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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教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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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心里想起母亲教妹妹的话。
“一个好女子,你不能随便拿了用了人家的东西,一顿饭一件首饰的,爹娘还差你这点东西了?”当母亲的说这话时真是全为女儿想,“所以都说女儿要娇养,别眼皮子浅。你接受了人家的东西,就是要想和人好的。”
王小娘子作为家境不错的小娘子,家里做的也是受人尊敬的生意,长得也算柔和,十八无丑妇,打扮下比起普通人家灰衣土布,补丁加补丁的,算得贵气了。
到了说亲的年纪,果然得到了不少人家的讨好,有见了面就塞她镯子的妇人,特意请她去城里最贵的酒家,王小娘子都拒绝了,还自我总结了个道理,“我不准备做他们家的人,所以我不要他们家的人。只有我欢喜的,我才用他家东西。我家里又不缺物件,要我用他们的东西,也要我看得上。”最后王家把她定给乔家乔绍。
王逸便记下了妹妹关于“女人用谁家的东西就是心许做谁家的人”,他现在巴不得贺明珠多用他一点,多欠他一点人情,好有一天做他家的人。
他却不知道一个前提:她妹妹物质上富裕,而贺明珠物质上匮乏。
王逸怎么肯收贺明珠的一百两银子,推回去,“你拿回去,给伯母多买点补补身子。”
贺明珠笑笑,她这会儿也没打他什么主意,要说算计过的,也就是她付不出钱想赊点账的时候往王逸面前刷刷脸,至于更多的,就算王逸色令智昏,他家父母总还在的,王家这条件会要个没嫁妆的媳妇了?
两人又说几句,伙计说药抓好了,王小郎便去亲自再去点了一回,倒让贺明珠多看出他点好处:虽然是个被宠坏的单纯少爷,真做事还是仔细的,只要时局稳定,王家将来守成还是行的。
她趁人去清点,拿了银子给账房,附近还有两个人在,也算有见证,“这是我付的诊金,你们少东家心善不收我银子,做人却不能不懂道理。烦劳这位爷叔帮我结下,勿要告诉小郎君。”
贺明珠时常来康福堂,这几人的事,从王家兄妹一起迷上这漂亮的新朋友,到王家大娘子不喜这贺小娘子让人盯梢汇报,几位掌柜账房,还有坐班的其他大夫都清楚一点。
心里未必没个评判,比如这年头最普遍的,男人不好都是被女人带坏的,贺明珠长得好看,和个有钱少爷站一起,理所当然就是她“勾引”了人家好儿郎。还有几个老大夫像煞介事,说王家下一代不中用,看着个漂亮姑娘就移不开眼,家业迟早败他手上。
今日她这狐狸精主动来还钱,周围几个老男人假装没看她,实则个个耳朵竖起。男人嘛,对“不正经”又好看的女人都有点好揩油的心思,便是没便宜占目光也跟着她走。今日却都不免心里尴尬,之前把人说得太坏,现在又有点光明磊落的做派,到底曾是士人的女人,以前也是官家小姐,又觉把一没出门子的小娘子说成那样对她不起。
正这时王逸那儿药也点好了,过来问和她说话,脸上还带着笑,“你怎么在这儿呢?”又和账房打招呼。
“何叔又不是不认识,看到了当然要来打个招呼。”贺明珠很自然地说道,她笑着接过药,再次告辞才出。
账房看这情形,现在看来这小娘子是无意,也是个守本分的,东家少爷却有点飘飘然。当面也不说贺明珠付诊金的事,却去报给了老板娘。
再说贺明珠回到善福堂,进门遇到人就打声招呼。
见堂主长脚李阿春带一穿新衣,打着一条辫子的八九岁小姑娘出门,不由暗怒。
小姑娘眼神还迷迷糊糊,到城里穿了新衣,还有的吃有的穿,让她大晚上出门也还没觉出意味。她是前些日子家乡发了大水逃难过来的,亲爹妈死了,隔房的叔婶要卖了她被她逃出来,路边讨了几天饭,也真算她运气好了,没被拐没被卖。路人问她情况,人们一听说是受灾做了孤儿,便指路叫她过来。
她一来李阿春就两眼放光。
小姑娘有点愣,见面前这一中年矮胖的女人态度和蔼可亲,又拿东西给她吃,又给她洗澡换衣服,便当了十足的恩人。
旁边的人听了都知道有问题,这善福堂里就是掉进个泥坑,明着说是救济弱小,实则来了就不会有个好下场的。
贺明珠老娘还躺床上等她端饭捧痰盂,自己尚且没活出个人样,这院子里又谁救得了谁,谁该去做谁的救星了?心道一声作孽,端了饭上楼,又听灶间刘婆子说嘴,“就知道吃,养条狗喂个几年都喂熟了,有些人良心被狗吃了,只知道自己,不知道其他人难处的。”
她理都没理,盛了稀粥,拿了几块塌饼端上去就走了。
气得刘婆子要跳脚,又知道这贺明珠是刺史娘子的红人,堂主也给她几分面子,只好背后骂,“吃什么吃,浪费粮食,人家都要饿死了!给个看不好病的吃,吃了又要吐,当自己还是官家娘子了!”
等她上楼来,阿方焦急地出来,“贺阿姐,你总算回来了。”
她白日出门,塞了点钱叫上院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孤女,叫做阿方的,照看简氏。
“娘子还好?”
“贺家姆妈睡了一天了,喂了两次水。”略有和官话不同的称呼,实为本地方言。
阿方又紧张地凑过去,“贺阿姐,我还没吃过饭……”
这是说假了,一共就一天两顿稀粥,错过了也没人帮剩碗,她又不是贺明珠外面吃得开有外财的,怎么可能漏一顿。
贺明珠也不追究,拿了块塌饼给她,阿方才面露笑意,说了句她回房去了,边走边将塌饼三口两口吃了。
一间尚算干净的屋子里,躺着个妇人,夏天日长,这屋里还透些太阳落山的余光进来,屋里两张床,一张桌。几只箱笼上了锁,没几个值钱的,这里却是个连死了人衣服都要抢的地方。
那妇人见她回来,艰难地要起身,贺明珠上前扶了她起来。
也是世家教养长大的女人,嫁给官宦人家,突遭巨变,上了年纪不堪操劳,就连病了也是缺医少药,吃足了苦头,想起经年来的际遇,简氏悲从心中起,忽的就哭了起来。
贺明珠正给她喂粥呢,看她这神情,叹了口气,又要多思多想了。心道,她这病一半是自己心思敏感出来的。
简氏咽下眼泪,勉强道,“劳你为我吃了这番苦头。”
这般的客气劲真不像是亲母女。
也确不是亲母女,简氏实乃继母。继女能给后妈端饭喂药,为了她四处筹款,便是亲妈,也是够孝顺了。
“本该我守着你。”简氏说着,自己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病得迷糊了,神志也昏沉。
“说哪儿的话。”贺明珠神色不变,继续给她喂着。
简氏吃了几口,实在是胸闷,说透不过气,不想吃了。
贺明珠也不强逼,收了东西,自己去吃饭。
心想这后妈就自己作罢,她这病一半是富贵人受不得操劳受累了,还有一半却是内心受了打击,始终接受不了这落差。这年头也没个心理病的说法,都叫做“郁结于心”,贺明珠看不懂什么心不心的,在她看来,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好好一个壮汉,连着好几个月自己没得吃,再壮实的身子都要垮掉,何况简氏一深闺女子。
外面的人是吃不上饭饿坏的,简氏就算没籍入罪也有人顾及世家不敢虐待,吃总归有的吃。贺明珠深信“人吃的下去就会身体好”,没了身体做什么都了本钱,哪怕处境最差的时候她也不落下一顿饭,和人卖可怜衣服穿得破脸哭成花,却不故意饿着自己。故此对于简氏的病,大夫也看了,药也抓了,说是“郁结于心”,贺明珠却心想,她就是不肯吃,吃得下东西了病也就好了,故此平日能多喂就多喂两口。
简氏这病稀稀落落也病了好十年了。
从家遭巨变,贺家男人过十岁的流放,女子和不到十岁的小孩皆充作奴婢。
便是官奴婢也有各种的,长相好、教养好、还会各种技艺的年轻女人自然是被发到官教坊,如果是在京城,还有罚没到宫中做奴婢,不少罪官之女因而搭上宫中贵人,翻身做主的也不少。
贺明珠一家是在父亲外任上,他们这支就近罚到当地教坊。教坊明面上负责节庆歌舞,实则还要给官员陪酒,被调戏侮辱了还是“福气”——她们都是奴婢,被达官贵人看上了可不是出头的好运气。
简氏当时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说要自尽,拖拖拉拉又下不了手,熬着绝食,又是番苦痛,觉得死也死不利索。
官教坊里的细娘,当红的也有使奴唤婢的。没人敢真如何作践简氏,她原来的丫头也发过来了干脆再重派给伺候,单开了小间,简氏当年年纪二十多,说年轻也不是顶顶年轻水灵的小娘了,放着她生病也就当没这个人。这样出身好有来头的犯人在这乱世也见得多了,教坊里的机灵头子也应付得来。
贺明珠依旧是每日端茶送饭,每顿伺候,她依旧深信吃得下就会身体好。那时的贺明珠也才八九岁,敏感多思的继母病倒,她反要照顾,明眼人都看出,这一家反而是女儿更坚韧。
她每日空时依旧默背以前学的文章,人家用柳条做了墨黛画眉,她劈了树枝在院里泥土上闲时就划几个字。
她生的好看,又是自小做的官家小姐,不见光不吹风的,一身白嫩的皮子,八九岁就在一群同龄女孩中出挑起来。教坊也会从外买入些年轻的小女孩,现做奴婢使唤,也教养些东西,能卖孩子的都是穷苦人家,多是黄瘦发育不良的丫头。小孩子多了,也有活泼的聚一块儿玩,贺明珠也和她们玩,关系也处的不错,偶尔还做些个小玩物大家抛香包之类的。她们也教她唱几句曲儿,贺明珠也跟着她们去读书习字,有些风雅骚客也喜欢个红袖添香,甚至不少教坊歌伎留了诗篇下来的。
一日简氏觉得头脑清明了些,那曾经的婢女阿田别撺掇着她出门透透气,一出门就看到贺明珠和一群小伎生在一起翻花绳,还唱着歌。简氏一阵头晕目眩,到底是多年教养,心里是恨不得上前去揪了女儿的耳朵回来一个巴掌扇过去,面上还要压下来,跟阿田说,“去把小娘子叫回来,就说我胸口闷,想见她。”
随后就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