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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欢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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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晚戌时,寒芳亭相见。”当小螺将绿珠的口信带来时,孙秀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他头脑一阵昏沉,只是喃喃自问:“真的是约我吗?她怎么会约我呢?”孙秀多年来一直是在压抑忧伤中度过的,如今独自谋生,依然被动辄呵来吼去的,仿佛此生只与悲伤痛苦有缘,所以即使天上掉下一块馅饼砸到他头上,他都不太敢相信。
凉风夹着细雨已飘洒了一整日,到晚间才略略打住;一片愁云惨雾笼罩于天地间,使整座山林更显得幽暗凄迷。孙秀酉时一过便出发了,他想提前半个时辰,祭奠一下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娘亲,如今恐怕也只有他为她烧点纸钱了。
亭中传来一阵阵如梦般呜呜咽咽的抽泣声,黄中透红的微弱火光映着一个女子美丽的侧影。孙秀呆得一呆,在距亭子约两丈远的地方站定了。地上已经有一大堆纸灰了,那女子一边往灰堆里扔纸钱,一边喃喃祷告什么,她终于烧完纸钱站起身来,体力似乎弱不胜支,摇摇地跌坐在栏杆旁的石条上,纤瘦的身子斜靠着栏杆,一任槛外纷飞的细雨沾湿了云鬓和衣袂,眼泪只是不停地往下滴,连抽泣声都渐渐弱下去了。她哭得如此哀切,以至于连孙秀的衷肠也被触动了,只觉两眼酸涩难受。
这就是那个名动洛阳的倾国倾城的女子么?这就是那个对他出手相救的侠肝义胆的女子么?这就是那个夜夜陪着富豪公子共赴高塘的女子么?孙秀心中不觉生起一股男子汉的豪气,想要将这弱不禁风的女子搂在怀里,保护她不受风吹雨淋。他一个箭步跨进亭子,用自己的灰布袍挡住雨丝,轻轻扶她的肩头问道:“姑娘别来无恙?孙秀拜会姑娘来了!”
绿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一挪,此刻纸钱的火光已慢慢弱下去,因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故问道:“来者可是孙公子?”
“正是。”孙秀声音微颤地回答,立即退后数步,恭恭敬敬地站立亭中,然后向绿珠深深一揖,那副窘相俨如一个等待发落的囚徒。孙秀平生第一次与一个女子相隔如此之近,不禁面红耳热,心中突突狂跳不已,背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几根触过绿珠香肩的手指,如被炮烙过一般发烫,幸而夜色之中什么也辨不清,倒掩了许多难堪。
“贱妾本想先为爹娘烧点纸钱,谁料公子预先到达,倒让公子见笑了。”说着忍不住又抽泣起来。
“姑娘如此伤悲,想必遭逢过一段惨痛的经历了?”
“公子所言极是,贱妾的生身父母已于五年前同时故去了。”绿珠对孙秀讲出憋了五年的那场血案。
孙秀惊道:“原来如此!姑娘可查访到仇家的下落了么?”
“查访到了又怎样?实不相瞒……我已于一个偶然的机缘得着了仇家姓名,但此人树大根深,实在招惹不起,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复仇的事……连想都不敢想。”
孙秀不敢再问了,他给不了她任何帮助,多问只怕勾起了她更多的伤痛。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好一阵子,孙秀在亭中踱了几步,半是安慰半是叹息:“姑娘何必如此哀伤!父母的逝去固然是人间之大恸,然而姑娘毕竟已享受了十余年的天伦之乐,胜似我这有父亲的人!”
“公子为何出此不忠不孝的狂悖之语?天下岂有不是的父母!父母乃人伦之始,纵然有一些过失,我们作儿女的也应包容担待一些才是。贱妾的双亲如果健在,他们又怎么忍心眼见我落入娼门?”带着三分怒气,绿珠正色道。
孙秀如同心上被尖刀挑了一下,只觉分外难受,他下意识地以左手握住右臂,仿佛如此便能护住心头的伤痕,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那么敢问姑娘,设若令尊为了自己的仕途而将姑娘卖给一个垂死的老朽作妾,姑娘又当如何?”
绿珠略一思忖,答道:“父母岂有不为儿女好的!贱妾的父母做不出这等禽之事,公子的疑问本是不存在的。”
孙秀嘿嘿冷笑不已:“看来姑娘存心想避而不答了。姑娘或许还记得《孟子》中关于瞽瞍与舜这对父子的记载,姑娘若是那个三番五次被父母兄弟陷害的舜,大约也会坐等奇迹的显现,来化解他的灾难吧!”
“这……”绿珠从未碰到过此类问题,饶是她聪明颖悟,一时也难以回复。
“可是偏偏被我孙秀摊上了!如果生命可选择,我宁愿选择姑娘这样早逝的父母。”孙秀低吼着,如同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狮子,“我惟有逃往他乡,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长年漂流在外,哪怕是在街头讨饭,也总是个自由身,比被他们时时算计强多了……”
“公子不可如此诽议父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们的肉身均是拜父母所赐,理当遵循父母的教诲。倘若父母的言行确有欠妥之处,儿女也应委婉地再三进谏。”绿珠走向孙秀劝道,“公子方才的措辞过激,进绿珠之耳犹可,只是以后切不可向他人提起,否则定会被斥为弑父犯上的!”
孙秀戒备似的倒退数步,站定,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实不相瞒,我孙秀并不感激父亲给了我这条不值钱的贱命,他想要就拿去好了,也省得被他当作加官进晋爵的筹码!他可以随便给予我生命,甚至也有权夺去我的生命,只是永远休想左右我的意志。”他失望而沉痛地望着绿珠,“本将姑娘认作一个风尘中的奇女子,不与那些庸人一般见识,谁知也是这般……算我瞎了眼了!看来我与姑娘分歧太大,道不同不相为谋,孙秀就此别过,姑娘保重,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言罢,孙秀决绝地一扭头,逃出寒芳亭,只留下呆立原地的绿珠。谁知天黑路滑,孙秀脚下不留神,竟一脚踏空,只听得“啊——”的一声惊骇的惨叫,便滚向山下去了,怀中还来不及烧的纸钱也散落一地;潭中“扑通”一声巨响之后,山林中一片可怕的沉寂。
“孙公子,孙公子!”绿珠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一面摸索着下山去寻找孙秀,“公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幸而这座无名小山不太陡峭,一棵大树将孙秀截住,免使他滚进深潭,只是触动了身边一块已有些松动的岩石。孙秀浑身已被荆棘扎伤,腰上还被那块岩石硌了一下,他忍住疼痛,并没有发出声来。他深恨自己的肉身为什么是父亲给予的,他犹如厌恶自己甩不掉的影子一样厌恶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当他在镜中看到那张酷似父亲的冠冕堂皇的脸,就连这张脸都厌恶起来,也许直到有一天自己灰飞烟灭了,才能彻底消除那属于父亲的特质吧。他也恨绿珠逼他揭开了他长期以来不敢面对而隐藏极深的旧疮疤,听得绿珠的话,怕她真的跟着跳下去了,于是冷冷道:“我还没死呢,姑娘金尊玉貴的身子,犯不着为我殉葬。”
“孙公子,摔坏了没有?”绿珠循声过来,想搀起孙秀。
“孙秀与姑娘并非同道之人,姑娘何不就此让孙秀摔死在山崖算了,世上也少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绿珠泣道:“公子此言真正令人痛心之极!贱妾其实早已……心属公子,只是实在不知公子内心竟遭受如此折磨,并非有意想谴责公子。”
“还疼么?”二人返回寒芳亭,绿珠握住孙秀的衣袖,微靠在他肩头轻柔地低语,也不嫌他浑身又湿又脏,“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岂能一概而论!如果生命可以选择,我将不再转世为人,只愿化作一株空谷幽兰,自生自灭,与世无争……”他的心肠倏然软下来,再也不忍心将她推开了。她的几根青丝撩得他脸上痒痒的,嗅着她那若隐若现的脂粉幽香,他的心跳猛然加速,浑身火烧火燎般热辣辣的,他很想使劲全身力气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甚至与她融为一体,可双手就是不敢动弹一下,他就这样直板板地任由她依偎着他,如同一缕纤细的藤罗缠住一株高大的水杉……
一条瘦长的黑影从面前一纵而过,二人恍惚从梦中醒来似的,都吓了一跳,继而传来一声“喵呜——”,方明白原来是一只山猫。
孙秀仍不敢与绿珠相距太近,将头略侧向一边,问道:“我看姑娘在凝香院中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另有何打算?”
“总不是找一位男子从良么,谁又真乐意在那儿待一辈子?”见孙秀凝眉不语,又疑惑又伤心,幽怨地说:“难道公子还不懂得贱妾的心?我明白了,公子必是嫌弃贱妾身子污浊,不配为公子奉侍箕帚,定要娶一个清白女子。”绿珠不觉放开孙秀的衣袖,拿帕子去拭泪。
“姑娘误会了!”孙秀左手忙握住绿珠那只如绸缎般细嫩滑腻的柔荑,右手拿抓起帕子为她拭泪,尽管粗粗的拭得不干净,绿珠依然感到深深的幸福,“其实从见到姑娘第一眼,我就想过为你赎身了。只是你如今是凝香院的花魁,那鸨母即使允你从良,身价想必也高得惊人,我每月的工钱省吃俭用,余下的最多也不过五百文而已,实在是无能为力呀!”
“公子所虑极是,那老虔婆将我当作一棵摇钱树,岂肯轻易放手?我看若没有四十万钱,她是断断不会罢休的了。”
“四十万钱?”孙秀被唬得一大跳,忙低下头掰起手指算起来,“一个月五百文,一年就是六千文……依我现下的财力,必须整整积攒六十七年才凑够为你赎身的钱,那时只怕也用不着赎身,直接在黄泉下相见得了。”
绿珠听得又可笑又辛酸,安慰道:“公子过虑了,贱妾早有一条妙计。贱妾这几年也颇积攒了些梯己,区区四十万倒也不难,只要贱妾设法将那些珠宝挟带出来,交由公子拿出去变卖,再与妈妈谈好身价即可。”
孙秀又惊又喜,不觉赞道:“姑娘果然目光深远,识见过人!只是姑娘既存有一笔如此丰厚的妆奁,为何不自己赎身,早日脱离苦海呢?”
“公子真迂了,哪有为自己赎身的!我们既是卖身青楼,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妈妈的?她又岂容我们攒私房钱!一旦被她得知,只怕一个子儿不剩地刮走了。”
不知不觉,远处的更漏敲响了十二下,二人依然感觉有许多话未曾说完。
“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我以后每日清晨都来寒芳亭,不就天天可以见面了么?”
“如此相望不相闻,直如镜花水月一般,倒不如不见的好。有时真想从窗台跳下来,一下子飞到亭子里。”绿珠忽而又道,“不行,你还是别来寒芳亭了,只怕被人瞧见告诉妈妈,那就麻烦了。”她又不甘心似的改口道,“唉,还是每隔五天……不,每隔三天来一次吧,每次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够了。”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孙秀心中也是五味翻滚,“好,都依你。别伤心,等你赎身出来,咱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孙秀本欲将绿珠送回凝香院,绿珠怕过于招眼,方在街头挥泪作别了。绿珠刚转过拐角,便被一个独眼的女乞丐拦住去路,那凌乱不堪的头发如鸟窝一般蓬得老高,一身沾满油腻和泥灰的缁衣已被磨损成一条条破布片,随风狂舞;一只独眼不时闪现出刻毒的光,令人消解了对她的怜悯。
绿珠猝不及防,吓得一哆嗦,倒退数步,惊魂未定地喝道:“你是谁?
女乞丐阴恻恻地说道:“哟,在老娘面前摆起谱儿了!五年前,整座洛阳城没人不知我紫烟的大名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实话对你讲,做了花魁的女子,是一定不得善终的!”
绿珠想起小螺的话,更是怒从心头起,厉声质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出口咒人?”
“你不相信?好,今日老娘就耐心告诉你:因花魁姿色过人,妈妈为了让你们一心一意侍候男人而不留下后患,早在你们开脸的次日,就给你们喝下了绝育的水银茶,一劳永逸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当初若能为他生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被他日夜蹂躏了,我与谁有冤?又与谁有仇?哈哈哈……”继而发出一连串如女巫般尖厉的磔磔怪笑。
“你真的疯了!”绿珠一路飞奔回凝香院,那笑声依然浸入五脏六腑。她忆起十三岁那年,五十多岁的赵员外以一副玛瑙手镯夺去了她的贞操。次日,妈妈亲自送来一碗银耳燕窝汤向她道喜,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
“不!这不是真的,她在骗我!”绿珠狠命地摇着头,像是极力摆脱一条死死缠住她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