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夜难眠》长夜清泓

18、第十七章

　　阿灰第二次看见知府小姐的时候，它还是依然在香案下面，躲在阴影处看她，看她微微皱起的眉毛，和紧握着签筒的手指。

　　知府小姐支开了跟着她的侍女，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阿灰上次在的地方，小布包里面是上好的米，还有两块桂花糕，她小声地说：“也不知道你吃什么，随便带点给你。”

　　周围没人，阿灰悄悄探出一个头来，它以为知府小姐放下布包就走了，没想到她还是跪在蒲团上，和它对上视线，阿灰下意识想缩回去，知府小姐却是笑了下：“别怕，我不会害你。”

　　“我小名叫婉儿，”知府小姐说，“我过些日子还会来，若是你愿意，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阿灰对上那双含笑的眼，却是害羞了，用爪子捂住脸轻轻点头，布包就放在它的旁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传来侍女的脚步声，知府小姐飞快地把布包推近香案看不见的地方，和阿灰做了个安静的动作。

　　侍女扶着知府小姐站起来。

　　知府小姐的裙摆扫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阿灰把小布包拖回了在佛像下的洞里，它掰下一小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嘴里的桂花糕化了，甜蜜的味道却牢牢地留了下来。

　　知府小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每次都有一个小布包，放着一些小小的吃食。阿灰长得瘦小，倒是慢慢被知府小姐喂胖了，一身灰不溜秋的毛有点了油光水滑的意思。

　　“你有没有名字啊？没有的话我给你取一个吧，阿灰怎么样？”

　　阿灰吱了一声。

　　扫地小僧和寺庙里面的老和尚对寺庙里面停留的小妖都是放任自由的态度，慢慢地寺庙的小妖多了起来，阿灰本来是寺庙唯一的一只，后面又来了兔子、小狐狸、鸟，知府小姐带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多。

　　小狐狸粘人，总是在知府小姐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黏上去，让知府小姐抚摸它的皮毛，它是只很漂亮的赤狐。阿灰总是不敢和它一起出现，对比它勉强能算是光滑的灰色毛发，小狐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毛发是让人难以挪开视线的。

　　阿灰还是最期待在香案阴影处听知府小姐的愿望。

　　知府小姐知道阿灰在香案下面听她说话，也就愿意多说几句，她说她不想拿绣布女红，不想背冗长女德。

　　“爹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府小姐和阿灰说，“可我不想这样，我的表兄可以骑马射箭，可以读书写字，可以逛街吟诗，我只能在房内绣花，若不是我坚持要来祈福，只怕是嫁人之前不可出门。”

　　知府小姐的每一句话阿灰都记得很清楚，它找扫地小僧借了些银子，化成人形跑下山，买了好几本书。

　　卖书的老板还是第一次看见阿灰长得这么歪瓜裂枣的人，明里暗里奚落了他一番，阿灰抱着书落荒而逃，它知道自己的人形很丑，修为不够给自己化出好看的皮囊，从未在知府小姐面前出现过，若是知府小姐那么好看的人知道它长得如此丑陋，只怕是永远不会再来这个寺庙了。

　　那些书它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次知府小姐比往常来的时间晚了很多，她跪在那个老位置上，眼眶微红，说话的声音也少了生气。

　　阿灰用爪子把书推在知府小姐的眼前，知府小姐拿起来看了看封皮，本来布满了愁绪的脸上显出了笑意：“阿灰，谢谢你的书。”

　　“阿灰，爹想让我嫁人了，”知府小姐像往日那般和阿灰倒起苦水，“我不想嫁，他中意的那个只是个空长了皮囊的纨绔子弟，认的字还不如我偷偷学的多。”

　　知府小姐说道这里小声地呸了一声：“我才不要嫁给那样的人！这些人只是想娶知府小姐这个名号罢了！”

　　那个呸本是个粗鲁的动作，没有哪个世家小姐会如此，阿灰却觉得眼前的世家小姐坦率可爱。

　　顿了顿，知府小姐说道：“我要嫁，就要嫁给愿意让我读书识字之人。”

　　又停了下，知府小姐摸了摸眼角，说：“只可惜我就算是安州最大的官的女儿，依然是没有任何办法。”

　　韶焉一直蹲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阿灰每三日下山一次去给知府小姐买书，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就埋着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阿灰抱着书，旁边有个小孩指着他的驼背，和娘亲说道：“娘，你看这个人的后背好奇怪啊，是突出来的！”

　　那个娘亲半捂住小孩的嘴：“莫要在他面前直说！”

　　阿灰依然还是装作听不见，往前飞快地走，却是在街道拐弯处遇见了知府的轿子，知府小姐就坐在上面，风吹拂过门帘，露出她娇媚的容颜，阿灰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知府小姐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驼背丑陋的男人。

　　它不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对于知府小姐来说，它只是一只聪明点的老鼠。

　　抹去头上的汗水，阿灰加快速度回寺庙。

　　没过多久城北新建了一间寺庙，那里的和尚比这间多很多，装饰也比这里华丽，也不像这里在难走的半山腰，香客大都慢慢选择了那间寺庙，这间寺庙的人越来越少。

　　老和尚到了年限，圆寂之后更是没了什么人来，这间寺庙就只剩下了扫地小僧和一群小妖呆着，偶尔会有几个念旧的香客回来上香祈福。

　　知府小姐依然还是来这间寺庙，香客少了，寺庙里的小妖都愿意多出来晒晒太阳，小狐狸更是抓到了机会能趴在知府小姐的腿上。

　　阿灰在角落看着，它很羡慕，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知府小姐发现它总是窝在角落里不肯出来，明明望着她腿上的小狐狸时羡慕得不行，却是在阴暗处一点也不敢出来。

　　她在某次总算是抓到了阿灰，白嫩嫩的手按在阿灰的身上，阿灰被吓了一跳想要窜出去，却是被知府小姐抓着尾巴又拖了回来。

　　知府小姐把它抱起来放在阳光下，阿灰吱吱乱叫。

　　知府小姐轻轻拍了它一下，说：“别乱动！你也该晒晒太阳了，总是窝在暗处，毛都不好看了！”

　　它眯着眼不敢乱动，怕自己的指甲划到知府小姐的皮肤。

　　寺庙没有多少人，知府小姐没有戴面纱，她在阿灰心里就像是高不可攀又光芒四射的太阳，它甚至不敢看知府小姐的脸，但是那按在它身上的手是如此柔软，让他竟有了些飘飘然。

　　“阿灰，以后我可能就会来得少了，爹非要办百花宴给我选夫婿，我若是嫁了人，不知道夫家准不准许我经常来寺庙。”知府小姐摸着它的毛。

　　阿灰心里难受，但一个字也不能说。

　　它是一只丑陋的鼠妖。

　　安州的青年都在准备百花宴的时候，阿灰也有点坐不住，像是鬼迷心窍一样跑上山顶摘了一朵白色的野花，它想把花给知府小姐。

　　下山给知府小姐买书的时候，它看见很多青年，手上都托着名贵的花，讨论着知府女婿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和知府小姐的美貌。

　　那朵野花被阿灰丢掉了，它没有资格把这朵花送出去。

　　百花宴要开始的最后几日，知府小姐再次把阿灰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耳朵，说：“我以后来不了了。”

　　阿灰闻着知府小姐身上香味，有了想哭的冲动。

　　知府小姐和它絮絮叨叨地说：“下辈子我要做个男子，能骑马，能在太阳底下走的男子，阿灰，不知道你们老鼠能活多久，要是愿意的话下辈子要不要和我当朋友？”

　　阿灰沉默着点头。

　　“阿灰，我不想嫁。”

　　知府小姐把阿灰搂在怀里，她很少落泪，这次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砸在阿灰的后背上。

　　阿灰后背的毛都湿了。

　　它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想要张口告诉知府小姐，告诉她其实它是一只妖，可以悄悄带她远走高飞。但是看见知府小姐眼睛里倒影出的它的样子，它又闭上了嘴，沉默地被知府小姐抱在怀里。

　　给知府小姐买的书，知府小姐看完了就会还回来，小和尚闲暇无事的时候也会教阿灰认认字，阿灰倒是能勉强读懂一些故事。

　　一本志怪小说里面写了关于落洞女的故事，阿灰艰难地看懂了，也不知道为何起了这样的想法，若是给知府小姐下一个类似的诅咒，能够有人认出这是落洞女，主动献给山神的话，就在他们将知府小姐送入山之后悄悄带她离开这里。

　　它又去问扫地小僧学习功法，把自己这段时间修炼出的修为挤了个干净，勉勉强强下了这个没什么用处的诅咒。

　　可是它等了好几日，都没有任何知府小姐的消息。

　　韶焉揭掉隐身符，从寺庙里走出来。

　　扫地小僧正抱着小狐狸顺毛，韶焉走出来的时候与他作揖，扫地小僧又说道：“还望施主莫要怪罪于阿灰，它无坏心，只是办了坏事。”

　　韶焉略一点头。

　　幻境消失，阿灰匍匐在地面上，似乎是哭了。

　　“把诅咒撤了吧，”韶焉说，“兴许知府小姐还有救。”

　　“婉儿小姐的爹娘只想着将她作为筹码嫁出去，从未仔细想过她的生活，”阿灰不愿意撤掉诅咒，猛地抬起的脸却是干干净净，毫无泪痕，“我不愿看她受苦。”

　　韶焉按在阿灰头上的手加大了力道，让阿灰发出惨叫声：“她会死的。”

　　“活着受苦！”阿灰想伸手去打开韶焉，但被金光压得无法反击，“她想换个身份！我要帮她！”

　　“轮不到你来决定。”

　　韶焉只是随意的动作就压住了阿灰的拼劲全力，它崩溃地喊叫着。带着扫地小僧过来的小狐狸正要冲过来，这次却是被扫地小僧拦住。

　　小狐狸难以置信地问扫地小僧：“小和尚，怎么你也帮那个道士？”

　　扫地小僧摇头：“施主若不如此做，阿灰要沾上血腥，便是再也不能修成正果了。”

　　小狐狸只能听着阿灰的叫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的声音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