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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何时共饮坛中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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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若是说在十几年前,我怕是要感动得流出泪来。
只可惜,在我看过他是如何仅凭着一张巧嘴就讨得姑娘们的青眼、在我看透他翩翩君子外壳下藏着怎样一副黑心肝的本质后,此种言语,对我再无半点杀伤力,甚至,令我有些发笑的冲动。
掩去心中的“呵呵”,我配合地低下头,娇羞地一笑,“别拿我打趣。”
“小生句句发自肺腑,小姐怎好误会于我?”
“噗哈哈哈... ...”
他此句一出,我二人对视一眼,皆同时大笑出声来。
“喂,瞧你好歹也是京中世家公子,怎地将那戏文里穷酸秀才思慕富家小姐的委屈语气拿捏得如此精准?”我凝眸望向他,润玉的性子,倒当真变了不少,以前就算再怎么和别的小姑娘调笑,他也不会失了大家公子的面子与风度。
谁知现在他这人,得了三分颜色,便要开起染坊来了,得寸进尺地继续卖乖道:“小生虽才疏学浅,但求博得美人一笑。”
此番,我心中因忆起难堪往事而产生的几缕阴霾被他就坡下驴地一通插科打诨彻底瓦解了。
“你若是想要以后一直以这副语气同我讲话,可别怪我先离开吐上一吐,去清清胃了。”
“别走。”他伸手将我拦下。
果然,我还是适应他现在这般态度清冷、言语简洁的模样。
可我突然一时兴起,想逗逗他,顺着他拦在半空的胳膊又向前迈了一步。
谁知,擦身之际他顺手捞起我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放软语气道:“别走嘛~”
???
我被他猝不及防的骚操作彻底唬得立在了原地。若说方才他用酸腐书生的语气逗我,我觉得有些违和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居然一招不成再出一招,曾经那么高傲矜持的人,是在向我撒娇示弱?只为了留住我?
以我对他深刻的了解,此类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在他这种城府极深的人的身上。不合理!天大的不合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是另有所图。
可他到底在图什么呢?现在的我,一不似当年有花家情报,二不似当年靠花家势力,已没有什么可以供他图的了吧。难不成,他...还真图我满园子的花... ...?
啊呸!我为自己逐渐小熊化的思维而感到羞耻。
花?对了!我怎么忘了,我这百花园里最值钱的是这些人比花娇的姑娘,只要她们肯在那些高官贵胄寻欢作乐时套套话,不难收取到一些有利于朝堂局势的判断。即便是得不到什么要紧信息,但哪些世家子弟常在一起寻乐子走得近还是可以从中看得出端倪的。自古为政者最怕的便是底下搞出些朋党勾结的事情来,特别是像他们君家这种原本就为人前朝臣子的,难免对此更为在意些。
而我,起码在明面上是这些姑娘,哦,不,是这些棋子的主人。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放低身段讨好我的行为便是说得通了。去他见鬼的报恩!以为如今的曼珠还像曾经眼里心里只有情爱那个无忧那般单纯天真吗?
正好,我和他二人各有所图,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以后行事便可更无挂碍了。
我顺手将他另一只手也拽住,另一只手翻了个个儿,将他的双掌握成拳尽力包裹在我的掌心里,往里不停地呵着气,关心地问道:“你的手怎地这么凉,现在可好点了?”
他却答非所问:“你不走了?方才...我只是...只是想留住你,你若是不喜欢... ...”
我用行动先回答了他,伸手抚上他的脸,“呀,脸也这么凉!”
随后,借机一通报复,把他的俊俏脸蛋好好揉搓了一番。
看着他那透着薄红的脸颊与火红的霞光相映成辉,我方心满意足,“这下好多了!”
之后才愣愣地想起来回答他:“我没有不喜... ...”
欢... ...
我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唇瓣就传来了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
他居然趁我不注意,低下头,迅雷不及掩耳地偷偷亲了我一下。
我再一次小熊了,错愕地抬头看向他。我弄乱了他平日里最在意的形容,他不生气也就算了,反而还亲了我?如此这般又幼稚又流氓的行为,饶是他少年时,也万万做不出的。
他避开我的目光,伸出手指抹了抹唇角,状似有所回味,意有所指地说:“你喜欢就好。”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来润玉这厮在远离的我十年里还真没少与姑娘厮混,这般勾搭小丫头的手段是一来一来的,更胜从前,难不成那说书先生所讲竟有几分真?
明明以前是那么一个狼子野心的人,在当上了一朝太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之后,反而觉得权术之道无甚意思,转而专心去搞后宫了?
什么东一个姑娘的眼睛西一个姑娘的嘴拼成一个完整的花家小姐,咦... ...好恐怖,我连忙停止了脑补,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打住”。
要是信说书先生讲的当朝太子浪子回头、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这种烂俗戏码,还不如去信隔壁王婶家的母猪能上树来的靠谱!
况且,他从来就不是个浪子。只有当年分外在意他的感情的人——比如我,才清楚,他风流归风流,不过都是一层保护色,护着那个他真正一心一意在意的姑娘——邝露,免于当年仍属意我做儿媳的他老爹的责备。
一个男子如果丢下原配去找了一个小三,路见不平的路人大部分会去指责那个小三不知羞耻,但如果一个男子丢下原配去找了一堆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人们大概只有骂他花心的份了。当年我们三人之间的事虽不是完全是这么个事,但理儿却着实是这么个理儿了。看吧,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了。
他这种狡诈的家伙也是会费尽心思护着一个人的,只是,那个人与我挨不上半分关系罢了。
玉怀忧... ...我又默念了一遍他行走于市井间的这个化名,思考着他现在又要借我的名字、借着“对花无忧的思念与愧疚”演一出怎样的戏码呢?
其实答案也并不难猜,当今的皇帝虽年逾半百,但精力却不亚于春秋鼎盛之时,此时的皇帝除了猜忌权臣之外,最为小心提防的,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润玉诞生那年的祥瑞之兆世人有目共睹,坊间常有流言说君家之所以得这天下,是因为润玉乃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别看这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能杀人于无形,因为,它只能属于一个人——坐在龙椅上的人。哪有皇帝老子还好好地坐在龙椅上,而儿子就成了天命所归的道理?
哪怕老皇帝第一遍听闻此等流言一笑而过,又有谁能说得准他听了第二遍第三遍之后心中是个什么计较呢?
所以,润玉是在藏拙:世人不是说我有才吗?那我就无能给你看。世人不是说我天命所归吗?那我就流连花丛、无心国事给你看。
与其说是收集故人的影子,不如说是做戏给他老爹、给这天下看。
虽然此种做法会让老皇帝怒其不争,但也总比时刻活在他这个正值壮年的唯一皇位继承人会因耐不住等待而逼供篡位的猜忌下来得强。以退为进,好一招妙棋,我都恨不得要为润玉的机智而鼓掌了。
真想不到,花无忧即便是“死”了,仍是会被他将其最后一分价值利用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思及此,我方才一颗被他撩拨得在胸腔中乱撞了好几下的心才因彻骨的寒意平静了下来。
别傻了,他从未爱过当年那个傻傻的你。
别忘了,眼前的人是怎样一个凉薄的人,十年前都做过什么。
即便是此刻,他对着“曼珠”,也不全然是真心的。而此刻的你需要做的,便是软化他的意志,除去他的防备,让他真心实意地爱上你,再... ...
“想什么呢?”润玉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轻轻眨了下眼睛,“如果,你还想要... ...”
“我不想!”我将他推开一步,有些好气地看着他。
不管怎样都不可否认,这人的眉眼生得真是该死的好看到天妒人怨,我必须在旖旎的风月气氛下不停地给自己泼着一盆又一盆的凉水才能让自己冷静、保持清醒,而不是再一次旋进无底的漩涡。
“小哑巴,你还冷吗?来,跟我来。”
听到这个称呼,他似是一怔,而后抬脚跟了上来。
我假装并未察觉他的反应,随手捡了块尖锐的石块,蹲在地上,开始对着湿润的泥土挖了起来。
他想我怎样唤他呢?玉哥哥?我这辈子,恐怕再也唤不出口了。怀忧?此般猫哭耗子的缅怀更是令我胃里一阵阵的翻腾,我怕还未开口,便已然吐了。所以,还是小哑巴来得顺口些。
堂堂一朝太子,又是个骨子里高傲算计的人,被个乡野村姑唤作小哑巴,想想就解气。
谁知,我装得自然,他装得比我更自然,无任何异议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不说,还捡了截树枝,在我身旁蹲下来,同我一起刨起了地。
看着他一袭白衣却混不在意地蹲在我身边刨坑,纯白的衣摆上也沾染了泥土,我又不禁想起了那个雨夜,面对满身狼狈的我,他却缓缓蹲下身,温柔地为那个人一枚一枚拾起散落在地的玲珑棋子的场景来,他也是这般专注,低垂着眼眸,从侧面看过去,俊美至极。
我的心又不由自主的钝痛起来,不耐烦道:“你起开!”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了一跳,满眼无辜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帮你。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告诉我... ...”
而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他这副神情,只要再多瞧一眼,就会舍不得,于是,我别过头,低声道:“刨土哪里有什么对不对的,只是这些都是我们这些粗人干的活,像你这种贵公子只要在一旁等着便好,省得脏了衣服。我在此处埋了坛上好的女儿红,待我挖出来给你暖暖身子。”
谁知他听了并未起身,反而将我往旁边挤了挤,“既然是给我暖身子用的,理当我来挖。”
我怔愣地看着他撇了手中的树枝,改为双手并用,一点点向泥土深处挖去。待他把酒挖出来递给我时,不禁衣服上崩到了泥土,脸上也有,而手上更是在指甲缝隙处沾满了泥巴,指肚还有几处浅浅的划痕。
而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只是蹲着身子保持着双手捧着酒的姿势,将女儿红举到我手边,笑得灿烂。
“别再说我是贵公子了,我会伤心的。在下既是来报恩的,姑娘便可以差遣我做任何事,保证绝无怨言!”
我依然有些恍神,面前的人真的是他吗?演戏可以克服生理洁癖?以往坐个凳子之前都要擦上一擦的人,是如何忍受得了自己的双手沾满了泥土的?
我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清他了。
我望着这坛曾是父亲亲手为我埋下、却再未来得及将它亲自挖出送给我的女儿红,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此处是父亲借了他手下暗线亦是他好友的名义购得的房产,当初买下的时候,没人知晓它真正的主人。父亲曾说,待我出嫁了,就把园子赠与我,我当时不解,问:“既然嫁人了,还要自己的园子做什么?”
父亲却笑了笑,道:“总会有用的,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这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是为父亲自挑的,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子?女儿你说呢?
冥冥之中,这坛陈年女儿红,是否也有自己的宿命?
没有成为我的出嫁酒,却也没在他悔婚时被满心恼怒的我挖出砸掉、没在花家家破人亡后被借酒消愁的我拿来喝掉,而是兜兜转转通过现在这个有些迷茫的我回到了他的手中。
——润玉,君家的润玉。当年那个少女坚定的回答穿越了数载光阴又在我的耳畔轻轻响起。
我左手接过酒坛,右手在他本就沾了泥污的脸上又乱七八糟地抹了几下,倏尔笑了:“走,咱们喝酒去!”
而他却问:“你怎么哭了?”
“哪来那么多问题?”我轻哼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谁听。
有哭吗?许是风沙大,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