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雾起时》林擒年

12、第 12 章

　　老大底盘虚浮、趔趄着腿脚从家小酒馆里荡出来的时候，天已黑得发乌了。他手里抓着一包吃食，嘴里嚼着一块豆腐渣，打南边去了。出了城，转个弯，再跌跌撞撞摸到城墙根角放泡尿，舒服得直哆嗦。哆嗦完了抄起裤子继续走。走着走着觉得不大对，怎么的呢？这地方荒草太盛，说准点儿，是阴气太盛。他租那间屋，模样短是短，高矮憋是憋，可周围都是人家呀，没这么荒凉。再一看，老大一身汗毛都乍乍起来了——前头一个矮坟包，幡子还是新的呢……时不时还能听见野狗争食时发出的一阵阵声响，又低又闷，细听听又不像了，像是女人哭坟。乱葬岗子上，天色黑魆魆，一个女人不怕么？！老大打算过去劝劝那女人，要哭转天早上来哭，这大半夜的，遇上坏人咋办？要说，老大他可真是缺心少肺，一般人碰上这阵势，跑还跑不及呢，他还横愣愣过去劝。只见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朝那新起的坟边靠，靠到那一身丧的女子后边，抬手就拍：“妹子！先回吧啊，要哭明儿再哭！”那女人跪着不动，再拍拍，再劝：“这世上没过不去的坎儿！哥也死过老婆，知道你的心，可你这么哭他不也回不来了嘛，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或者有个意外，叫他们还活个什么劲儿啊？！”那女人缓缓回头，缓缓说道：“那……哥，你带我回去可好……”边说边吐出条长舌头，舌头鲜红，脸色暗青，要搁一般人身上，就怎么地——哇啊啊！鬼呀！！！然后吓成只软脚蟹，手软脚软，手脚并用，跌爬着逃了。老大不。老大身上有股不专业的草莽气，当然，其中一半是那二两“猫尿”灌出来的。他非但不走，还歪里歪插地近前去，一把扯起人家舌头，问：“你这是真的嘛？别是拿牛舌头接的吧？！”那女“鬼”也是头次遇着个不怕“鬼”的呀，愣了，愣完了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熬着。她静老大可就动了，拿手去掀人家那一垂到地的散乱头发，掀了又揪，揪着揪着，揪下顶假发来……

　　两人对视一阵，静默一阵。

　　“舌头摘了吧，总这么衔着你不难受？！”老大一拽，那人还没回过味儿来，跌仆在地，等回过来了就挺起身子想逃。老大本想扯过来教训教训，谁知这一扯，馅儿漏了——那是个没屁股没奶的假娘们！老大草莽气上冲，一个“顶牛”将那人顶倒在地，抽出腰带就鞭他：“呸！敢情你是个男的！大半夜跑这儿来掘人坟？！你说你缺德不缺！老子这鞭是狗皮的！专抽你这类做阴损事的王八蛋！！！”一顿狠抽，抽得那人满地打滚苦苦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我也是饿惨了才想出这歪主意的，要有口吃食谁愿意大晚上的出来挨这苦哇！！”老大头脑一懵，将手上的吃食递过去，虎着脸说道：“拿去！快滚！！”那人还真就一滚两滚滚出了乱葬岗子。捉了鬼又揍了鬼的老大此时充满了“除暴安良”的舒畅感，全忘了刚才那包吃食是小崽子们的夜饭……

　　这爹当得可真够糟糕的。

　　好在崽子们都灵醒，知道这爹太愣，不大指得上，早早就排好分工——大崽子生火做饭、二崽子择菜洗菜、三崽子自个儿吃饭，不用人喂，各人吃饱洗涮完，滚在床上睡做一团，他们老子醉醺醺回返时，仨人早睡得呼呼作响了。

　　老大见状，嘿嘿一乐道：“果然是我晋辅堂的崽子，好养活！”说完朝床便空处一倒，也睡得虎虎生风。时候过得快，一转眼天就蒙蒙亮了。大崽子先起来烧火做饭，二崽子起来倒尿壶，连三崽子都起来尿尿了，老大还不起，还在黑甜乡里摘甜果呢，不知咋的胸口做闷，接着就噩梦连连，费了好大劲儿才将眼皮扒拉开——呀呀呸！！倒霉催的肥兔子！你挺我身上干啥？！

　　拎起两只长耳朵就扔，把那大肥兔子扔地上，他接着睡。兔子不干哪，呼突呼吐又蹿上来蹲他身上。这就跟那绕口令似的——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板凳上……

　　转眼老大又和那只大黑兔子掐上了。崽子们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各忙各，让他们掐。

　　说起兔子，其实和老大还有点儿小渊源。老大1891年生人，肖兔，辛卯兔，相书上说了，这兔子是苦尽甘来的命。老大不信，当放屁。

　　不知怎的，肖兔的老大却和一切兔子犯冲。拿正和他掐的这只来说吧，几个月前刚买进门的，要问为啥，简单，就为崽子们上学的用度，养肥了拿到市集上贩，三分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有了。有时打牙祭，肉也从它们身上出。买进门的时候是十只，杀杀卖卖，最后剩这一只，大崽子死活不让他动。他就是想不明白，这只圆头圆脑、浑身发黑，只有眼眶和尾巴有圈白毛的家伙哪里好——明明蔫坏!老把屎拉在他鞋子里，老四处乱打洞，老爱蹲他身上害他发噩梦！好几回他动手要宰它，都被大崽子拦下了，理由也颇充分，说是这兔子看着文雅，会谦让，会撒娇，会照看三崽子。

　　哼！那他在老子的鞋上拉屎呢？！这就不算了？！

　　那还不是因为您拎它耳朵，吊着它玩儿？到头来，还是您先惹了它么！

　　那它四处乱打洞哪？！

　　那还不是因为您揪掉它三根胡须，藏床底下怕被您拖出来么！

　　那它老爱蹲我身上哪？！

　　那是它喜欢和您一道，这动作多亲昵呀！

　　老大没词儿了，于是乎，那只圆头圆脑、浑身发黑、带了白边儿眼镜、拖条白尾巴的蔫坏兔子就这么保全了性命，在这家里呆了下来，时不时干点儿坏事，时不时和老大掐一架。活得滋润，身子越发滚成个轴了，轴胖轴胖，这么压下去，老大不做噩梦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