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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二天一早,热腾腾的鱼汤摆上木桌。九爷掐好时辰似的从房里出来,在门口拐了个略显多余的弯,特意清了清嗓子才落座。

      秋宸眼皮轻轻一垂,没打算理谁。

      九爷的手指匀称修长,将白瓷托在手里显得愈发干净,然后就着袅袅热气,心不在焉的发起呆来……

      他天生无父无母,不能体会细枝末节的人情冷暖,以至于偶尔想掏心掏肺的时候,一不小心便弄成了不近人情的凉薄。大概有人天生就没养东西的命,从前他在院子里养花折花,侍草断草,好不容易捡了颗貌似温润的小东西,搁怀里一捂,发现它骨子里竟长着丛谁也碰不得的铜驼荆棘,若想揣在身上,免不得扎人。

      哎,这可真是。

      秋宸被这肆无忌惮的目光看的忍无可忍,将自己手里的碗筷往桌上一放,开口:“汤要凉了。”

      “嗯”九爷长这么大,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偷偷摸摸,他慢悠悠的收回视线,用鱼汤润着喉道:“今日街上有大行集会,等下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转转。”

      秋宸:“要去你自己去,院子还乱着……”

      “这院子房梁没塌院墙没倒,看着挺好的。”九爷摆摆手,喝了口穷讲究的茶:“小小年纪,总拿四方墙院困住自己,没意思。”

      “跟你出去吹河风就有意思吗?” 这瘸子身体不便,坐井观天多年,怎好意思说他限于院墙之内。

      “院墙之高是寰宇,小圆洲外有长天,就算是忘川河的百鬼夜行,你见得也还少。”九爷指使舍瑛回房拿了件披风,将轮椅滚到门口,也不管秋宸在做什么,只歪头招呼:“小孩儿,过来推车。”

      创世之初,因征战挞伐而死的妖鬼神佛不计其数,人间年年天灾,于忘川渡口等候大叶舟的魂魄数不胜数。怨气太重,以至于六界动荡不安,几尊正道先神看不过眼,便邀西方大梵境的佛祖同来度化,忙活了十几年方才平息。

      人间朝代兴衰,六界生死轮转,每过四百年便是一届小更迭,因幽冥鬼府掌着轮回之境,坐化生魂,管你是人是妖或是因飞升而位列仙班的神仙,死后总要走这一遭,渐渐地,大行集会便也成了风行盛事。

      秋宸料想人多,却没想到这么多

      —铜崖镇主街上此起彼伏着黑色头颅,三街以内皆封了路,鬼差用西海青藻拦了两条隔离线,妖鬼人佛皆步行,他差点连自家的门前巷都没挤出去。

      街上,昏黄云霞与漆黑夜色泾渭分明,新摊旧铺前皆挂着青红两色琉璃灯,灯中妖火簇簇,远看着像一条光怪陆离的长龙。
      一队浓妆艳抹的妖姬正在游街,十二人琵琶飞天起舞,花仙琼酿不知被什么法术洒在半空,路人们在车旁欢呼争抢,饮后纷纷赞叹,那车队后面还挂了条锦鲤长绸,上面被路人打赏了许多西海银贝。

      秋宸挤在妖群里,见各处酒楼大开,珍馐美馔配着丝竹管弦声声入耳,妖牛角从二楼隔窗伸出来,吆喝声瞬间变得雄浑有力,将精怪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盖得死死的。

      “别挤,这里有人腿脚不便……”

      秋宸开始还能保持冷醒,后来脚下便缠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哪个妖精调皮,偷偷钳住他的衣角,只一个错身,九爷便连人带轮地淹没在了妖海中。

      他用手拨开妖澜怪潮,却感觉自己被挤得越来越远,心里正急,街上的人头又忽然骚动起来,沸水滚汤圆似的往忘川河畔挤。他被撞得终于有些火大,恨不能手里有一把开天辟地的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打回娘胎里去。

      “别挤了!让开!”三推三搡之下,有只手十分精准的捉住了他。

      九爷将他拽到藤椅内侧,笑的一脸促狭:“这么大火气做什么,你看舍瑛就一点也不急躁。”

      秋宸回头一看,只见藤椅后面栓了根龙须,可以无限拉长,系在那头的人无论走了多远都能顺藤摸瓜地找回来,舍瑛这哪里是不急躁,根本就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急躁吧。

      他难以置信的瞪了九爷一眼,尚且青涩的进退有度直接飞到了忘川之外,他窝火道:“舍瑛一个哑巴,人都挤没了!”

      九爷掏了掏耳朵:“吼什么,咱们就在这等他,老赵,把你后门打开给我歇歇脚。”

      赵公明嘿嘿一笑,打开铺子:“九爷肯赏脸,自然得令。”

      作为酆都大帝座下的武财神,赵公明为神平易近人也不爱端架子,长了个白白净净的神仙脸,猥琐起来令人很快能忘记他的身份,至少在铜崖镇的街坊心里,他最多只算是个慈眉善目的收保护费的。

      秋宸推着九爷进去,从袖中取出两只西海银贝,客气道:“多谢赵公,九爷腿脚不便,借此处歇一歇。”

      赵公明受宠若惊,连连道:“哎呦,什么赵公赵母的实在不敢当,快快收回去,九爷要歇是赏脸,还给什么钱呢!”

      他嘴上说着不要,双手却很诚实的在身上搓了搓,等着下文。

      九爷将眼角纡尊降贵的一弯,显然心情不错:“既然他喜欢给,你便收着吧。”

      听这语气,倒像是赵公明求着他大驾光临的。

      赵公明的铺子在坝檐至高之处,位置绝佳,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人头尽在脚下,目所极处只有静如墨玉的黑河,以及映在上面暗暗浮动的广阔云霞。

      黑水无边无垠,如混沌起,如浮生尽,乃六道终结的不祥之地,可此时此刻,忘川坝上不知聚起了多少看热闹的六界生灵。

      “忘川退潮了。”

      秋宸往下一看,只见忘川水退,河中心处露出了一面巨大的白鼓,白鼓两侧各镶一只兽角,边缘爬满了七色往生鹃,打眼看去黑是黑白是白,绕起七色繁华,一派风生水起。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魑魅魍魉飘在白鼓上,唱的仿佛是出折子戏。

      秋宸没见过这么新奇的鼓台歌舞,睁大了眼没说话,不消一刻,人群中又有人抬头望天,欢呼起来。

      “这是哪位神仙的幻术?”
      “快看,下雨了!”

      此起彼伏的惊叹方落,河畔上便飘起了蓝色细雨。

      这雨如针似线,几乎无法条分缕析,微风拂过,吹起一层薄雾。潮气落在实处,便会化作一朵青色小花,而后转瞬即逝,化作碧莹四散空中,一时四周花开花落,层出不穷,光屑和青雾绕在四周,仿若置身于繁星天河。

      “这是……”

      九爷的声音在风雾中显得格外动听:“此鼓名为镇妖,乃大洪荒妖兽梼杌所制,平日沉在忘川之底,四百年才现世一次。花为妖雨青岚,这雨触地生花,生生不灭,好看吗?”

      秋宸回头,见他笑的别提有多得意了,旁边路过的几只母妖精看到竟也不走,三五个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九爷有所感,视线往母妖精堆了一扎,眉眼弯弯的打了个招呼,其中一只羞涩的小狐狸直接掩面。

      秋宸的脸色立马一黑。

      九爷本就是个招蜂引蝶的主,此刻兴致正佳,乐得与小妖精们周旋,凑过来附在秋宸耳边,不教好道:“小孩儿,等会走过来的若是丑妖,你便喊我声爹,若是美人儿,便叫我一声哥哥,然后坐那边玩去,别碍事。”

      他耳旁被湿润的气息扑的有些发麻,还没反应过来人已退了半步,难以置信道:“你,让我叫你什么?”

      九爷乐得逗他好玩,正要说话,忽然皱起眉,眼疾手快的将秋宸拉到自己身后,紧接而来的呼啸声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一辆横冲直撞的金车从河坝飞到镇妖鼓上,将赵公明的铺子撞垮了一半,有几只小妖精直接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喷了好几口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天马金车是稀罕物,百来斤妖铜才能炼出一只轮子,完工后神兵不入,看着不大,坐进去却像小房子,还可拴上不同坐骑,日行万里,比云头还快。
      但凡金车都有牌照,自甲乙丙丁至申酉戌亥,共二十二等,甲子牌统共七辆,其主无一不是六界中呼风唤雨的人物。

      眼前这一驾就是甲子牌,栓的也并非天宫御马监的飞马,而是四头妖虎。

      金车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踹开车门,腰间别着把气吞山河的大金刀,左拥右抱的跳下来,似乎对镇妖鼓很有兴趣。

      “叽叽歪歪唱的什么玩意儿,难听死了!这鼓倒是挺新鲜,落一台金车都不沉,只是留在酆都有点可惜,还不如送给老子回家敲着玩。”

      这口气似曾相识,秋宸抬头一看,是那只白毛怪。

      白毛昂首阔步的在鼓上溜达,将唱戏的班子哄到角落,不耐烦道:“还杵在这干什么?你们,是自己跳还是我送你们下去?”

      “真够狠的,忘川河水吞生魂,化白骨,跳下去不就没命了么?”
      “谁啊?口气这么大。”

      众精怪私下议论,声音嘈杂,台上便‘咚咚咚’响了几声,白毛的金刀戳在镇妖鼓上,震的忘川河水浮起微澜,他用自己刀刃挑开另一扇车门,一群穿红挂绿,打扮的十分夸张的妖精走下来。

      “都议论什么呢,你们不就是想看戏吗?凡间卿卿我我的破场子有什么好看,本王今日自带戏班,给你们唱一出‘凤凰君跪求十三妖’的苦情戏,绝对比男男女女那点苟且有意思多了!”

      话音刚落,周围顿起一片抽气声。

      什么凤凰君跪求十三妖,这明明是在影射九天之上的那位尊神当年独闯冥林、斩杀荆霓洞十三妖的故事,原来这妖怪是来挑事的。

      岸边的妖怪开始往后撤,唯有一人,端坐在小马扎上,头顶撑了把黄腾腾的降魔伞,不急不缓的饮完最后一口酒,问他:“燕客飞,大行集会是六界盛事,忘川又是酆都的地盘,你就这么不懂规矩么?”

      原来这白毛是如今的妖界正主,远古洪荒大妖复海之子,白狼燕客飞。

      燕客飞直接窜上车顶:“呦,真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陵光大武神,我听说前些日子,药君那死老头喝了西王母的酒,从玉清门飞车到招摇山,途中不慎踩死了慧清公主的白貂,你不是被贬成卫灵神君专查酒驾吗?怎么,今天不忙?”

      陵光是燕客飞父辈的人物,还犯不上和一个狼崽子掰扯,于是摇着那柄折扇岿然不动。

      燕客飞不依不饶,继续道:“看来姬殇那老东西打架确实有两把刷子,你在这里,难道……少枫真给他折腾到只剩一口气,要完蛋了?呵呵,那我要问你一句,你们上三界的掌战之神,如今到底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当年洪荒末世,天河倾泻,亿万生灵险些吞噬于混沌之中,是天界万座之君借五彩原石为屏,抽昆仑山脊作梁,以一己之力重铸仙宫三十六屿,这才有了如今的六界之分。

      陵光将折扇‘啪’的一收,沉吟半晌,教育道:“燕客飞,他好歹受你爹重托将你养大,就算你不念他当年独闯妖阵的救护和养育之恩,也好歹积点德,少逞口舌之快。少枫这个名字,还不是你能叫的。”

      “闭嘴!”救护养育之恩这几个字,直接将燕客飞气得眼冒绿光,他挥刀扫向河面,激起一道水幕:“你不过是少枫养的一条狗,还不配提我爹的名字,什么救护之恩,什么养育之情!我就问你一句,他到底死没死?”

      河岸上冷风拂过,将妖雨青岚吹成一道斜帘,细密的雨线越落越大,散在四处化作漫天青蘼,来不及散去的薄雾带着湿气,虽不似风雪那般刺骨,却总带着股缠绵悱恻的阴凉。

      九爷淡淡看着镇妖鼓上演的那出闹剧,笑意隐没不见,凄风冷雨拂过他发梢,在他领口和袖口上氤氲出一大片水雾,湿凉的妖雨透过他外袍贴向胸口,激起一阵咳嗽。

      秋宸取过披风递给他,被摆摆手拒绝了,赵公明也没顾上收拾他那惨遭横祸的铺子,先倒出口热茶递给九爷,他也没接,好在舍瑛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将热茶接过硬塞在他手里,抬头做了一个喝的动作。

      燕客飞不悦道:“问你话呢。”

      陵光君一贯好涵养,因此也很有涵养的给燕客飞添堵:“远古之神陨落必有天象为证,你竟不知吗?可惜,当初君座总教导你好好读两卷书,偏不听,如今真是……竟要做一个白丁大妖么。”

      “闭上你的嘴!”燕客飞提刀就砍,一道绿光当头砸下,正撞在陵光头顶的黄伞上,激起一阵飞沙走石:“没死正好,死了我拿谁开刀?他不是能躲么,正好我点了三万兵马,过几日将玉清门的牌匾砸下来玩玩。”

      两界出兵并非寻常事,他当着众人说出口,未免引起慌乱。

      陵光将折扇飞出去,终于动了薄怒:“身为一界之主,胡说八道什么!”

      妖刀‘叮’的一声擦出火花,燕客飞被一记折扇震的手掌发麻:“呦呵,你还以为我是逗你玩呢?你听好了,老子今日放下话来,少枫他一日不出来受死,我便一日战火不停!”

      说完,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翠绿的哨子。

      这哨子名为破刃,是号令妖界兵马的不二信物,与戎星交相辉映,绝非言语可以左右,出世必引征战,见血方归。

      陵光看了眼南天风起云涌处,只见一道黑光似隐在云后,他不再与燕客飞周旋,飞身登上镇妖鼓,与燕客飞打了起来。

      黑压压的人头如潮水般四面散去,折扇与上下翻飞与金刀碰撞出冷光,那光沉入水面,像一块万斤巨石投入河底,将黒浪挑起几丈高,向着岸边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

      岸上的妖怪们开始尖叫,四处逃窜。

      秋宸将燕客飞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战事再起,铜崖镇恐怕也会再受波及,到那时整座岛上恐怕荒无人烟。他侧身挡住阴冷的水汽,将九爷的藤椅往舍瑛面前一推,飞快道:“你们先回去,我去找三姑娘买够几个月的药,她的铺子在最远处,可能还没走,我……”

      秋宸回身,见自己袖口被人扯住,他愣了片刻,有些心急的问道:“怎么了,你先放手,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九爷的手指依然干净,就像他托着白瓷碗时一样,他手指微微收拢,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了秋宸耳中。

      “不必去,以后这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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