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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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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姑姑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在这一路上死命压制在喉间的一口鲜血再也掩不住,一张口全都溅在了姑姑的衣裾上。
姑姑大骇失色,紧紧拥住了我,胸口一受力,又一口鲜血溢出唇角。
姑姑的眼泪瞬时如雨而落,高声唤人道:
“来人啊!快传太……”
“别!”我急忙掩住姑姑的唇:“别传太医!”
“殿下!您在咯血啊!再不看太医如何得了?”姑姑泪眼婆娑,不顾我的劝阻依旧还要唤人。
“别!姑姑!我不是不看,只是不能在宫里看!”我道。
姑姑一惊,疑惑地道:
“不在宫里看?殿下,难道您想出宫?”
“对!出宫!”
展纸研墨,我提笔仿着内侍副总管魏九的笔迹写了张出宫买办的条子,交给姑姑道:
“去母后那里用印!”
大虞依了前蔡的惯例,除天子用那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外,皇太后、皇后、太子、太子妃及至诸嫔妃皇子公主都铸金印,但却依例匿而不用。
若要颁令示谕,皇太后便用宫官印,太子用左春坊印,太子妃用内坊印,而母后用的恰巧是内侍省印。
当年年幼的我对这巍巍宫墙外的世界总是分外好奇与向往,十岁上一直动着念头想要偷偷溜出宫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恰巧有一次在母后那里撞见了魏九拿了条子来请印,要谴内侍出宫买办,这临摹他人笔迹是我打小就学会的本事,以假乱真根本不成问题,而内侍省印又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于是多日梦想终于成真,我真的顺利溜出了宫去……
长安城里的大小物事对那时的我而言都是新奇,东逛西走却险些被歹人拐了去,幸好是子瞻哥哥及时寻着了我。
回宫后母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严词训斥,罚我跪省了一个昼夜不沾水米,但这严厉的惩戒却依旧不能阻止我对宫外宽广天地的好奇,其后我又多次偷溜出宫去,母后眼见禁不住,便悄悄令子瞻随行护卫,直到后来年岁再长,知道了谨言慎行的道理,也恐给太子或永王察觉后,徒增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便不再偷溜出宫。
不过想来既然没让他人察觉过其中关碍,这法子依然还会奏效的,果不其然,一驾轻车,一张字条,我与姑姑畅通无阻地离开了皇城。
托幼时长安城里四下游逛的福,我对城中大小铺肆诸多玩意并不陌生,安仁坊里的薛回春堂父子四代行医,仁心妙手,名声远播在外,我们便寻了去。
“姑娘这是外伤内感,气虚血弱之症,又延误了就医诊治的时间,只怕……”薛大夫大约已过花甲之年,须发皆已如雪,但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望着我的眸中满是疑惑。
他的疑惑自有道理,我的衣饰气度绝非寒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可以相比,论理非富即贵,然侯门千金大家闺秀,莫不深闺娇养,岂能若我这般抛头露面?他看了半日,没有看出个端倪,语声不觉间便迟疑了。
“大夫有话不妨直说!”我微微一笑。
他看着我,拿捏着道:
“只怕不是个好症候!”
侍立在旁的姑姑一下急了,问道:
“怎么个不好法?”
薛大夫揖手道:
“这位夫人,不如借一步说话!”
我已连连咯血,血色鲜红,我也读过两本医书,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症候,如今看大夫的神色,只怕这病碍及性命了。
可我到也不觉悲凉,已是几次鬼门关口徘徊流连,如今心头剩下的不过就是漠然,生无可乐,死又何苦?
我拦住他们道: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夫何必忌讳?病症究竟如何还请直言相告!”
大夫见姑姑不敢违逆我的意思,沉吟了下,缓缓道:
“姑娘心肺俱已损伤,回去后一定要按照医嘱静心调养,切不可劳心劳力,若病势不再增添,过了这一春,才有好转的指望,怕只怕此症是要落下病根的,恐此生再难根治了!”
不可劳心,不可劳力?
我只能苦笑!
“若是必要劳心劳力,又当如何?”
大夫又望了我一眼,目光深邃:
“姑娘方当壮年,幼时调养必也得当,身子底子本是不坏,但若一定不肯惜福养生,定要逆天背势,只恐上天不佑,要折了寿数的!”
又是一句“逆天背势”,短短数天之中,我似一直在违逆天意,强与命争,落得一身伤病,万般苦痛,可我却找不到第二条路来走!
“多劳大夫费心!”我起身告辞。
内侍省的纬车就停在街口,为我们赶车的内侍汪寿是内侍省专管买办胭脂水粉的小太监,平日里我对他不薄,有使唤他的地方他自然不敢推脱,我们出宫由他驾车,禁卫盘查时便容易上许多。
从薛回春堂出来,姑姑的眼眶便是红的,临上车还特特嘱咐汪寿一定要小心慢行,惟恐震动了我的伤势,我却嘱咐道:
“向西,去连红街!”
姑姑久居宫中,并不知道这连红街是什么地方,还以为我要在城中闲逛,便含泪劝阻道:
“殿下先回宫吧!来日身子好了,再逛不迟!”
我笑得惨然:
“今日若是不逛,我这身子永无大好之日了!”
我对父皇赐给端王的这条连红街,大名如雷贯耳,以前每每想来总被子瞻拦住,也就一直不曾得见真容,只能遥想此处的酒绿灯红繁华热闹,可是大出我的意料,白日的连红街却是萧条异常,正中一条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路扫得纤尘不染,两侧鳞次栉比的青楼楚馆虽则修饰得富丽堂皇,却都是门户深掩,不闻丝毫人声,只有路上零星路人,脚步也自匆匆,仿佛不愿多做一刻停留。
我心下遂生疑惑,随即却恍然了,这种夜夜笙歌的所在,白日里自然是冷清的,我放眼去望,左侧街沿口上一座朱漆雕楼,楼高七丈,雕花栏杆,粉绡鸡窗,廊下一溜红纱灯上写着些莺莺燕燕的名字,门上匾额题着“穿花堂”。
我正要下车,姑姑怕已察觉了这是什么地方,惊惧不安地对我道:
“殿下,您来这种地方做甚?要是让娘娘知道了,奴婢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我正色:
“姑姑,别拦我!人都只有一个脑袋,掉了不能再长,杨氏上下若都想保全这颗项上人头,我就必须去!”
姑姑望了我许久,终是松了手……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龟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赶我道:
“大姑娘家家的!跑这来捣什么乱?这又不是你玩的地方,快回去!”
我掏出二钱银角子递去……
从第一次偷溜出宫起,我就明白在宫内讲究的是权,在市井讲究的是钱,在宫内权可通天,在市井钱可役鬼。
果然那龟奴眼中的睡意尽数褪去,赔笑着哈腰道:
“奶奶有什么吩咐?要寻哪位爷?多大年岁,什么相貌,小的这就去打听!”
我带着宽檐的羃篱,遮住了整个头面,他看不清我的装扮,竟以为我是来此寻夫的妒妇,我也懒于争辩,只是道:
“我要见鸨妈妈!”
这穿花堂的鸨母大约三十有余四十不足,已是徐娘半老,却还存着三分当日的风韵,只是脸上的粉实在是擦得着实厚了些,看着我递过去的一个小金锞子,精明的单凤眼一眨一眨,问:
“姑娘什么意思?”
我淡淡道:
“我来鸨妈妈这里求学,这是学资,请鸨妈妈收下!”
“学资?”老鸨惊讶地看着我,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脸上的铅粉簌簌抖落:“老娘这里既不是私塾又不是学堂,老娘这里只有嫖资,哪里来的学资?”
直白且露骨的言语,我居然面不红心不跳,面上心上只有淡漠:
“是学资!学一样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的东西,若我真是能学成,定然还有重酬!”
“学什么?”看我不似说笑,她到疑惑了。
“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