34、论道 ...
-
原来这女人不是别人，是这任扬州别驾的次媳，丈夫在州府领职。娘家也是世家名门，姓柴。
谢旻说时不觉得，他实在是失学已久，受到教育的档次也只是初级教育。贺明珠还学过一点谱系学，这是当时一门极重要的学问，是上流社会官宦人家子弟都要学的学问——主要是背全国上下各名门的家谱，告诉这些官n代的幼崽们，这个靠爹靠祖宗的时代，哪些人不能得罪。
贺明珠都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可别是传错了吧。”她简单说了下世家柴氏是个什么人家，“这样人家的淑女能沦落到给人宴会助兴？”她家又没家道中落。
谢旻没敢说，你继母简氏不也是个世家女。绕过这问题，“应该是真的吧，听说那大官的儿子还来找回过她几次。”
柴氏也是名门淑女，嫁了一个官员的次子。夫妻俩感情平淡，那男子年轻也爱些个玩闹，倒也注意分寸，使不闹到家里来。夫妇俩生了两子一女，见嫡子嫡女都有了，做丈夫的越发爱玩。
某一次从外接回了一个姓宋的女人，也二八芳龄，生的楚楚动人，说是某县令家的千金，因外任回京，做正室的娘子不大度，便把这庶女和她姨娘一同打发出去。
听着儿，贺明珠忍不住就笑，谢旻不解便催着问她，贺明珠便道，“这是你们不知道的，在城里这样的‘庶小姐’多的是，也不知道什么‘县令’‘郡守’的官儿们造了多少孽，他们要生多少庶小姐才能填了城里那些女人们的故事。”笑过一阵索性说得再名一点，“但凡做那一行的女子，交际场上偏要让自己身份贵重些，通常会托了是某官的外室女儿来说。这种‘庶小姐’的把戏，连老百姓都当笑话来说。你想，好好的正房娘子，苛待个庶女作甚？又不是儿子，再怎么说都养了十几岁了，真介意的十几年前孩子生出来，一句‘从母’，这孩子就没身份了。偏要当小姐养了十几年，快要出阁了，把人母女扔出去，叫人家长了嘴骂她不贤？”
谢旻想想也是，又觉得贺明珠见多识广。其实哪是见多识广，无非女性对婚姻问题都是敏感的。
“我觉得这柴氏的丈夫也真够傻的，一个不正经的女子也能带回家。”贺明珠想了想，“或许也不是傻，装傻吧。够恶心的，把那种女人带回家，说了那样的借口，不还要妻子接受她？”
谢旻却嘿嘿一笑，“你这回却猜错了，人家可没为难这个‘庶小姐’。这男人说临时让这庶小姐暂住，他们家做个‘义举’，过一阵送她回到生父身边。”
柴氏是名门淑女，受得三从四德的教育，即便看出问题了，她也选择了屈从。反正丈夫玩女人也不是一两回了。
谁知这庶小姐缺偏偏要和正室夫人处好关系，天天到柴氏哪儿奉承说笑，她人年轻，说话活泼又轻佻，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柴氏竟然没有驱逐她。
某次两人一块在屋子里，柴氏靠在塌上正生丈夫的闷气，庶小姐来了盈盈一笑，此时都是入室脱鞋脱袜，她见柴氏一双白而柔嫩的足，上前便握在手中。
柴氏本闭了眼，睁开看见是这庶小姐，又觉她动作神态怪异，想要抽足回来。
就听这庶小姐盈盈笑说，“阿姐这双脚真生得好看，姐夫真是好福气。”不待柴氏发火，又道，“别动，我替你按按，你也好松快些。”
她还真会点按脚的手艺，柴氏被服侍得舒服了，又觉好像误会她了，虽然她话说得轻佻，不过这向来就是她说话的腔调，玩笑惯了而已。
后来又想，她真会说话，见我就是姐姐，叫郎君作姐夫；见到郎君就叫大哥，叫我嫂子。
这小女子帮她按到双腿，柴氏懒洋洋的，就听她说，“姐姐真是个妙女子，我要是做了男儿定要娶姐姐为妻。”
柴氏便笑了，“你个小丫头说什么讨人老婆的话，你往后是要被人讨做老婆的。”
庶小姐偏说，“为何女人就要被人讨做老婆？欢喜谁就和谁在一起，不欢喜的人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罢了。这天下的男人，待女人无不像对牛马，也只有我们女人才晓得女人的苦，我为什么要讨个臭男人？”
“小孩子话，不是你讨臭男人。”柴氏被她一说，刚才还在和丈夫不高兴，心里自然也有感触，却还要说，“你才几岁，说这个羞不羞。”
“我今年十六，阿姐也比我打了两三岁吧？”
“两三岁不止，我今年二十一。”
“那也没大多少，还是要叫句姐姐。”那庶小姐坐上来握着她的手，“我自是懂你，你也懂我，我们又这般要好。要这天下没了臭男人，我们一同到乡下去，也像是夫妻一样的过活，那还不赛过神仙了？”
卧槽！！！！！
贺明珠面色诡异，半天说不出话。
谢旻则笑得晦涩。
“哪有两个女子做夫妻的。”她说完后，又想到，不对，风月场上，惯常有男子断袖的。男人看两个女人稀奇，就和她小时候看风月场上两个男人稀奇一样，也难怪谢旻当成件奇事一直记着。
贺明珠想了想后只说，“我不信那个世家女会放下一大家子和个jian婢私奔。你知道什么是世家吗？世家子弟都是极重家族的，我不信她会不顾责任，影响娘家婆家两家的名声逃走。”
谢旻却说，“为什么这么说？世家子就不是人了吗？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吃饭喝水。难道世家的人都不用吃五谷杂粮吗？大多数的世家女都是重家族的，则成千上万个世家女也都是按照模子造出来的吗？你这般印象评判别人，气质别人不用同样的观念将你评说得像个人偶。”
贺明珠想了想，“你说得确有道理，我却已经不是很信。”
谢旻一笑，“信不信的，听下去再说。”
起初是这外来的伎女勾引柴氏，后来两人下定决心，便离开了那个府上。真到这乡下，柴氏也颇有财产，置了屋舍，真如一对夫妇般生活。那庶小姐善舞，柴氏也会些技艺，每日她们那宅子都传出丝竹声，隐隐有女子歌声。
因连服侍的人都是女子，每日都可见穿丝绸衣裙的侍女款款走出，远处不知情者路过，还当是里面住着天仙般的姐妹俩。
可好景不长，乡下毕竟清幽，说明白点就是没多少娱乐措施，比不得城里莺歌燕舞的景象。那庶小姐是纸醉金迷风月场里玩惯的人，她本不想那么快就去从良给当了姨娘关后院里，为多玩两年才和柴氏的丈夫搞上的，现在到了乡下，更是没什么可乐。开始的新鲜劲过了，两人便开始冷淡，还真不只是男女做了夫妇才会激情退散。
柴氏也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伴侣之间，朝夕相处，是很容易察觉的。也不知道这次她又什么想法，当庶小姐跟她说要知道其父的消息去镇上找人寄信时，柴氏也没拦着。果然这天庶小姐包袱款款走了就再没回来。
不久之后，却听说这庶小姐在城里又重新找了个年轻富户的男子，说是两人情投意合要成婚。
说到这里谢旻不由要发出一类古人男子的感叹：“女子之间的感情，负心起来比男子还无情。”
贺明珠斜了他一眼，见鬼了，他那么关心这件事干嘛。
谢旻咳嗽两声，怎么也不会说，他们那群男人，心里也有猥琐的时候，就像女人好奇断袖，男人也很好奇两个女人要怎么在一起。
知道这件事后，贺明珠反而没什么感触了。原本是怕这女人身世有特殊，现在知道清楚了，无论她之前如何，关自己什么事？
杨氏却是叫这尼姑庵的人来得多了，每回却必然指定要这柴氏来，因某回听其说她也曾是一个大家族的子媳，言谈起来，两人竟很契合。
贺明珠却是为难了，本来杨氏爱找人说话，只要她不闹事，找来就找来了，柴氏看着也是个安分平和的面相。可现在知道她过往，竟觉得，比叫了外男进来也好不了多少，万一……出事呢？出些阴私的事，要怎么收场？
又想，应该不会，杨氏都生两个儿子了，后来一想又不对，那个柴氏也生了三个了！
担惊受怕，只好每回守在一旁听。
这两人还好做密谈，却也是常理，和要好的朋友交谈，总会嫌人多。她们能挥退奴婢，却不好挥退贺明珠。贺明珠也真不想陪坐，只是怕万一出事罢了，那两人使了半天颜色她只当没看见，到后来两人也干脆当她布景板了，反正贺明珠一般也不插话。
这样听她们对话，贺明珠才知道为什么柴氏成了杨氏新任的心头好。
妇女在一起瞬间形成同盟的三大问题：说孩子、说保养、骂老公。
两人都有孩子，由孩子说到母婴问题，说到自己生产过程，婆家人什么态度，丈夫又什么态度，又引到骂老公上去。
贺明珠总算听到杨氏的心里话：“我阿公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说什么我已经不是那家的人了。”杨氏说着又哭起来了，“连我死了都要陪着这个糟老头子埋一块儿，那一刻……我真觉得恶心。”
这真的只有同是人妇的柴氏才能劝慰，“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以前在那个金尊玉贵的牢笼里，我想的也是，要有一天我能一把火烧了那间房子就好了。”
都说女人是家庭的呵护者，要什么样的感情才会让女人把一心呵护的家都想烧掉呢？
贺明珠见话题越引越不对，再下去虽然没让柴氏引杨氏私奔，可话题真太阴暗了，以杨氏的那个脑筋，要真听进去了哪天晚上给谢员外蒙被子蒙死，或者也给家里来一把火……
赶忙去打断，“天色也不早了，娘子，让居士回去吧，再迟就延误人家晚课了。”
两人自然面色都是一僵，却不好再多说。
贺明珠引柴氏外去。
柴氏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出不来，问她：“小娘子是否对我有看法？”
贺明珠心想，有，大了去了。口上说，“您在说什么？”
“小娘子是否因知道我过去……”
贺明珠心想，瞧，这就是钻牛角尖的人，必要跟人说她的想法，一遍遍的说，你是说给人听，还是多少几遍好说服自己？
本来没想理她，看着她的表情，贺明珠突然觉得，看人表情的变化也挺有趣的，不由引她说下去，“居士的过去有什么？”
就在柴氏以为她真不知道的时候，贺明珠偏偏又一句，“这不都你自己选的嘛。”
一松一紧，看这女人表情瞬息变化，她被憋屈一下午的心情也总算平复回来。
柴氏便像是打开了某种机关，开始了一个章节的演说，“你知道女人面对那个家是什么感觉吗？丈夫天天玩女人，三个孩子哇哇乱哭三张嘴每天等你嗷嗷待哺，四方的天，四方的地，每天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贺明珠给翻译，在家也是娇娇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梦里有个美少年。嫁人后老公令人失望，自己心理上还是少女，被三个孩子哭成黄脸婆，周围的人也用媳妇的标准要求她。
然而正在贺明珠自以为把人家分析得很透的时候，人家却劲爆地给她劈了个雷，“我那郎君不但养小戏子养外室，还有个男相好，我知道。他觉得对不起我，便找了花君来，我都知道。”
花君，估计是那个庶小姐的名字吧。贺明珠是被雷劈到了，丈夫好男风，觉得对不起妻子，给妻子介绍女相好？哦，互相戴绿帽子，这算扯平了对吧。可……又想，魏晋到现在，世家颇好阴柔之风，世道上断袖的事也不少。他夫妻俩嫡子都生了，这算是各玩各的？
这柴氏还不知道贺明珠在疯狂吐槽呢，大概是抑郁久了，有机会就要倾诉，也不分对象友善与否。
贺明珠还在引她，“那你就到乡下来了，你们还算夫妇？”
柴氏道：“我早想和他和离，不过看三个小的面上，让他们顶着一个和离的娘，今后来个后娘，他们日子怎么过。”
贺明珠点头，不过你既然还想得到孩子，就不该这般任性。又问，“你虽是这样出来，但……总归是跟女子，和男子是两样的。后来你又被骗，他就没来寻过你？”
柴氏摇摇头，“来是来过的，对外说我到乡下小住，也是时候回去主持家务了。但我却未允。”
“为什么呢？”
柴氏顿了顿，“或许就是不想再看四方的天。”继而说，“花君走后，我便把下人都遣回去照顾孩子了，只留了个乳母不舍得我。嫁妆我也都留给了孩子，也不拿回来，往后就是他家的了，算是他的赔偿。我却不想回去了。”说到这，女人眼中是决绝的泪水，“不久后我生计都开始成问题，姆妈每天做针线养我，我又不能只当首饰过日子，坐吃山空的。要个老人家养我，于心何忍？还好以前会唱几支曲，会几样乐器，勉强糊口罢了。”
出来唱曲的，这年头难免接触三教九流，又些还想揩油的猥琐之人，柴氏不免觉得这世道真是龌龊不堪，“家是那个样子，外面也是那个样子，何处是清静地？又兼我日用没有开源的地方，便干脆带发修行。”
贺明珠心想，她难道真不想回去？
不知道。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恨到要把那个家烧了……这个故事，确实挺恶心的。
但是……
“那你的责任呢？”
柴氏怔了下，“什么？”
“你的家人呢？你的儿女呢？”贺明珠问道，“一个人在世上永远不是自己的一个人，身体发肤，都不仅仅是你一人的东西——父母辛苦养育儿女，等年老了要儿女送终，故而儿女为了自己的事轻生不对父母奉养，便是不孝。你的儿女，无论为什么缘故，被你带到这世上来，赤裸裸、无依无靠，稚嫩的幼崽落到他人手下看人眼色过日子。你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一个人，哪怕你不爱丈夫，不为了那个男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放弃呢？”
这算是世家教导子弟的最基础的理念：责任。
柴氏恍惚一笑，“是啊，人从来不是自己的，真是许多束缚。”
贺明珠翻个白眼，知道这人是无法沟通了，跟她说责任，她说自由。
又觉得柴氏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所背弃的，正是贺明珠苦苦追寻的。
老公令人作呕，又如何？如果她的父兄能寻回来的话，如果她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坐在一起吃顿饭，嫁一个不如意的丈夫又如何？
贺明珠也大概吃饱了，多说一句话，“居士，现在是乱世。这天下大多的苍生连饭都吃不饱，你得享荣华富贵，你的家族让你在这乱世有如此安宁的处境，还有什么不满意？您今日放弃的，恐他日也要茫茫人海中为生计苦。”物质是第一性的，往后连温饱都没了，还讲究什么精神追求？
她在底层，见得多了，是青春少女为了吃饭和老头子在一起。
柴氏却笑道，“你说的苦，我现在已经见到了。茫茫苍生，小娘子觉得，这世间曾来过多少人，百万？千万？万万？今时的我们如过去的古人，将来的人又似今时的我们。春生万物，一岁一枯荣，每一年都有花开花落，谁又会去特别记住哪一朵花的芬芳？我悟佛法，有时也觉得生死是一样的事。人有旦夕祸福，只有人之个体觉得自己该如何不该如何，其实如果你若看花，又有哪朵花必然要簪在丽人头上，而又有哪朵花必然要零落给人踩在土里的呢？”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论道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