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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红绣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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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要早。楚歌隐约听见外边有孩童惊呼,他打开窗,被晨风吹得一哆嗦,紧接着就看见雪花飘落,稀疏,但片大。
冬日的基调就是灰白色的。天空白晃晃,雪融化在水泥地上,如被打湿了的灰烬。霍司自北方来,见多了雪。他嗤笑:“这算什么,把那些临硝厂,电化场的烟囱拔了才好看!……哟,你乐什么呢?”
“我不能乐吗?”
“能,怎么不能!你起这么早是有约了?”
“该去见吴大夫了。”
“不去见希少爷?”
“那是晚上的事,”眼见霍司又要取笑他,楚歌先发制人,“别光说我,什么时候能见着师娘啊?”
“嘿,我一个人自在得很,不劳费心!”
楚歌披上棉袄,踩着凳子拍墙头的梅花。模模糊糊拍不清楚,也很惬意。
早些时候听到霍司那种有指向性的口吻时,他会觉得尴尬,甚至恼羞成怒,现在倒是大大方方了。
前一夜梦见了中意的人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梦里的小城依山傍水,一条清澈的河从他眼前穿过。河上有座石桥,人来人往,而他的视野定格不动,凝视杨柳依依,从日出等到日落,梦中情人出现在眼前。
至此梦境的色彩变得浓烈。未被污染过的苍穹下碧草连天,他们顺着河走到远方,金色的麦穗在黄昏中长出火树银花。转眼入夜,百盏天灯浮游于人间天上,银河里的星辰化作雪花落下来。
世界瑰丽无比,爱人常驻身边。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什么跟什么?” 霍司仰头看他,难掩震惊,“比翼鸟都出来了?”
楚歌一愣,他竟把回荡在梦里的诗句念出来了。
“我是说……鹣鲽。”他转口道,“鹣仅一目一翼,雌雄须并翼飞行,故称比翼鸟。突然想起来,也不知小吴大夫同她怎么样了。”
“依我看,这女人呐,都是红颜祸水,要么薄命要么薄情。歌舞厅里的那些,不就是姿色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楚歌反驳,“这种吸引又不是错。”
医生爱上舞女没有错,任何爱意发生都不是错。
真当亲身体会心猿意马后,他才明白喜欢是多么不讲道理的事。
霍司一听乐了,“那你也是被——”
楚歌转头回屋,把他的提问留在了雪地里。
你也是被美色吸引的吗?
楚歌觉得那个人放在整个上海甚至整片国土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看。他不否认自第一眼起,对方的模样就牢记在了他心里。
第一眼时没想过他们能走到现在这步。要追溯原因,楚歌也说不清楚。
我在喜爱他的什么呢?
反之,更加难以琢磨。
楚歌从柜子里翻出薄毯,搁在店门口以去水渍。这个天气也不会有多少客人,他收拾收拾准备去拜访吴大夫……再晚一点,就可以见面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余光里出现一抹红,在窗外纷飞的白雪中尤其醒目。他工作台正对着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玫瑰。
是来提醒他赴约的吗?楚歌无奈笑开,将玫瑰拿进来,细看花下还压着一张卡片。
May love be your epitaph.
Persi.
他的指尖挂过漂亮的花体署名,默念至最后。epitaph是什么意思?
楚歌将卡片收好,暂且没有深究超过他知识范围的单词,反正见面的时候,他会告诉他谜底的吧。
街上行人不多,很多商铺都没有开门。楚歌走过萧瑟的街,在唯一人气旺盛的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热腾腾甜丝丝的豆沙暖起了胃,他步行两公里,走到南山医院。
他是想以最好的状态和吴行之见面的。
刚驻足于办公室门口,走廊上路过的护士招呼他,“小伙子,找哪里啊?”
“您好,我找吴大夫,吴行之。”
“两个吴大夫都不在。”护士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古怪,“没听说吗?”
楚歌摇了摇头,面露疑惑。
护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吴家忙着办丧事呢!”
……
冬日天黑的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站在全身镜前的人不紧不慢地系着领带,别好领针袖扣,从领口到鞋尖一丝不苟。额发梳上去太斯文,垂下来又显得随意,两者都不符合他这一身英伦西装,他拨了半天才勉强满意。
他改变计划,他把一件原想一段时间之后再做的事提早到了今晚。
将小小的丝绒盒子揣进口袋,范希转过身,对上了像蝙蝠一样倒吊在门梁上的人。
谢七羽挡在他去路正中,“你确定?”
“确定什么。”
“你是不是受了他们的刺激。”谢七羽像只昏昏欲睡的小狐狸,说话的语气倒很锋利,“你失去耐心了,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草率。”
他们——鹣鲽和吴恒之,谢七羽从筒子楼回来之后转述了结局。不算出乎预料,人鬼相恋注定没有好下场,殉情一点都不浪漫,自认为冷血的旁观者都被刺痛了一瞬。
谢七羽眯起眼睛,“你在害怕?”
“是啊。”
范希绕开他,留下谢七羽呆住。
他没听错吗?范希居然承认自己在害怕?
——当然了。还需要有多少错失来教会我害怕。
范希走出门,有脚步跟上他,是艾莎。她的鞋底还是湿的,刚从外面回来。
“找到清鬼帮的据点了。汉口路15号,前身是警署五部。”
“好,我晚一点去看看。”
艾莎没有化妆的皮肤很是苍白,满脸欲言又止。范希等了几秒,她还是没有开口,于是他推开了门。
谢七羽说的没错,他的耐心在流逝。他从未这么急切,想赶紧去赴约,赶紧将人套牢,自大地觉得如此便离两人完全坦诚相待的时日近了一些。
在他迈开步子的前一瞬,冰凉纤细的手指拉住了他的手腕。
范希回过头。这个动作和艾莎往日待他的方式比起来可以说是逾越了,但若不是这样握紧就无法表示她的担忧似的。
“吴行之也在清鬼帮,看起来已经冷静了下来。”
——所以才更加令人担忧。
范希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本来想以人类的脚步走过去的。
他嗯了声,“还有别的事吗?”
艾莎松开了手。
谢七羽依旧倒立着冥想。目睹了鹣鲽抱着爱人双双在日光中化成灰后,他竟被打开了奇怪的开关,也想尝尝阳光的温度了。
听到关门声不久,艾莎站到他身后。
谢七羽想都不想,“不去。”
“七羽。”
“老板给我下过死命令,让我离那小哥远一点的,而且我也没兴趣。”
没兴趣看人求婚,想想就鸡皮疙瘩掉一地。
“但是。”艾莎轻声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贸然独往,艾莎前去“清鬼帮”的据点时,只远远看到了吴行之坐在角落抽烟的模样。
她找到他们后并未获得多少有用的信息,猎人们防范意识足够好,怕隔墙有耳,便用隐秘的书信来交谈,且阅后即焚。
她记下了几人的长相,不禁多看了两眼吴行之。吴大夫如一夜间苍老了几十岁,头发见白,眼下青黑,佝偻着腰,再无气度。
但是在某一刹那,他抬起眼,眼中全然是痛失后的麻木,麻木中又生出了一种无畏和狠决。
当人失去软肋,留下的便是能吞没一切的黑洞。
艾莎忘不掉那个眼神,而且越想越心惊。
她生怕那目光继续演变,变得歹毒。
“我怕会出事。”她用拜托的语气说道,“就这一次,离远一点,他不会介意的。”
谢七羽默了几秒,翻身落地,拍了拍鞋上的灰。
“好吧,闲着也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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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二十,华中饭店。
楚歌站在饭店门口,旁边紧挨着夜上海舞厅的门,霓虹将他全身染得五颜六色。享乐不分时节,纵使天寒地冻,这条街倒是人气未减。
来早了。但是或许对方比他更早呢?正当楚歌犹豫着要不要先进去找找的时候,一人从马路对面朝他小跑了过来,扬起的额发上落满了冰晶。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起,心跳重了一个阶次。
楚歌赶忙把伞撑过他的头顶,“怎么不打伞?”
“忘了。快进去吧。”
范希声音轻俏,短暂地揽了下楚歌。他一出面,门童立刻迎了上来。当然了,他全身上下样样价值不菲,给别说走到哪都吸引人视线的那张脸。
服务生把他们带到了三层靠落地窗边的预留座位,隔着外滩的长街就是黄浦江。两人落座,周围不少侧目。楚歌把视线从玻璃雾气后黑色的江水上收回,发现他的绅士凝视着他,自始至终也不想看别处一眼。
如此他便坦然,满足了。
而那双深邃眼睛能看见的,总比他想得要多。
“怎么了吗?你看起来有心事。”
楚歌一愣,不禁又望了眼玻璃里自己的脸。
有这么明显吗?
“啊……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吴大夫家里,出了些事。”
范希垂下眼睛,翻开菜单,“什么事?”
“据说是小吴大夫病逝了。很突然吧?”
“这样。我近日没同他见面,过段时间再去探望。”
“也好,这些天说是拒不待客了。”
“你实习的事情,我可以联络其他主任……当然,如果你不急,冬天过完再看。”
“再看吧,我也挺舍不得我师傅的。他老人家一到冬天关节炎厉害的时候,走路都踉跄,我得看着些才放心。”
楚歌摘下手套往桌角一搁,果然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另一双他赠予的就放在对面。
他想起了什么,终于勾起唇角。
“早上来怎么也不喊我。”
“什么?”
“留下花和看不懂的字就走了,也不说一声。”
闻言范希抬起了头,翻阅菜单的手也停住了。
“……我今天没有去找过你。”
楚歌以为他在装傻,“罢了,我都说不要送了,天这么冷花儿也不好养。对了,最后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e.p.i.t.a.p.h.”虽然不认识,但他把它背下来了,虚心求教,“是什么意思?”
范希心中一沉,极力维系着脸上的微笑。
“整句话呢?”
“May love be your……我不会念。”
“epitaph.”
范希极小声地念了出来,然后砰地把菜单合上。
“不告诉你。”
“卖什么关子呀?”
范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把服务生叫来点菜。楚歌听着听着发现,虽然他没有过问他的意见,但他点的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就像他早已通晓他的喜恶一样。
楚歌也不计较他那些小顽劣了,“对了,我昨夜梦到你了。在一座古镇上,河边载满柳树,河上有座石桥。”
梦见对方这么旖旎的事以他坦诚的声音说出,少了矫情,多的只有温柔。然而范希只听了开头就心中大震,脸上挂着的完美表情又差一点碎裂。
“秋天时候的稻田宽阔漂亮,冬天在石桥上放孔明灯……”
一无所知的楚歌还在继续说。
说着说着,百年前的那位小郎中重回他面前。
十六岁的楚歌和二十二岁的楚歌有什么区别?
重逢以后,范希也想过这个问题。
前者灵巧明朗,后者温润如玉,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不同的年代,不一样的经历,无法造就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但如果看内核,灵魂的温度似乎一模一样,从未变过。
他可以用很多词来夸赞楚歌,可那堆砌起的无非是美好的品质,健全的人格,那么说就太俗了。
他更愿不管不顾,就只是认定他而已。心脏久违地雀跃着了,如此便好,爱不需要理由。
楚歌对他描述着那些真实存在过的风景,说不记得他做了什么,只知道他一直在他身边。范希听完了这番话,再被过去凌迟了一遍。
然后他沉默了。
重逢以后的很多个夜晚,等到照相馆内的最后一盏灯灭了,他才从屋顶上穿行而过,攀上钟楼的顶端俯视。他站在这座城市数一数二高的建筑之上了,可这还不够高,人类已经学会借助钢铁翅膀来离夜空更近,未来楼宇定会高耸入云。
可等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能看见银河吗?
他无法再等了。
没有吸血鬼喜欢等待。
楚歌说完,没有想到范希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像是……像是,沉寂了好久的湖泊泛起涟漪,雪花落在上面,冰凉冰凉的亲吻,融化在了湖水里。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完美,但是这一瞬楚歌相信自己看到了面具下他真实的表情:极力忍耐着什么的,压抑着无与伦比力量的,还有无限遗憾和后悔的。
从中,他居然得到了晨间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也是被美色吸引的吗?
他想说,一开始是。谁能不爱他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喜爱他浪漫温柔,近乎完美的外设。
但往后,他更被他字里行间透露的,无人知晓的孤寂和秘密吸引。他珍惜他偶尔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脆弱和依恋,他想要去温暖他,填补他隐形的缝隙。
表面是范希处处关照他,但实际上,是范希小心地从他这里期许所求着什么。
如果只是爱这么简单的东西,那他心甘情愿给。
这便是两个人间的契合吧。
想明白之际,楚歌觉得心里轻了一块,他刚想说点什么,就见范希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个小盒子。
“我有东西给你。”
——
黑色是夜行者所属的颜色。
黑色的江水,黑色的天幕。
黑色的丝绒盒子,黑色的手套。
青年黑色的眼瞳,瞥见黑色的空洞。
黑色的枪口。
范希活到现在最专注最紧张的瞬间,变成了最大意的时刻。包括他,没人注意到朝他身后走来的中年人是怎么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枪的。
对方穿着讲究,礼数得当,脚步沉稳,就像一个寻常客人,寻着已然落座的亲友而去。
而他扣动扳机前甚至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威胁,没有任何感言,他只是抱着极为单纯的目的。
死亡比起出生,是单纯了无数倍的事。
而爱很复杂,总是出人意料。
范希只看见楚歌也腾地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过他,使了浑身的劲将两个人的位置调转,使得自己背朝外侧。
紧接着他就得到了解释。因为枪响了,在他听来整耳欲聋,几乎击碎他的耳膜,击碎他五脏六腑。
“……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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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
楚歌想过。在小时候发高烧的时候,在木子河边的森林里迷路的时候,长大了习医阅过百病时。
死亡来得突然,跟他早前得知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已经逝去一样突然,突然到正中红心,他甚至没有剩下多少时间来感受到痛。
临近死亡的瞬间被拉长,足以他想到在等他回去才锁门的霍司,想到扭扭捏捏就是还未互相告白的小杏和阿奎,想起故乡或许正在灯下给他写信的家人……
后悔吗?
最后落入眼中的面孔使他有了答案:
不后悔,只是遗憾。
世界瑰丽无比,爱人常驻身边。
只可惜生命太短。
——
“May love be your epitaph.”
尖叫声,踩踏声,碎裂声……一片混乱嘈杂中,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您满意了?”
“怎么说呢,这并非是我本意。”
女人放下手中的红酒,远远地朝混乱正中望过去。中枪的青年已在爱人怀里停止呼吸,枪落在地上,凶手跌坐在一边,如梦初醒,被赶来的二人一左一右之控制住。
不过多久,又一帮持枪警官冲了进来,服务生和客人都惊慌失措地往楼下跑。
待普通人都离开了,那些“警官”的枪越过杀人凶手,早有准备地,直直指向了痛失爱人的人,或者说……痛失爱人的鬼。
“他两次都出乎我预料,真的。”
第一次,她想在他面前摔得头破血流,脑浆四溅。想听他的尖叫,看他惊恐万状,体面尽失。而他却不顾一切跑了过去,不计后果地接住了她。
第二次,她精心布置的戏剧走到结局,仇恨的种子发芽,却不是结了她预计的果。她想看他发现爱人不老不死的秘密,想听他爱上鬼的感言。
但是再一次,他付出自己。
“谁知道我写在卡片上的话,真的成真了呢?”
——愿爱成为你(们)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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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Rose 完
*可以公开的信息8:
公元1917,民国六年。华人自发组织的武装力量“清鬼帮”上海成员全部遇难。
传言他们是在围剿“血液商人”时发生意外,遇到暴走的血族。包括卷入事件的一名楚姓青年,一名吴姓医生,全场十多人无人幸免。其余全城各地的成员也在一夜之间离奇消失。
当然,关于事件幕后,坊间一直有着别的传闻。
吴姓医生的家属后不堪悲痛和追问,改以母系姓氏“赵”,后举家搬迁至北方。
当夜,事发饭店大火,殃及到隔壁的夜上海舞厅。夜上海于次年春天翻修,春夏之际重新营业,而华中饭店所在地重建了一座银行。
自此100年,上海经历过战争,变革,发展,已焕然一新。
黄浦江岸灯火通明,而真正在幕后隐去名字的人,再未踏入这个城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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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红绣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