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花园中丢了什么》沈明笑

18、瞒1

　　「一切都已经整理妥当——K」
　　范希放下字条，把房间里的窗帘拉上，通体黝黑的蝙蝠扑闪着翅膀离开。
　　药水的味道有点刺鼻，他走进浴室，将胸前的绷带拆下来，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里。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是完全体的吸血鬼，并且有段时间没进食鲜血，自愈速度比其他吸血鬼都要慢上一些。加上楚歌压根没敢细看那伤口深浅，因此他没在医务室里穿帮。
　　还能瞒多久呢？
　　他站在花洒下面，热水浇身，觉得自己也不见得真的清醒。明明说过要远离，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靠近，现在更是到了会约定明日的地步了。
　　没办法，每次只要对方表露出一点点失落或者期许，他就认为他需要他，他应该在他身边，一如多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日。
　　过去的时空不断地在他眼前重现。永乐盛世时金秋的稻穗，夜上海繁华背后的剪影，现代高楼落地窗上的霓虹，背景画面一直在变。不变的是尽头，楚歌的背影立在花园深处，风一吹就消失了。
　　冲完澡出来，他平躺着假设明日。吸血鬼对于睡眠的需求没有人类那么多，但范希作为世上最特别的吸血鬼，依旧保持着人类的作息习惯。
　　可就算做过再多假设，楚歌一直是他生命里最不可预估的变量。
　　转眼间日出于东方。

　　午后，楚歌站在楼梯口。
　　他在等他。而这个转角是他从教室去向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如果他是用人类的行走方式离开的话。
　　少年垂着眼睛靠在墙边，周围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等范希停在走廊上时，他就有感应般抬起头来。平平淡淡的视线扫过来时，心间如同有泉水经过。
　　冰凉，清澈。
　　而没等范希开口，一个人走到了他俩中央。

　　纪瑾瑜起初以为楚歌是来找她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她问，“正好，下个月的社会实践课题，你决定好做什么了吗？”
　　楚歌被问得一愣，“还没有。”
　　“我看你根本忘了吧？跟我一组好了，我带你。”
　　“啊……好。”
　　纪瑾瑜撩了撩头发与他作别，不忘回头警告似地瞪了范希一眼。
　　唉。范希在心底叹气。
　　楚歌打量着他。气色上看不出异样，他的目光又滑向他的胸口，像是想穿过制服衬衣，看到伤口结痂愈合的样子才安心。
　　“不用担心。”他说。
　　楚歌不多问，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人不说话的原因可以粗暴归于两类：不想说话和不知道怎么说话。
　　楚歌在范希面前的沉默，由第一种情况慢慢变成了第二种。
　　和范希这样的人吃饭，能说什么？
　　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都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方便聊起的。普通的话题……就更难开口了。他既没有完全跨入超自然的领域，又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他不太合群。
　　别人都在聊些什么呢？熙熙攘攘的校园里，他能听见的，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故事。没有吸血鬼，女巫和狼人，同龄人的烦恼是学业，恋情，家庭，虽有纠葛，但那完全不同于他生命里的秘密和仇恨。
　　虽然他也是普通人，但却存在于两个世界狭窄逼仄的缝隙。
　　他哪里都不想属于。
　　——那你呢？
　　楚歌听见身边的脚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与他并肩，
　　——是因为你也不想融入他们，才会选择走向我吗？

　　范希：“我延毕了。”
　　他突然说话，楚歌眨了眨眼回神。
　　“什么？”
　　“有两节课缺勤太多没过，学分没修满。加上我错过了想申的学校的申请时间，所以延迟一年。下学期我就跟你同一级了。”
　　楚歌在心里哦了一声。
　　平常人的话题吗？他想起了纪瑾瑜的话，随口问道：“社会实践课题，去年你做了什么？”
　　二三年级的社会实践课题，顾名思义，是走出学校深入社会的调研作业，可分组跨年级完成，主旨是脱离课本的实践与活动。
　　“《封建迷信在特定地域的表现及其原因的调查与分析》。”范希念完这一长串标题就笑了，“是七羽想的题目。今年还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没有。”
　　“要跟我一起吗？”
　　他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抛出邀请，仿佛没听到纪瑾瑜刚刚说的话。
　　本来这种事楚歌等着最后教授分配就好了，和谁一起做都一样。同纪瑾瑜或者范希一起也是，都一样只是课业。
　　我该拒绝的。楚歌想。
　　“……行啊。”他说。

　　学校餐厅按照中、西和其他三类菜式分了三层，让楚歌来选的话他肯定偏向人最少的地方。但考虑到同行者身上有伤，他走向人最多的中餐区，点了好几样，荤素搭配好，还盛了一大碗热汤。
　　他端着餐盘，朝已经在角落占好座的范希走去，无视斜前方一脸坏笑的谢七羽。
　　“我胃口没有这么大的。”范希无奈道。
　　楚歌不语，默默动了筷子。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范希又说，“没有人在听。”
　　放眼四周，餐具碗碟碰撞的声音里，大家叽叽喳喳，犹如懵懂的雏鸟，讨论那些幼稚无趣的话题。
　　楚歌将自己的声音混在其中。
　　“学校里的，吸血鬼，有很多吗？”
　　“不算多。有‘管理者’在，所以……嗯。”
　　“我见过两封信。来自所谓的管理者，署名分别是Y和K。”
　　“你还知道什么？”
　　楚歌哼了一声，“他们有一位很强的统领？”
　　范希忍住没笑。
　　“嗯，大魔头。”

　　大魔头就坐在你对面呀，亲爱的。

　　谢七羽笑到拍桌。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枉我活到现在。”他望向艾莎，“哎你说，哪天楚歌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正常人，他会作何感想？”
　　艾莎只能叹气。“你别闹了。”
　　楚歌会怎么想谢七羽不好说，他只知道李啸威快憋死了。
　　几排桌子之外，李啸威和几个球队里的男生坐在一起，伙伴们聊了什么他也不在听，他不断往楚歌和范希所在的地方瞟，中途撞上谢七羽的视线时，自然没好气地瞪了他几眼。

　　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人，混在人群中央说笑的人，在静谧之处待命的人……他们统统被挂在一张大网中，被一根根细线连起。
　　网络正中央，楚歌用筷尖夹起范希没动过的一盘西兰花。
　　“你挑食？”
　　范希挑了挑眉，“我不能挑食吗？”
　　楚歌总不能说，挑食这种孩子气的事，不符合你身上的高级感。他默默把碗碟挪了个位，把范希动筷子动得最多的推到他面前。
　　“管理者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范希继续说，“你就当他们是，不请自来的社区警察。”
　　楚歌其实不介意他们的存在，甚至……他知道他们至关重要。人类能分出三六九等，上流社会可以轻易掩盖事实，决定别人的命运，放在吸血鬼群体也一样。受等级压制，阶级更难跨越。
　　“零碎的执行者不算，管理者只有三个，而且都是统领的心腹，他们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你怎么知道？”
　　“你信任我吗？信任我的话，就一并相信这些信息吧。”
　　楚歌轻轻嗯了一声，“月光蝉会激怒他们？”
　　“经过特殊处理的就会。之前——好几百年前，有过一次女巫群体驯化月光蝉，从而围剿血族的战役。那一次精心的布阵的确杀掉了很多血族，但物极必反，血族重整旗鼓以后，把月光蝉这种人造天敌也绞杀了大半，结果如何就如你现在所见。”
　　“近乎灭绝。”
　　“对。自古以来，巫师群体中最容易出现两类人……至善，或者至恶。”
　　楚歌不由地放下了筷子，范希的声音轻缓，这本该是与他无关的传说，但他的讲述却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那位‘统领’与中立阵营有约，等他真的实现了一统，无辜群体被吸食残杀的事情可能没有办法完全杜绝，但强权的束缚是有意义的。”
　　“但这只是最理想的结论。”楚歌不完全赞同。如此有能力有野心的存在，不是最危险的吗？“——他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他向他寻求一个答案，然而范希却没能回答。
　　“或许他只是……热爱和平？”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
　　“或许他只是活太久了，很无聊……所以想找点事情做罢了。”
　　“是吗。”楚歌不以为然，“我不信他没有私心。”
　　“嗯，他有。”
　　范希低下头，浅浅一笑。

　　-

　　李啸威坐在操场看台上雕木头，锋利的匕首在他手中能转出花来。两条冰凉的胳膊环上他颈脖，他猛地反手向后刺去。
　　刀尖停留在谢七羽双眸前几毫米的地方。
　　谢七羽也笑得像朵花似的。
　　被他恶心久了，李啸威也快免疫了，他收回匕首，冷声道：“滚远点。”
　　开阔的操场上，吸血鬼腐朽的气息被夏风吹散了不少，随风而来的还有一种冷淡的香水味，李啸威皱了皱鼻，这种味道跟谢七羽给人的感觉不太像，但竟然也不是很违和。
　　谢七羽当然就不会这么滚了，他咯咯笑了两声，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意外乖巧地，安静了许久。
　　久到李啸威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谢七羽望着天边，漂亮的桃花眼中印着云，却犹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灵动的光点。
　　发现他在看自己，他又笑了。
　　“嘿，别那么暴躁嘛，跟你聊件事。”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你们老师没教你不能种族歧视吗？”
　　李啸威嗤笑一声，还就歧视了怎么地。
　　“——秦锋要宣战了。”
　　谢七羽突然切到正题。这六个字说的轻飘飘，但却代表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
　　李啸威顿住，“……什么？”
　　“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反正大家下个月都要一起去秦安岭。”
　　李啸威有点跟不上他跳脱的话了，“大家？一起？”
　　谢七羽的认真和随便真的是以秒为单位随意切换的，转眼间他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你不觉得这戏进展得太慢了吗？”
　　不等李啸威反应，谢七羽站起来跳下台阶，朝操场另一端走去，幽幽地预告：
　　“我决定干点什么来加速进程了。”

　　从听到谢七羽没头没尾的话开始，李啸威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他放学匆匆赶回读月，一进铁门就被他本来要找的人拦下了。
　　秦五对他使了个眼神，两人一同走到了僻静的角落。
　　“秦锋给血族寄了约谈的信函，他们已经不算势均力敌了，终于憋不住。”
　　“现在什么局势？”
　　“三七开。”秦五比了个手势。
　　——范希七，秦锋三。范希的呼声越来越高，他三四月份做的大清洗收益颇丰，同时还暴露了秦锋拿不上台面的小动作。
　　“秦安岭内部都开始出现异议了。”
　　李啸威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哪怕这是他们早就设想过的情景。他潜在平淡的日子里太久了，现在一个响指后就要翻去另一面。
　　只见秦五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决。
　　“我们也要进行下一步计划了。秦锋可以被推下马，但不应该是由一只吸血鬼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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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夏之后七点多钟才天黑，楚歌翻着厚重的调研集，记下了零碎的笔迹，觉得累了便撑着下巴看夕阳。两只蝙蝠从视野中央掠过，他的瞳孔收紧了一瞬。
　　合上书，他到前台填好借书卡，然后缓步走下楼，离开了图书馆。通往校门的路有好多条，他选择了从中央花园穿过的那一条。
　　夜风吹来花香，本是让人放松的味道。可眼下他一踏入花园，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
　　具体怎么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四下无人，花草间安静到一种诡异的程度……不，有人就在附近。
　　轻而又轻的笑声传来，像是顽劣的小孩在跟他玩捉迷藏。
　　楚歌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攀上他的脊背。
　　他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直至上一秒还没人的树下，凭空出现了一位少年。

　　太阳落山了。
　　鲜血遵循地心引力，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谢七羽的手上捏着只濒死的乌鸦，血污溅在他白净的脸上，血和他的眼眸一样深红，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尖牙刺进乌鸦皮肉下的血管里。
　　“啊，被发现了。”
　　他笑得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笑得楚歌心惊肉跳。
　　“对不起呀，它一直叫，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