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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进入芝加哥需要抽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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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叙利亚后的一切反而显得格外不真实。
原心在摩洛哥街头穿上摩洛哥拖鞋,让她回想起曼谷市场的花鸟鱼腥味,仿佛已经是间隔了很久的事,从旅行出发到现在,叙利亚的经历像是一道失陷的悬崖,只有一步之遥,却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很难想象几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却是天与地的生活差别。个人背负各人的使命,我们出生的土地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之一。
在当真实的危险已经退居到回忆中之后,叙利亚留给原心的,是淤泥里,开在心底的一朵温清的白玫瑰。在叙利亚,由于灾难,人与人之间反而衍生出一种心心相惜的情谊,尘土之上,充斥着太多不堪的生命和支离破碎的人类面貌,也就没有人来得及用异样眼光大量原心和陈枭这对夫妻,生死逼近,不伦不类不过是芝麻粒大小的不规则图形。
这一年要告终了。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美国。
原本计划从台湾回北京,但陈枭临时接到一个电话,两人便马不停蹄赶往芝加哥。
陈枭的行踪向来是不为人所动的,而这一次接到电话他一言不发便改变了行程,原心想来对方是一个不一般的人物。
“是美国的老情人么?”原心问。
“比老情人还要复杂的关系。”陈枭捏一捏眼睛,“她也该知道你了。”
一下飞机便有车在机车接他们,穿越繁华的闹市区,他们的车驶往城市幽静的郊区,这个人选住址的喜好倒是和陈枭相同。
他们来到一座大庄园,因是夜晚,光影晦暗,黑色铁门显得阴森肃穆,而这偌大的庄园主却吝啬电灯,原心走得小心翼翼,陈枭紧握她的手。
进入门关,原心鸡皮疙瘩一地,被眼前的佛像一震。门光毫无生机,没有灯火,唯有一尊佛像,亮着烛火,在黑暗中笑得格外瘆人,烛火透亮他的眉目,反显面目狰狞。
“您来了。”一声低沉的音响起,原心差点误以为是佛像开金口,定睛一看才识出佛像旁站定着一个人,是一位六十上下的老人,西装革履,显得格外精神,但目光却是黯淡。
“夫人久等您。”老人欲引路,却突然止住了原心,“慢,这位小姐……。”他望着原心。
“同行。”陈枭答。
老人上下打量原心,依然是不显情绪回应,“需按程序。”
原心在心里暗想这奇怪的大宅有何样情绪。
陈枭缄默不语,拉着原心便转身。
“陈先生。”走出几步,老先生又叫住他们,看原心一眼,“需走程序。”
“走。”陈枭依旧不甘示弱。
待他们快走到门口,突然门关光灯亮起。
陈枭止步,转身回头。
“请。”老先生为他们引路,待原心走过他身边时他轻说一句“失礼了。”十分绅士,原心也以微笑回应。
待进入大厅,这里堂皇明亮,一座富贵豪宅,与外部的阴森肃穆截然不同。
“请您稍作,夫人在开远程会议,处理完便来。”
“是什么程序。”待老先生走后原心问陈枭。
“你进来时看见玄关的佛像吗?”
“嗯。”
“通他的关。”
“什么?”
“这里凡接客都要抽签,摇到下签直接打道回府。”
“我们到底是来见谁?”原心按捺不住问。
“算是我上司。”陈枭言语踟蹰。
原心没想到陈枭既还有上司,并且是一个女人,顿时感到此人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约坐了一刻钟,楼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原心不禁回头,一个穿着黑色丝绸长裙,披着一件香奈儿外套的女人款款下楼。
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原心也感受到这个女人带来的不容置疑的气场,她面带微笑,但原心分明感觉到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自己。
“吃饭了吗?”女人见陈枭便如昨日才见的老友亲昵问候。
“如果飞机餐也能叫做吃饭的话,那我们吃过了。”陈枭回答。
“昨天你们是在法国吗?”姜姐问。
“法国天气好,倒是芝加哥的天气怎么像是被伦敦传染了,一直下雨。”
“昨天在法国,今天坐飞机,那相当于你们两天没吃过饭了。法国菜吃了相当于没吃。别误会,我是中国胃。”姜姐一面说一面将目光停留在了原心身上,刹那间有一丝惊讶,但随即又回复深不可测的平和。
“别再说法国的事了。”她依旧看着原心。
“那说什么,说说你为什么在家也要穿高跟鞋。”
“这是我居家的拖鞋。”姜姐眉毛一挑,“说说你找到的这位宝贝。”
“这是姜姐,我打工的老板,这是我的老婆……”
“原心。”陈枭还没说完,姜姐便向原心伸出手,随即礼仪地拥抱了她,“终于见到你了。”
原心略感尴尬,一是因为这拥抱,二是陈枭刚称她“老婆”,她至今还是难以适应。
用餐时,餐桌上的菜果然清一色是中国家常菜,与昨天Lindsay城堡程序复杂周到的法式款待相比,姜姐的餐桌上还有凉拌皮蛋、西红柿炒蛋、炒肥肠、酸菜肉丸汤……
“年轻时待在欧洲留学,日日牛排生菜土豆,西餐吃腻,心心念念就想吃中国菜,现在若非必要,不吃中国菜以外的东西,你们新婚,我端出的都是家常小炒,原心不介意吧。”姜姐问原心。
原心自认是不介意,就这桌上的菜而言,虽都是家庭简单料理,但尝一口便知不是家庭厨房随便可以烹调出的滋味,中国菜越是简单的菜色,越见厨子功底。
“我们能上你家餐桌已经是荣幸之至了,原心你常说我不是吃东西不是正常人,可你不知道她,别人吃饭是为了生活,她是为了活着,她那顶多算义务进食。我是这次托你的福才能赶上她这里厨师开工,平时大老远赶来,事儿谈完,饭菜自己解决,苦人。”
“你可别在原心面前讽刺我,我还想之后常常请原心来家吃饭呢。”
原心心想,幸好他们之后定居北京。
“我指的是回北京,我在北京放了更好的厨子,从香港请来,原心可喜欢粤菜。”姜姐像是猜中她心思。
“只要是好厨师做的菜汉堡包也吃。”原心回答。
随后,陈枭和姜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一些工作业务,但原心觉得碍于自己的存在,他们并没有说多深入。
“饭桌上谈工作多扫兴,这会儿先吃饭。”姜姐热情招呼。
原心丝毫猜不出姜姐的年龄,就外貌来看是三十岁左右,气场却又给她的年龄叠加了四十几年的阅历。从她与陈枭的聊天看来他们是之前同在欧洲留学相识,那她年龄多少应与陈枭近似。
在二楼第三间书房里。红木大门将楼下的碰杯和欢愉声隔绝在外。从玻璃窗的倒影里陈枭只能看见姜姐的背影。她擅于不被人发现自己的表情,即使发现了也察觉不出什么,对别人则相反,她像鹰一样具有不眨眼的洞察力,所以在她面前诚实成了最好的花招。但她的敏锐对陈枭不受用。
他随意坐在皮沙发上坐下,房间里有佛手柑的味道,让人身心放松。他翘起腿,等待着对面窗户中的背影抬起头。
“婚礼是在国外办的?”
“国内结的婚,没有婚礼,我和原心一致觉得不需要婚礼这种疲劳表演给人看的东西。”
“她姓什么,原?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姓原。”
“这些小事你不用挂在心上。”
“我真没想到你会结婚。”姜姐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嘲讽。
“是,我也没想到。”
“和你那些女朋友玩够了?”
“我没有女朋友,现在妻子有一个。”
“你交那些女朋友交一百个都没问题,可娶一个摆在家里,这不像你的作风。”
“原心适合做我陈枭的妻子。”
姜姐冷笑一下:“法律上的了?”
“第一个地方就是去民政局。”
“协议可有人鉴定?”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兢兢业业。”
“我说的不是这个协议。”
“那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个协议。”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协议。”姜姐也毫不败阵。
“除了纸质的结婚证书,我们口头有一份彼此发誓的结婚协议。”
姜姐神态冷淡下去,“我马上打电话给张律,草拟你们婚姻财产协议。”
“我们不需要那种东西。” 陈枭换了个坐姿。
“你知道上次陈董离婚让我们损失了多少。”
“他那样喜欢花天酒地玩,又还崇尚婚姻的人,就不该让他持太多股。”
姜姐轻笑,“身经百战的陈枭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崇尚婚姻了。”
他不接她话中有话的嘲讽,故作云淡风轻回答:“你懂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加上遇到了合适的人,自然就玩够了,一直玩下去皮都会玩麻。结个婚,算是给自己这个年纪的惊喜。”
这回姜姐是肆无忌惮地笑了,“为了你今天带来的惊喜估计明天我的办公室就会被董事们的电话震塌。”
“由他们操心去。反正他们脑勺后面还有几根头发,看他们想不想要。”
“这不像你。”
“什么才像我?”他反问。
“算计自己走的每一步,绝对理性,不感情用事,不……沉迷。”姜姐声音忽而降得温柔起来,这温柔里却占据着粗暴。
“我的婚姻,是绝对理智的决定。”他一字一句说,目光透过姜姐右肩伸向窗外。
她静默,转身,像是用目光便拉上了这间房的窗帘。“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你弄错了。”他回,言语透露隐忍。
“外表真重要,她靠着一张脸,就赚了便宜。那些还留在你脑中的癌细胞,看来它们还没好吗。”她最后一句是疑问句,却更像是肯定的陈述。”
“你弄错了。”
“你弄错了。”她立马将之打断,“我没想到,理智的陈枭,也会被骗,被你的眼睛,骗过你的大脑。”
他吸一口气,感觉到欧洲的温存消失殆尽,美国也难逃寒冬,“你窗户是不是没关好?”
“你穿错衣服了,在伦敦要穿贴身的衣服,那边湿气重,在芝加哥你只需要穿厚。”
“是这样吗?”他顿了顿:“我的求婚已经够卑微了,我不能再用婚前协议这种东西来把它降得更低。原心,和我的婚姻。不是老男人们摆在谈判桌上的交易。”
“可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姜姐口吻中带着嘲讽,补充道,“我也是‘老男人’中的一员。”
“呵,我可没承认我老了。”
“你和他们喝不同的酒那有如何,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一样的,上了一艘船的贼没有贼多贼少之分。”
“认识原心让我起码年轻了二十岁。”他玩世不恭地说。
“得了吧,那孩子看起来比你还要老。你是沧桑的老男人,她是老成的小姑娘。”
“虽然我不能允许你这样说的老婆,但就你这样一说我们还是绝配。”
“说得你似乎真把她宝贝得不得了一样。”
“否则我为什么和她结婚?”
姜姐没有马上回答,表情极其轻微地变换了一下,“那些人已经结束很久了。”
陈枭没有回答,从沙发沉默起身走向窗户。姜姐认识这位老友多年,能从他的肢体细节中读懂他的话,她知道她不该再说下去,换了一个话题。
“你结婚了也好,这样汐止那孩子就知道收敛,不会再胡闹。”
“你语气越来越像她妈了。”
“我难道不是吗?”姜姐语气丝毫不弱。
“好,你愿意当她妈当然可以,不过你这个当妈的不要在外面玩太疯了,我可不想再接到汐止的投诉她妈的电话了。”
“得了吧,她才不是想管我,她就是想打电话给你,对了,这下回北京我要请你和原心吃饭,汐止最近也交了一个男朋友,她也该结婚了,再瞎晃下去不知道会给我惹出什么麻烦,刚好一起庆祝。”
“你非要这样逼她不可么?”
“逼她?我可是为她好,我是她妈妈,何况,她曾经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了解她。”
陈枭看着她,虽然她比汐止大不了十岁,但她眼神里的刀是汐止和原心那类女孩眼中绝对不会有的。她即是他全然信任的同伴,也是他百分之百的对手。
“好吧,但我还是要提醒。”他起身,走过她身边是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玩过,别认真。”
“什么意思。”她挑衅地问。
“你和你小男朋友的事已经不少人知道了,多玩几个没关系,别只玩一个。”
“什么小男朋友,就是一个用来赚钱的艺人。”
“不管是艺人还是玩玩的人,他现在走的路,你应该最了解,他是怎么想的,你也应该清楚,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咬牙切齿,陈枭的言语像利爪,他实在是了解她,但她轻笑,将心绪释然“如果这些话不是你说估计说的人就没命了。”
“正因为只有我敢说,所以我要说。”
“好的,我知道了。”
陈枭从房间里出来时,原心正坐在沙发上,乖得却像一个女学生。
“你在干什么?”
“等你。”
“走吧。”陈枭将外套递给她。
“去哪儿?”
“事情解决了,我们该走了。”
“我们不住这儿?”
“难道你想住在这儿?”
原心松了一口气,在她离开姜姐的房子,终于感到身心又安全是,他们在芝加哥的街头听流浪艺人的表演。
一对流浪艺人正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哼唱Lou Reed和John Cale的Nobody But You.
当流浪艺人嘶哑嗓音唱到:
I like to be wind you up and plant your clock
I want to be what I am not
For a nobody like you
The bullet spilt my spleen and lung
The doctor said that I was gone
Inside I have got some shattered bone
……
当歌手第五次重复“nobody like you”时,纽约时代广场的烟火绽放在他们头顶上空,有一瞬间原心觉得每一次爆炸在头顶的不同烟火实际上是同一朵,不停变幻,反复盛放。人类追求永恒,但事实上历史上的人类都在反复珍爱短暂与易逝。
头顶那些像梦幻一样的光芒,由人类的智慧创造的物理童话,它的短暂,只叫人去相信永恒之说,不可思议,它竟和炸弹来自同一个配方,而生活处处是战场,现在她暂时身处战争的中场休息点。
当分针以娇嗔的姿态款款走到最上方,周遭人群沸腾到最高点,大家祝福,亲吻,拥抱,庆祝新生的时间,相信新生的世界。
“新年快乐。”陈枭的声音在原心耳边温柔绽开。
原心转头看他。眼前人物陌生到真切。
原来如此,人类“永恒”的方式不在于活在时间无限的维度里,而是“继承”。新的轮回开始了。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