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夫人传》江陵春

12、秦芳秀

　　换屋子做了一会儿，就听门被推开，一丫鬟前面开门，跟着是二八少女抱琴而入。
　　“这是秦芳秀，”曹松年殷勤地介绍，“还没上过台，正想得一首好曲搏个开门彩。”
　　他本意是想抬高她，自忖对有钱人家少爷的心里了如指掌：清高，自命不凡，哪怕出来嫖，还要人是清倌，没过往的。
　　哪知王逸这呆子真就当来看歌舞的，一点想法也没，还问，“她们名字中都有个秀字。”
　　曹松年笑道，“小郎君这就不知道了，她们花名都要带个秀字。”
　　待她唱起，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身水红，瓜子小脸，眉头微蹙，点着一颗胭脂痣。眼波流转，恰王逸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一撞，又低头，恰似春水一般。
　　王逸也觉心中微动，他素来喜欢温柔女子，又对女子那样哀怨目光不知如何自处。对这个秦芳秀如此，对装成柔弱的贺明珠也如此。
　　他未必是欢喜，却也感触，“她这样，将来必要出名的。”
　　范柏彦一看就知道他中意了，笑道，“照我看，她得了杨花秀八成的唱功，比那些个头牌也不差了。”又像是惋惜和曹松年道，“我看她年纪也够了，怎么结着学徒的发辫。”
　　曹松年似若叹息，“二位有所不知，素来名角哪是只靠技艺的，多少要前头拉了贵人给她置办行头，或者引见些大人物，这才能开张的。”
　　范柏彦又道，“她何时上台，有你作曲，现在还差什么？引见人物自要她姐姐领着去，难道是你姐姐不厚道？”后一句是和秦芳秀说的。
　　秦芳秀连忙摆手，泫然欲泣，“怎么能这么说，阿姐自然是对我极好的，该教的技艺也教了我，出门也都带着我。只我是个得不来人欢心的，也没些个银子置办行头上台，往日都是穿了姐姐的旧衣。只登台这日必要做新衣打新首饰，这副模样往后是要被记一辈子的。我又哪里得个几百两置办起来。”
　　王逸一听吓一跳，心说难怪人家说喝花酒就是到销金窟，什么样的衣裳首饰要几百两？这是当世家大小姐的做派了吧。
　　秦芳秀一见王逸没应声，她帕子掩面假哭，“便是有个二三百两也是够了的。”
　　范柏彦也松了口气，对曹松年道，“其他事也罢了，为着银钱的事我兄弟总能帮些忙。”
　　王逸抬头看他，心想，他凭什么帮我答应，这不是坑我吗？又想，大概是话里歧义，“我兄弟”兴许是他说自己，和曹松年称兄道弟。
　　哪知曹松年马上就应下来，站起对着王逸做个大大的揖，“再不想有王兄这般仗义的人了。”
　　王逸脸涨得通红，他又不会拒绝人，又是难堪，含含糊糊，也不想和他们搭话了。
　　秦芳秀一听，喜得越发笼络起来，真是从这胖猪猡身上白得了一笔钱。坐过来，殷勤地给两人斟茶，“范郎平日来总嫌弃我们茶叶不好，您二位要不等等，我屋里还收着些好茶。”
　　范柏彦倒自在，笑道，“就不用你麻烦了，你们爱喝花茶，我这兄弟最不喜欢这种有香气的茶。”
　　王逸哪还有心情听个女人奉承，他从来一根筋，想到二三百两银子，他上哪儿弄啊？王逸作为王家唯一的嫡出少爷，母亲健在又当家，他月钱不少。但王大娘子管儿子也管得紧，哪儿会给他花天酒地的银子。这注银子他要往哪儿弄去？
　　他怀着一件心事，再看这女子也不觉得她可怜了，心里想，难怪说表子无情。先有成见，便怎么看她都是笑得虚伪，又看她还与范柏彦说笑，越发觉得不庄重。
　　忽而眼前映出一张粉面桃腮，也是一女子盈盈而笑，唇边一个梨涡……那是他日思夜想的贺明珠。
　　此刻再不觉夹在心爱女子和母亲之间有什么为难了，更觉得一种理直气壮：他欢喜的女子那般好，这种不自重的女子还有什么好理的。
　　当下要走。
　　秦芳秀还不知哪儿出了错，笑着还待挽留，忽听门外人声嘈杂，一中年男子的声音听得她脸色苍白，显然是认识的。
　　还没等她动作，门板一下被踢开，那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怒目而视，“好你个曹松年！明知道这秦芳秀是我干女儿，你跑来让她服侍别的男人。”
　　照他刚才的怒气，本是想揍人，踢门进来，一见两个年轻富气的少年郎，一时清醒了：谁知道他们什么背景，非富即贵，要是官家小郎君就不好惹了。故此先挑曹松年骂。
　　曹松年苦着脸，也是个滑头，一想就明白了，狠瞪秦芳秀一眼，这个小贱人耍了他呢。但他作为此地地主，他还想继续做营生，先使了颜色把王范两兄弟呼出去。又赔礼道歉，“实在是不知道这小娘皮是大官人的人，奴真是该死。”说着自打自己个嘴巴。
　　王逸今天真是看戏了，这人刚才还矜贵，一副才子相混进文人堆里，要和读书人平起平坐。他现在点头哈腰，还真是个奴才了，乐籍，可不是奴婢嘛。
　　这一眼看过去，里面的人也注意了，中年人恶狠狠回瞪，“看煞看，想吃家伙啊。”
　　范柏彦马上拉了他出去，说起来也冤，惹了一身骚，人家本放过他们，还算讲道理的，这还看着，这热闹能看嘛。这表哥真是个呆子。
　　王逸本不解，出来问范柏彦。
　　范柏彦一脸尴尬，“我估摸着，那小娘皮不想伺候这人，想寻了其他高枝。而这男的，在她身上花的钱不少，哪儿是说扔就扔？便是有一天他真腻了，也要是他这出钱的大爷先不要她，哪里可以是小女子自己去攀高枝的。”
　　哦，这话王逸听懂了，这是让他们做冤大头。不由埋怨，“你怎么找这种朋友，这不坑我们吗？”
　　“我看情形，他也是个蒙在鼓里的。都叫个小娘们耍了。”范柏彦也不好意思。
　　因看了这场戏，王逸不知不觉心情反而好了。要不怎么说他做人简单，一下就忘了他表弟刚还坑他钱的事了。
　　路过刚才进来的那间屋，里面也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再看其他屋子，也不绝人声，像是都有人在说话。
　　王逸算是明白了，这曹松年大概就是发达后，弄了这间宅第，也做一个牵桥搭线的男鸨母。
　　心想这些小娘子们要怎么叫他？叫女的都是姆妈，叫男的难道叫阿爸？
　　自己想着想着就乐了。

　　这大晚上早宵禁了，也就里坊走动下，表兄弟俩租了间客栈的屋子凑合一夜。
　　第二天王逸还要去看诊，急匆匆走了。
　　两人一夜未归，家里也是知道的。王大娘子略问了句，说是两个大小子去平康坊过了一夜，小郎君次早赶回康安堂，又是心疼。想到这些日子为了个女子郁郁，出去看看有人帮他纾解一下也好，王大娘子眼开眼闭，男人喝花酒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哪知这事到这里还没完。
　　先是一泼皮无赖般的懒汉找上门嚷嚷，“你家小郎君睡了人黄花闺女，你们不给钱我就去官府告你家独苗！”
　　独苗还真不是独苗，当然从他娘那边算，确实要算独苗了。
　　因贺明珠一事闹得大，王大娘子在宅子里那通骂大家也都知道，第一反应都是，哟，看不出她真下得了决心啊。再后听是平康坊一女人，不由对王逸表示佩服，一边搭着一个漂亮姑娘，原来还有个外室在呢，难怪说是喜欢人家，也不见他积极。猥琐的人还道一声好艳福。
　　王大娘子气得七窍生烟，和那个无赖吵起来，她素来骄横跋扈惯了，早忘了应付外面的人各人说各话，哪怕她还记得，也不会对个泼皮放在心上。
　　狠骂一通，“就你们那个下作东西还要钱？我不找她算账带坏了我儿子都算她走远的了，没脸没皮……”
　　无赖才不睬她，一副你拿我怎么办的样子，“是你们家两个小子说许给小娘子几百两买行头的，不是和人睡了心虚，哪来给钱要摆平？怎么，以为人走了就好翻脸不认人了？”
　　“你！”王大娘子自掌家后哪受过这样的气，要叫人打，无赖就说我虽然是小人，没你家有钱，但也是良民，你打我是打良民，不是打奴婢。本朝律，只有打奴婢才罪免半，还必须是自己的奴婢。
　　要赶他走，他干脆坐地上，不解决问题不移屁股。叫两个健壮家丁去拉他，无赖就急叫，杀人了！他带来的几个无赖兄弟一起齐叫，杀人了！沸反盈天。王家毕竟要脸，又怕引起街坊注意这桩丑闻。
　　最后没个办法，只好给一百两打发了。
　　无赖本不肯，王大娘子便道，“也就这些了，你不肯我也不会加。”无赖毕竟也怕真叫官府来，谁知道他家万一和官府有关系呢？就算没关系，真闹大了，官府只帮有钱人的。

　　送走无赖，王大娘子气得叫两个小子过来。
　　范柏彦心里慌死，心想我真鬼摸了头了，怎么带他去看小戏子。说出去小表弟带着去喝花酒，这话像样吗？又恨，王逸真是个倒霉鬼，那个销金窟多少少爷，就他一个头回去就出事。
　　他知王逸嘴笨，先抢着回话，“也是桩意外，本来好好听曲，突然冲进来个人……”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却选择性的删减了许多他挑王逸出头的情节。
　　王逸略一天，觉得他没说话，但话里的感情色彩，怎么听着我像个傻子呢？
　　想不通干脆重新复述遍他的版本，一开始收工回来没想出门，范柏彦硬让他请客，到了那边他真是头回去，又说自己对那妖形怪状的女子没一点好感，范柏彦却自顾自帮她答应置办行头。
　　王逸难得嘴坏一回，“我想着表弟那么关切，大抵是他看中的相好了，那做哥哥的也不妨帮个忙。”
　　范柏彦气得要死，恨不得掐死这死猪精。
　　毕竟年纪轻，这表情露出来王大娘子就看懂了。心里悔得很，我素来待他好，当他是小儿子看，想不到养了只白眼狼，显然是恨极我儿了，这样的人不能留身边。又想不能和娘家翻脸，但娘家有那么多孙子，暗示下他做的事，娘家当会理解的。
　　王娘子正是四处迁怒的时候，更恨极范柏彦，觉得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他给王逸惹的麻烦。
　　只是到底也是掌家的女主人，王大娘子还不见得有什么想法现开销，虽然脸色不好，到底没发作人，叫侄儿回去。
　　范柏彦听姑母叫自己回去，却不带任何安抚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完蛋了，他要真回老家去，不说乡下和城里的区别，他又要和那几个小无赖争！想想就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