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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圣诞老人打了一个哈欠(三) ...


  •   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的蛰伏期。那晚不愉快的重逢后陈枭又消失了,这次一消失就是两个月。冷静下来后,原心偶尔也回想那晚自己是不是直白得太过分了,越想越深,发呆一久她就立马让自己停下来。有一种可能的念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陈枭终于失望了,厌倦了,随着他的失望和厌倦,这笔交易也就要终止了,说不上来是解脱,还是说失望,会让她在喝水后不小心走神忘记盖上杯盖,打翻的水模糊了笔记本上的纸张,下楼梯的时候又不小心摔了下来,这些冥冥中不知道有多少关联。她也想念陈可欣儿,想摸摸她棉花糖般的脸蛋儿。她开始期待一个没有被标注的来电号码。
      近来半夜,原心时常会回到那个反复无常的梦里面。最近梦里妈妈的面貌都有些模糊,妈妈一言不发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在责备她什么。梦里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妈妈的不开心是因为自己,她想解释,却不开口。梦里,她仿佛是十一岁,像个静言倾诉的哑巴。她忽然就醒过来,天还黑着,室友还在熟睡中。她坐起来,忽然为陈枭把自己当做可呼可弃的玩具而生闷气,打开手机想清除掉那串号码,虽然即使删掉了对双方来说都无用,想找到你,千山万水总会找到,不在意你的,你咒骂一万次他依然毫发无损的。但有时,这样的行为对当事人来说是一种仪式。
      不过等到原心真正删除掉这个号码是在那晚分之后,也就是陈枭消失整整三个月之后。动物的冬眠结束,城市里的木棉已经□□,春天要来了。
      原心走出银行,暖阳不吝啬地爱抚她一脸。确认过账号上这个月也转入了一笔资金,爸爸新学期打的生活费也划入了账号中,它们都划进了唐观医院的账户,那就没问题了。她花五分钟计算了欠陈枭的钱,之后拿出手机,删掉了近期通话记录。她反正还不起,他总之也不在乎,那又何必介意,玩具没有心。

      哪怕偶尔会睡不好,陈枭消失的这段时间她仍然过得很充实。她花了更多的时间和姗姗、时路、马虞崔们在一块,和他们待在一块,使她记起自己是21岁的女大学生,日子因年轻只会愉快。
      新学期,姗姗又在负责一项学校规模较大的活动,这次活动涉及学校每个院,最后一天需要义卖展示,由原心所在的传播学院牵头,姗姗负责活动宣传这一块,理所当然就把原心、时路一拨人纳入她的团队其中,学院承接的例行活动,事无巨细,从海报设计的字体到买马克笔的账单都要明细,他们也就有了更多机会碰头。
      一天课程结束,晚上七点一行人碰头讨论。如果学校有会议时常记录比赛,那么,他们或许能在学校留下很长时间不会有人打破的记录。他们常常六点一起吃晚餐,一边吃一边讨论,一直坐到九点服务员来通知他们要打烊了,这时候马虞崔就会提议“走吧,该吃宵夜了。”等回到宿舍,已经凌晨三点。
      学生会会长也提醒姗姗别把大家逼得太紧,可虽然每天开会八小时,实际上他们的安排和筹备依然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因为大部分时间与其说是开会,不如说他们找了个借口出来聚在一起。比如说,他们会从海报的主题色把话题聊到学校几十年前流传的故事;人员的分配到逼着马虞崔说出他的初恋,一袋没有番茄酱的薯条都能够让他们分心。无形之间,事情进展缓慢,而默契却慢慢在他们之间蔓延。
      一个月后活动结束了,再没有太多借口要在快餐店坐到深夜,他们却自然而然愿意花更多时间待在一起。
      下午他们会在学校咖啡厅一起写作业,时路有课迟来,自然而然在原心身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四个人间一言不发各做各的事。谁先撩开话匣子谁就去点一份冰淇淋华夫饼。
      马虞崔抱怨现在的大学生生活范围被圈得越来越小,周末除了逛街吃饭看电影唱歌没有其他事可做。他们就在凌晨三点把他叫到海边,推进了海里,四月南带小岛夜晚的海水还不是那么热情,湿身的马虞崔追着提出这个点子的姗姗在沙滩上奔跑,于是一行人决定在深夜去操场跑步,三个人将马虞崔团团围在中间,陪着他跑了三个八百,身体与精神受到双重打击的马虞崔先倒下了,瘫痪在足球草地上,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地说:
      “厦门的天上居然能看见那么多星星,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所有人纷纷抬头,原心也抬头看,不但有,而且美得出奇。她忘了上一次这样看星星是什么时候,数星星这好像是孩子的特权,童年的天空里才有星星,大人的天空看见的是天文学研究里一颗颗遥远的星球或者下周星座运势,没有人奢望在偌大的星空里认领属于自己的一颗,可是也不该忘了,头顶的星空是夜晚给我们白天付出的馈赠。马虞崔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时路也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姗姗挨着他旁边。原心看看他们,也跟着躺下来,想象光年之外遥远的星系,那些不属于这个蔚蓝星球的故事,觉得自己无限的渺小起来,安宁袭身。他们竟然就在操场上睡到了天亮,醒来时,时路的外套搭在自己身上,原心转头,时路还在睡梦之中。

      在学校已经温暖得木棉会突然掉下来砸到头时,陈枭重新出现了。
      中午一点,老深把他古董老爷车光明正大停在校门口,原心走过去,对周围的异样目光熟视无睹。
      简单的问候后,路上他们就没再交谈。老深还是老样子,沉默寡言,说话简略,他们不过才三个月没见,关系似乎又回到起初见面的陌生状态,感觉上时间应该更长些。
      “陈先生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呢?”原心觉得自己对老深沉默有些不合礼貌,毕竟老深是让她感觉亲切的。
      “今天不是陈先生吩咐我来接您的。”
      “嗯?”
      “这是我的安排,陈先生不知道。”
      原心没有懂老深所说的安排是什么。
      “原心小姐,您不应该这样对待他的。”
      这句话让原心的心头仿佛跌了一个没有摔倒的跟头,尤其是“对待”二字。
      “我有点不理解你的意思,这段时间陈先生没有事来找我,我也没打扰到他。”
      “那您就不能去找他吗?”
      “我?我没有他的号码。”
      老深沉默一会儿,接着说“您有的,您如果想找他的话。陈先生是平等看待您的,给了您很多自由,他放了很大的耐心。”
      “你知道这并不可能平等。”原心心中苦笑。
      “是您不认为它平等,先生并没有要这样的意思。”
      “我甚至连今天上了车要去干什么,吃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您也从来不说不问,先生其实不是很喜欢在外用餐,但他想知道您到底喜欢吃什么。”
      “知道我?不可能,他看起来,总是很忙,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您也没说不是吗?”
      “说什么?”
      “说您并不喜欢去先生带您去的那些高档的餐厅。”
      “没有……我无所谓的。”
      “先生是故意的。”
      “故意的?”
      “逼您说实话,就像您逼他一样。”
      听到老深说的话原心不知如何回应。
      “扮演受害者,是你们俩玩得很投入的游戏。陈先生这段时间因为工作的事并不轻松,总之,现在可能只有您能对他有所作用。”
      原心陷在座位上,老深的意思是陈枭陷入了“不好的状态”,而且只有“自己”对他“有作用”。她良久沉默,一旦她的生命相关陈枭,她就会像年纪一下长了十岁,变得很像她自己,她不喜欢。

      老深把车开停在一座高层写字楼,有人来给他们打开车门。她一路都在想老深的话,窗边的景色对她来说失了意义,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她们开到了哪里。周身一条街都是眼前这样高耸坚硬的写字楼,路面宽敞,但过往行人不多。这是原心第一次了解陈枭在厦门工作的地方,他们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他听她唱很多首歌,她甚至睡过他家的床,但至今她还不清楚他是做什么的。
      原心跟在老深的身后,一路有西装革履的人向他们打招呼。
      整座大楼总共27层,老深按下25的按钮。即将又要见到陈枭,回想最后一次自己不友好的道别,原心有些忐忑如何的开场白来接那次收尾。
      老深领着原心穿过长廊。走到最尽头的一间房间,在一扇深井般酒红色木门前停下来。和路过那些宽敞明亮的工作空间相比,这间最尽头的房间反而显得格外的幽静诡秘。
      老深先用指纹识别解了房间的锁,而后又轻敲房门,敲到第四下有人来开门。
      里面探出头来的人表情严肃,他没有注意到老深后面的原心,原心觉得严肃的“开门员”面孔格外眼熟。她跟着老深进去,这扇不起眼的酒红木门身后,隐藏了又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正对的方向正座墙都是落地窗,整座城市的街景在窗内成了一幅流动的壁画,君临天下之感。
      地面上一片凌乱,散落了一张张被遗弃的A4纸文件,为了不踩到到它们,原心一直站在门口处。他们的出现似乎打扰了房间里的人,除去她和老深,房间里还有四个人表情严肃的站着,空气像是凝固一般。他们都注意到了跟着老深后面的这个女孩,其中两人脸上是疑惑不解,唯有刚才开门那位已经收起了最初的疑惑,对原心微笑示意。所有人都在等候着什么,聚焦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的背影,背影主人的衬衫有些褶皱,但光是这双肩的曲线就能让原心一眼认出它属于谁。
      “那些愚蠢的,把捧他的人当做对手的监管机构,现在不开始稳定市场,而和捧他的人勾心斗角,不和危机博弈而和投资者博弈,反应迟钝,对市场冷漠,会叫他们付出代价,他们不敢动,我们就要先背后站出来……”陈枭正说着,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原心,一下停止了要说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与刚才不同的神情,“谁让你把她带来的!”,陈枭神态疲惫,眼下是明显的黑眼圈。他看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皱巴巴的衬衫,没有扣好第二颗纽扣。
      “现在马上把带她走!” 原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去优雅的陈枭。
      眼窝深陷,眼中布满愤怒的血丝,像一只让人避恐不及的怪兽,不是那位会在用餐前会先为原心拉开椅子的,走路时走在马路左侧,和可儿玩碰碰车,细嚼慢咽一片三文鱼的绅士。
      被老深带原心走出门外,她还能听见房间内陈枭暴躁如雷的声音。她被带到一间休息室,老深让她稍稍等一会儿,这一会儿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她太听话,等得太入神,竟然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也不觉得无聊。她觉得如果他们不来叫她的话,她或许可以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到整栋楼熄灯,刚才那一幕的陈枭让她陌生、恐惧、担忧,又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
      暮色已降,老深来向她道歉:
      “抱歉,陈先生还有会议,最近是特殊时期,他让我先带您去休息。”
      原心听从老深的指示,被带到一幢像新装修的公寓。老深在途中买了食物,放在桌上,再次向原心道歉,然后说有重要的事还等着他便告辞。原心坐在沙发上,对桌上的食物,周遭的坏境,一切都失了兴趣,她不觉得饿,只觉得视力加深,困意袭来,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过去的三个月都是快乐的,和时路相伴,周末为唐观读契诃夫的小说,她自由太久,心中的士兵都睡着了,而陈枭的出现又惊动了他们。

      梦里回到那间温暖的小屋子里,妈妈还在那里织毛衣,一言不发,压抑着失望和不满,原心还在整理措辞,她觉得委屈,她想向妈妈解释,却无法让声音被听到,明明是在两个人的屋子里,周围却是嘈杂的火炉声、蝉鸣身、众多人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她吃力地想要哭出来,却忽然发现,她其实只是机械地张嘴闭嘴,而实际上什么实质内容也没有说。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在她对面,光明之外,她看不清那人是谁,但那人的存在令她心安,但她确信,他只会看着,而不会帮自己。
      她忽然睁开眼,陈枭隔着一张茶几,坐在她对面,没有聚焦地望着她的方向。
      不同于昨日的狂躁,他又成了记忆中的陈枭,温柔而危险,看起来有些疲惫。
      “饿吗?”陈枭看着桌上没有打开的餐盒,轻声地问。
      原心慢慢恢复了对于现实世界的直觉,她摇摇头,发现窗外的世界已经度过了一夜,天亮了。
      陈枭叹了下气,起身,向原心走来,在她的沙发前弯膝,用手为她轻轻梳理一下头发。这个举动让原心身体微微向后,他们从没有这么靠近过。
      “你皮肤很好。”
      原心看见陈枭嘴角的笑,也许是为自己保护过度的举动而觉好笑。他的眼周布满血丝,没有了刺人的锐气,刮过了胡子,靠近时带来一股包容人的芬芳。
      “你开完会了?”
      “为什么来?”
      “老深……”
      “老深让你来你就愿意来吗?”
      “休息过了吗?”原心换了一个问题。
      “刚才来时在车上睡了一会。”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原心明知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一群被领带拴住脖子的无趣老男人间玩的游戏,你不会感兴趣的。”
      “看起来这个问题很不好解决。”
      陈枭在原心面前底了会儿头,思考后,又抬头望着原心,重新拾起了自己。
      “那是在演戏,穿上了行头,我会给不同人扮演不同角色。但事情偶尔超乎我们的控制,我们只能是走在路上的一个角色,但一个演员头上有更多要配合的演员,还有看不见的编剧和导演。昨天很抱歉,原心,我希望你忘记。”
      “你呢?你昨天分到了什么剧本?”
      “一个离经叛道的角色。”
      “我们都不是天使,更不是神,别太勉强。”原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陈枭看了下她,没再说下去。
      之后,他们去了餐厅,一开始是为了解忧,原心刻意和陈枭说了些无意义的话,她说学校里的游客,说课程上的“电车难题”,说她正在办的活动,越说越认真,作为长者,陈枭一直是一位很好的聆听者,他和平地说自己的见解,他说每一个人一生中在大部分时候身份都是游客,所以要像原谅自己一样去包容“游客”为一个城市带来的无忧气息;他为商家拒绝学校活动赞助而出谋划策……他们又去了一家私人电影院,没有安排,就看了正在上映的电影,是一部当红的喜剧片。通常原心不会为了这种电影走进电影院,她相信陈枭也是,可意外地,那些意料之中的笑点,却让她笑得开心。走出电影院,他们沿着街道走,重温着讨论刚才那部电影中主人公的可笑,而又讨论电影主人公小丑式面具下是一张有多么勇敢、好看的脸庞。走着走着,两人随心进了街角一家装潢简陋的小餐馆,点了招牌咖喱猪排盖饭,陈枭把它全部吃完,说只是因为刚好饿了。
      看似不好的一天,反而让这两个外套里面都习惯穿着盔甲的人失了防备,靠近了一点。原心心情放松,以至于她没有计较陈枭还会带自己去哪里。他们又回到昨晚的公寓,原心心中的侍卫兵警觉意识惊醒,她告诉陈枭自己如果再不回学校就不能进宿舍了。
      “等等,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陈枭往后退了一步:“原心孩子,你现在就站在礼物盒子里。”
      原心正在观察周围,她突然意识到陈枭所说的礼物是什么——陈枭摊开手心,一把雕刻精美的钥匙,挂着咖啡色的绒球装饰,像极一把可以打开城堡的钥匙。
      “不,礼物太重了。”昨天由于太疲惫,她都没有好好看过这公寓,这时她才注意到这座公寓的色调是令人心安的奶油米色,米色的地毯,米色的花纹壁纸,间隔地挂着一些色彩冲突的艺术画,张扬得恰到好处,还有一座大大的落地窗,装载的不是坚硬的钢筋水泥,而是城市夜晚的万家灯火,蛋黄奶油的橘色灯光泻下来,令一切目光所及之处都柔软。
      她想到了很多下巴微翘起的女孩,很多平凡人打转一生的孤独梦想,Tiffany、最新的IPHONE、头等舱的椅子、人们脚上的鞋,一座房子,这些充满质感的物质涂抹了胭脂俗粉,神魂颠倒每一个人。现在一把钥匙摊开在自己的眼前,自己甚至不需要付出,只需要拿出伸出手的力气,一个民族的人怀抱的共同梦想,眼下唾手可及。
      原心看这把钥匙看得失焦,已经看不清这把钥匙:
      “我想知道它值多少钱?”
      陈枭眼神失望:“我还是比较喜欢昨晚在那沙发上安静睡着的你,不懂计算那么多。”
      “所以您拿回去吧,我想平时收下您礼物的那些女孩不会像我这样让你麻烦,但请您不要送我这样我不需要的东西。”
      “如果你喜欢听和计算有关的故事,我有很多可以告诉你,不过今天不行,今天累了。”钥匙实实的被放在了原心手上,一如对她的命令。
      “我不能要,它超过了。”原心将钥匙放在了桌上。
      “留着吧,说不定哪天你会需要。”
      正要转身的陈枭被原心拉住,他回过头来看着原心,等着她说下去:
      “对,我需要,每个人都需要,这里真好,但我不能心安理得的让自己去想要。”
      “想要它,对你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还不起。”
      “你之前还讽刺用价格衡量的真心。”
      “我可以向你借,但你也想要我借更多,这是个无底洞的陷阱。”
      陈枭准备点一支烟,燃起火,又把火灭了,问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一部分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的是我向你借的,这部分是我想要的,想要的是你要我欠的。”
      陈枭转过身来,正对着原心,他停下来,仔细打量她的眼神,确定其中几成世故几成内疚。
      “我以为你是那种始终不会慌张的孩子。”
      “是的,如果我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天降的,无限透支的取款机的话。”
      “那我是吗?”陈枭带着一半戏谑一般深沉的口味问道。
      原心抿着嘴,避开了陈枭的眼神。
      “简单说我不想欠别人。”
      “如果你那么喜欢互不相欠,又还不起的话,我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什么?”
      “嫁给我?”
      “什么!”原心惊讶地反问。
      “家人之间就不存在欠债,你不但不用还,我死后你还能继承我的钱,和我解除婚约,把欠我的钱变成冥币烧给我,我们两清,我打赌我会比你先死。”
      “我现在没有心思和您撒谎开玩笑,我有点累,撒谎和开玩笑都需要精力和清醒。
      陈枭疲倦的黑眸中暗下了一些光辉,庆幸原心没有察觉。
      “既然你喜欢计算那我来给你说一个简单的公式吧。你现在似乎是对我给你的礼物感到有压力了,因为对现在的你来说最缺的是钱,所以你认为钱的价值是最珍贵的,当我给了你你认为珍贵的东西时,你担心自己不能偿还,对吗?可是这个公式在我这边不成立。就如你刚才说的,这些礼物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它们不过只是一串数字。还的话,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吗,交换对你一文不值,而对我来说珍贵的东西,这才是等价交换。”
      陈枭语气有一丝嘲讽。继续说道,“我不希望今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毕竟白天还算愉快。送出去的东西我不想去管收礼物的人怎么处置它,要扔掉还是怎样都随你意。”他边说边披上外套,准备打开门往外走。
      “你刚才说钱对我来说珍贵。它只是我需要的东西而已,但我不会把它挡在真正珍贵的东西前面。谢谢您一直把你觉得重要,而我刚好需要的东西借给我。但珍贵的东西是算不清的,只有珍贵才能换。不能等价交换,只能不计回报。”
      陈枭的停下来听完这番话。
      “我还要去开会,你睡吧。还有,你可以放心,这扇门的钥匙只有这一把,是为了以防你下次不能回学校时有地方能去,凡是我送出去的东西我都不再需要,是你的了。”
      话毕,门关上了。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这张席梦思的被子舒适度胜过宿舍硬板床,醒来时看手机已经十点。手机里有两条短信,一条来自姗姗,问原心昨晚去哪了,一条是时路昨晚约她去吃芋圆红豆冰。
      她拉开窗帘,这个城市比她醒得早。过了几分钟,老深发来一条短信,说来接她去吃早餐。这种影视剧里富人家千金的待遇让原心一下不适从。她没有怠慢,回复老深她马上下去,语气极尽礼貌。
      五分钟就梳洗完毕,披着大衣下楼。这些年作为女子她唯一值得夸赞的就是出门不繁琐。临走时,她将门钥匙放在了门口的密码信箱里。
      一辆在她下来时就停在前方黑色丰田倒退过来,后车厢把手正正停在她手前。一看是老深,他今天开了一辆低调的车。
      “你到多久了。”
      “我从早上就一直在楼下等您。”
      “什么时候?”原心感觉过意不去。
      “总之在您起床之前吧。”
      “怎么不早点打电话告诉我呢?”原心为今天自己近乎睡到正午而不好意思。
      “我只是来负责接您,不负责叫醒业务。”老深用一贯和蔼的语气笑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我看见您窗帘拉开了。”
      “你一直抬着头站在这里看17楼的窗帘?”
      “哈哈,逗您的。您的房间安有远程操控,您拉开窗帘的时候陈先生告诉我您醒了。”
      “那岂不是说他在很远的地方都可以控制我昨晚睡觉的温度?”
      “先生还可以控制您的梦。”老深自己笑一会儿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对对方来说好笑的笑话,又补充道“室内温度可以控制睡眠质量。”
      他们来到昨天那栋威耸的大楼下。原心发现大楼门口挤满了人,簇拥着一群扛着摄影机的记者。老深的车因为人潮在马路中间缓行。
      “看来我们今天开对车了。”老深说道,又看了看后视镜,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应该在后面。”
      两百米的路程这辆丰田挪动了二十分钟。
      丰田绕到了大楼侧后方,渐渐远离了喧闹的人群,然后从一片杂草荒芜的停车场通过了一扇有些失修的铁门,在一条绿化带旁停了下来。
      隔着绿影从从的绿化带,原心看见对面大楼玻璃门里有一行人走来。他们一律西装革履,走在中间的正是陈枭,他步伐□□,表情严肃,低头在向左侧的人交待着什么,那人正是昨天在陈枭办公室那位,隔了一天,原心依旧觉得他面熟而又想不起。而陈枭左边是一位正装、短发利落的小个头女子,她正在打电话,不时对电话那头人点头。虽然个头小旁边的男士们几截,但她迈步利落快速,没有掉队,反而显得她比旁边这些男子更加不可冒犯。他们在大门前停步,陈枭继续对左边的人严肃说着什么。感应门为他们开了又关,关了又打开。
      谈话结束,那行人除了陈枭外纷纷掉头回到大楼中,只剩下陈枭一人,目送他们走远,虽然刚才他还是一个中心。原心还在想着童年港剧里出现的律师,而陈枭走过来的姿势和刚才不同,说不清哪里改变了。或许是因为少了一排人群的装饰,明明是同一个人,可现在正走来的陈枭不是刚才那个陈枭,而又是听着原心唱歌,和她吃饭,为她讲解植物时的那个陈枭。
      “请问您现在想要什么?”陈枭站在车门外隔着车窗问里头的原心。
      “我想要吃早餐。”
      这个回答令陈枭笑起来。
      “原心孩子,你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应付的人,只想向我要一顿早餐。”
      他看起来是开心的,虽然眼睛中能察觉红血丝,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已经两夜没睡的人。不需要睡眠,或许也是他们这类人必备的特质之一。
      “你没睡觉吗?”原心问。
      “没,睡觉等于在烧钱,我愿意用钱买睡眠,但烧的不是我的钱,是别人的钱,那些人不同意我睡觉。”
      原心想告诉他钥匙放在门口密码箱中,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老深抢先一步问:“情况怎么样?”
      “呵,他们要我们埋单。”
      “你打算付多少。”
      “埋单?为他们的没用和一群人的贪婪埋单?”
      “可是你还是得这样做。”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和那些人是在一个圈里面,为了保自己你不得不拉他们一把。”
      陈枭沉默了一会儿。
      “社会什么时候会因为他们变好一点。”像是一句反问,又像是反问。
      “不会的,永远都会有这样的人,这批人走了又会有另一批人代替原来的他们。不过他们不算难对付,只是为了抓紧时间多存一点利。得到多就要多承担,这是社会的规则。您站在哪个位置就要承担哪个位置的责任,融不进这个规则就要离开,得到却拿不出与之相匹配的胆量,到头来只会一场空,这些道理您是知道的。”
      原心在后座吃惊老深能这样给陈枭上一堂课,而陈枭服服帖帖的听着,像一个好学生。
      “我们打算明天开始每天增持股,先把大资金投到创业板中,再做中小板。现在关键是换市场信心。用圈内规则的思考方式来决定经济,而真正懂金融的人都在学规则,这是赌博,不是规律。”
      “人是规矩里最没有规则的一部分,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烦。您最后还是要为他们的游戏埋单,”
      陈枭无奈叹了一口气“是,我会的。”
      吃过早餐后陈枭送原心去唐观的医院。道别时,原心看见陈枭想说什么,但那犹豫只持续两秒就做出了选择。关上门,黑色丰田开远,原心不确定陈枭是否也察觉到自己没说出口的话,比起他要操心的那个世界,那串还放在密码信箱里的钥匙显得微不足道。

      
      六楼的走廊很安静,长长的走道没有窗户,这里不像医院,依靠头顶的灯光看穿这条长廊,灯光泻下来,铺在绒毛的红地毯上。
      原心有一些忐忑,她对自己内心的感受和直觉向来很敏感,这几年来,每次要见到或者要离开唐观,她都会忐忑。
      唐观病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里面并没有人。床头置着新换好的康乃馨,床单铺得整齐,窗户敞开,雪白的纱窗起着舞把海风送进来。
      原心坐在沙发上等待。有时候会这样,护士有可能推着唐观去了洗浴室,周末偶尔也会有志愿者来推着唐观去散步,也或许今天唐观起床就兴起让护士推他去花园里走走,毕竟平时这个时候原心不会来。
      秒针滴答滴答,响得格外清晰,然而它的流逝对于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来说并没有意义,任凭它再耀武扬威地呐喊,也不过如此。原心坐在唐观的床旁边,闭上眼睛,突然想象着唐观在这里度过地点点滴滴,是怎样的自由,又怎样的孤独。
      至今思考起来她也觉得不可思议,21岁无依无靠的自己,既然担负着一个生命,而他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自己工作赚钱,在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因果缘转中,使得她刚刚和陌生又熟悉的陈枭吃过早餐,昨天他在这座庞大的城市中给了自己一把钥匙,他是自己理解范畴外的另一种生活,他们的距离近而遥远。
      究竟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
      原心回想起记忆中她尽量避免去触碰的那三年。那时候的天空一直阴沉着天,她唯一的愿望是逃离,逃去哪不知道,但必须要远,离家越远越好,逃离的念头中酝酿出后悔与亏欠。
      所以初中最后一次考试她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考得优秀,然后在志愿单上填了另一个市区的高中。但这样的距离远远不够,她要逃得更远,以此来宣誓,以此来开展报复。在那些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的日子,她住在自己给自己的囚牢里,每月回家几天,她带着耳机推开家门,用厚重的背景音乐把自己与家隔离。刚好遇见在门关拿着篮球准备出去的唐观,他每次都会比印象中更高一些,那短暂几秒的眼神相遇是他们唯一的交流。原心厌恶这个家,但却不厌恶他,并且觉得唐观懂得某部分的自己,按照时路的灵魂理论,或许他们共用同一颗灵魂。
      然而现在坐在椅子上,身高对于唐观失去了意义,那个拿着篮球站在门关注视自己的男孩成了时间细缝里永恒的谜。
      18岁,不幸发生在这个高大的男孩身上。
      她听见母亲悲伤地哭泣,推开门,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泣不成声,那个男人背对她们在窗户前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烟雾让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可相信。母亲看见她进来,一面慌张起身想给她重复电话里语无伦次说过的话,但又因悲伤语言组织不清,整张脸因复杂的情绪而扭曲。看见这样的母亲,她什么也没有说,绕过她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以后妈妈就变得很忙,开始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而那些年她究竟经历了哪些辛酸细节原心全然无知,只能透过逐渐少打的生活费来察觉。之前由于于心有愧,妈妈一直小心翼翼地给她讨好的关心,唐观生病后她也无暇顾及原心的情绪。原心终于不用逃,就已经被这个家自由放逐了。
      知道母亲出事的消息,她的冷静在外人看起来近乎没心没肺。她冷静,是因为她的先知先觉,预感总要发生什么,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却没想惩罚变本加厉,降临在自己母亲头上。
      母亲出事那天是高三第一次模拟考,她正是生理期,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写答卷,腹部有一摊火在翻滚,下身血潮涌动不停,她在闷热的空气中疼痛难忍。班主任忽然推开门打断了考试的安静,所有人都抬起头,班主任看着原心的方向,她本能提前察觉到有一些事情,终于冲她而来。
      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被他定罪。
      赶赴医院的路上,她在回想那天上午和母亲的相处,那天发生的一切,她终身都可以细数。
      早餐家里就她们两个人,妈妈做了两碗面,用的汤汁是昨天煮的鸡肉,所剩不多,肉全在原心碗里,鸡蛋煎得有些焦,她们如往常一样沉默,自从家庭解体后,沉默就是原心唯一剩对妈妈的语言。妈妈像往常一样想打破尴尬,她把松散的头发随意扎起来,她最近头发越来越稀疏,家里每个角落都是她的头发,原心甚至在自己的面中也吃到了她的头发,她把剩下的半碗面推开。
      “啊,我太不小心了,我真的是……我重新煮”。妈妈非常自责,像是犯了大错。
      原心不语,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
      “等一下,我……我意思是?你不饿吗?就只吃这一点……不然待会儿在门口买饭团。还有,那个今天是唐观生日,你叔叔的意思是,他在里面很闷,不如今天把他接回来我们一家人过一个生日,我的意思是,挺好的,我今天就不去医院了,我去买鱼,我可以煮鱼给你吃,鱼比较软,唐观可以吃,你最喜欢吃酸汤鱼了……晚上放学你回来好吗?家里很久没有热闹了,就算只有我们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眼敏感刺中了原心,她没有回答,向母亲伸出了手。
      “什么?”
      “钱。”
      “什么钱?”
      “下个月房租。”
      “对,是,房租,但我和你叔叔的意思是,不如下个月回家里住,也不是特别麻烦,就是来回会花一点时间,但这点在路上的时间也可以做很多事,听单词,我和叔叔不会打扰你,我每天照顾唐观晚上才回来,叔叔可以在学校办公室待着,回来也是晚上,我们在你回来后再回来,原心,回家住吧,你看,家里什么都有,你睡得也会更好,就先一个月,如果你不适应,下个月我们再想办法,继续在外面租房子。”
      原心心里明白都是钱的问题,她不想回家,但也并不觉得在外面和半夜三更回来的人人合租一套小平房有多好,她是故意的,她知道母亲拿不出钱。
      “你的钱呢?爸爸给我的那些钱呢?”
      “就是……唐观,我们之后打算带他去省会医院看一下,但也不一定就会在那边医,这些都是计划,可能这段时间我们会省一点,之后会有办法的,我已经打算出去工作,你哥哥现在也很好……”
      “他不是我哥哥。”
      母亲愣了一下,缓了一会儿,咽下悲伤继续说“但现在我们是家人,必须对彼此负责。”
      “谁对我负责?你对谁负过责?你对爸爸负责了?你对我负责了?你心里一点道德都没有还在这里说负责,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弄得这样可怜?让所有人都觉得最可怜最伟大的人是你,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每个人对你都有错,你永远是最委屈的,这样你满意了吗?”这些并非原心的真心话,但她太清楚哪句话可以最精准地使妈妈重伤,今天有对原心非常重要的考试,但母亲却一无所知,她只记得今天是唐观生日。她需要说出来,她需要发泄。
      母亲依然佯装无事,继续说“爸爸和我的事,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你就算把心把肺都移到他身上,他也不会好了,他会死的。”原心冷酷地说,说完后她感到后悔,但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变得那么自私!”母亲终于按捺不住爆发。
      原心终于踏实了,她等到了,等到了这句母亲心里的真心话。

      她穿过周围拥挤嘈杂的人群,母亲存在的最后证明,是在唐观当时住的医院几百米外留下的身体轮廓红线,还有凝固的血。她终于免于奔波和疲惫,永远的睡着了。警察问走过来问她的姓名,有人拉扯她的校服,人群互相推搡,肇事司机颤抖地捂着自己的脸一遍遍语无伦次的解释:“是那个大婶自己走过来的,是她突然停下来的,我根本没看见她,这里是单行道,是绿灯,是单行道……”
      妈妈身上从来有一种淡定不灭的气质,她的一切都洁净而有序,如果让她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在心里发笑吧,一定会捂着原心她的眼睛让她转过身去。这一地浓烈模糊的墨黑和杂乱肮脏的现场,与她这一生都不般配。往后她无数次回到那一天的早晨,上帝给过她机会,在妈妈提出过生日的时候,她只要轻轻地点点头,只需要极小的力气去完成这个动作,一切就都会改变,妈妈不会在那个时刻恰好出现在去往医院的那条街,哪怕她出现了,她也不会在单行道上失神。往后余生,原心也不需要用极大力气,去弥补当时没有完成的那个极小的,点头的动作。
      然而一切都照进现实,她唯一在意的是,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她们究竟有没有说“再见。”
      一个星期后,葬礼结束,她洗干净脸重新走进教室,高三了,每个人都很忙,唯独几个人发现她失踪了一周,她什么也没和别人说,打开书,把眼泪都嚼碎了硬邦邦地咽进肚子里,埋头,开始计算一个圆锥的体积。也是那段时间,她爱上了数学,数学需要的专注可以暂且成为一种麻醉。
      高考志愿上她填了一个遥远的南方沿海城市。凡有留恋都是被生活厚待过的证明,她没有留恋,也没有家。但她做了一个出乎人意料的决定——带唐观走。理由当然有很多,例如,她不相信那个在失去母亲后垮掉的男人还可以担起父亲的责任;另外,照顾唐观也是母亲最后一件尚未完成的事。还有更多深层次的原因,她来不及一一确认,就已和唐观在机场门口。那是唐观第一次坐飞机,也是他最后一次坐飞机,他没有愿意,也没有不愿意。他们静默看着飞机外的层层云海,云团就像是坚固厚重的温床,熟悉的家乡来不及道别就逐渐深不见底。他们是这世上唯一能共享同一份悲哀的两个人。

      “原来您来了。”
      护士推着走唐观进来,打断了原心的回想。
      原心看到唐观立马站起来,他状态看起来不好。因为少触日晒,唐观的肤色原本就雪白如瓷,原心通常透过他的眼神来判断他的状态,现在他目光无神,嘴唇泛白,更没有血色。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原心在房间,眼中唤起一丝神采。
      “我来吧。”原心接过护士手中的轮椅。
      “我建议您现在让他好好休息。”
      护士对原心使了一个眼色,原心心领神会地点头。她和护士一起把唐观转移到床上,以拿药为借口跟着护士出去了。
      唐观主要护理医生已经在房间几步外候着了。
      “唐观的家人您好,我是唐观的护理医师,我姓邓。”
      “发生了什么?”
      “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
      “叫我原心就好。”
      “方便问一下你们的关系是?”
      “兄妹,唐观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要着急,先听我说。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病人昨晚发烧了,不过现在烧已经退了。”
      “又发烧了?”这是这个月唐观第三次发烧。
      “幸亏昨晚护士查房时发现病人导尿管松脱了,才发现他正在发烧。你知道我们这里的病人情况都比较特殊,任何小毛病都疏忽不得,唐观病人情况更是特别,所以每晚我们都会例行询问。当然这也是我们护士的大意,对于病人过于的信任,毕竟他的营养搭配都在我们掌控之中……”邓医生看了一眼原心。
      “医生您的意思是?”
      “我们不知道病人是不是在刻意隐瞒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
      “刻意?”
      “昨晚病人拒绝了护士的检查,护士以为他太累了,所以比较疏忽,病人自己说他感觉没问题,当然,我已经暂时撤掉昨晚护理的护士。”
      “隐瞒?”
      “嗯,因为发现异常是凌晨,当时高烧已经有些严重,病人忍了很久。”
      “你们这里不是医院吗?医院就是保证人健康,你们自己的疏忽怎么还能怪是他在隐瞒?”原心有些激动。
      “您稍安勿躁,我们许诺过,您也可以放心,病人的一切营养状况都在我们的控制之内,这位病人是特别看护,这一点我们更加注意。”
      “那请您告诉我唐观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
      “原心小姐,您耐心听我解释。”医生依旧带着微笑冷静地对原心说:“这样来说吧,我当医生已经半辈子,这样的病人我见过很多。有一些话家属们都不愿听,但我看您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不管怎样我都必须诚实地把病人情况告诉您。像您哥哥这样的病,活下去不难,维持现状才难。大部分病人,最后都是自己做的决定。”
      原心咽下一口卡在喉咙中的气体。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你们医生无法治疗病人?”
      “您难道相信人有求生的本能,就没有抛弃自己的本能了?像唐观这位病人的情况,病的程度,其实是病人自己在控制。”
      “胡说八道!你是说,唐观自己……让自己发烧了?”原心一字一顿地说出脑海中的思想,不敢说出最深的猜测。
      “打个比方说吧,如果人是一个机器,那他的后台管理系统就是在从内部开始自我有序的毁灭了,当然,这话说得比较玄乎,您是我见过比较冷静接受事实的家属,我大可这样告诉您。”
      他放弃了?原心在心里自言自语。
      “人的精神意志有时候要强大过一切病症。对于这样的病人来说,痛苦的不是没救了,而是活下去。如果家属想挽留他,就要让病人积极起来,最好是给病人一个留下来的动力。衷心地祝福您的家庭好运。”
      医生走后原心的身体像一下子失去了依托。她想找到一根可以支撑自己柱子。她靠在墙上,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而她感觉自己正在失重,下坠,下坠。这样的画面她在电视剧中见过,觉得未免夸张,可是人的颈椎真的可能撑不起自身的重量,一旦灵魂先下坠了。
      她从没有想象到过唐观康复的画面,那些画面恍然失真,触不可及,然而,她也从没想象出一个没有了唐观的世界。
      她想不通唐观为什么要强忍难受隐瞒自己的发烧?即使不为自己而活,难道就不能为别人而活吗?为了妈妈,为了他的爸爸,为了活着而活着,甚至可以为了……她的感性强迫自己不去理解唐观为什么要放弃,虽然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她早已有了答案。

       唐观在床上躺着,他的身体忽冷忽热,他感到鼻孔很痒,然而他却挠不到,只能任由鼻孔的瘙痒折磨着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像蚂蚁在他的骨骼里爬行,他想阻止这种痒,如果有一把刀,一只能动的手,他会毫不犹豫割掉自己的鼻子。提醒他十二点用午餐的闹钟在空荡的房间里响着,这个人类伟大的发明在唐观这里成了最愚蠢,最可怕的装置。每天看着时钟滴答、滴答,时针走到快与分针重合的位置时,他就开始全身就会开始紧张、戒备、肌肉收缩,像是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只小虫沿着他的手指而上,从他的耳朵穿入,即将啮噬他的大脑。即使他的灵魂可以横跨几万里,在肯尼亚的露天窗台上待一个下午,却对一米之内的一个小机械束手无策。
      原心关掉了闹钟,整个房间一下子静下来,时间终于无法见缝插针。
      她看着唐观,他的眼神僵硬而疲乏,鼻子在消瘦的五官里显得格外突出。她知道他隐忍下了所有□□的痛。她也在隐忍,他们一人在囚牢内,一人在囚字外遭遇更大的禁锢,隐忍不同的囚禁。
      “想起来坐坐吗?”
      唐观眨眼一下,回答原心“是”。像大仲马笔下《基督山伯爵》中的诺瓦蒂埃·德·维尔福。眨一下眼是“是”,两下是“否”。在《基督山伯爵》里,任凭任何人都会想成为爱德蒙·唐泰斯,或者是《三剑客》中的达达尼昂,但谁会记住这个带着秘密沉默至死的虚弱哑巴。
      昨晚因发烧被推进ICU之前唐观在抓紧时间计划着他的下一趟旅行——坐着轮椅重返拿破仑时代,“轱辘轱辘”滚动过大仲马屋檐的长廊,让他扭转诺瓦蒂埃的命运,为了让大师不觉得被亵渎,他必须重写出一个比这更好的结局,目前他还在思考中,但他近来总觉得自己时间有限,又对故事结局失去了兴趣。
      “饿吗?”
      哒、哒,动两下手指。
      “想看电视吗?”
      哒、哒。
      “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哒。
      “左立?”
      “春上村树的卡夫卡呢?”
      “这本?”
      “《纯真博物馆》?”
      原心随手翻开折页的379,开始朗诵:
      “我希望博物馆的参观者们记住,我对芙颂的爱情,慢慢地蔓延到了她的整个世界,和她有关的一切,她所有的时刻和物件。
      看电视时我感到的那种时间以外的情感,这种把我在八年时间里对凯斯金家的造访和我对芙颂的爱情变为可能的深切安宁,唯一会在看新闻时被破坏,因为国家正在被拖向一场内战。
      ……”
      原心忽然跳出书本笑着评论道:“你相信这样的爱吗,不要唾手可得的完美一生。要爱一个满是缺点的人,多傻?一个人有可能比得上一个世界?谁有可能这样爱一个人吗?这个人一定是中邪了。”
      “我觉得凯末尔是个草包,浪漫到极致就要消耗掉很多的理智,没有理智的人是不懂得怎样保全自己的……
      人们不以爱为荣,反以爱为耻……
      他爱的不是芙颂,是他自己,也有可能是爱本身……
      他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他劫后余生的世界,这个世界看他只像一个孤儿……
      不不,也不一定,有些人生来就是完整的,他们不需要寻找另外一个人,有些生来需要另外一个人才完整,所以大部分人为了完整整天嚷嚷着爱。……
      幸好爱没有公式,但也可惜,爱不是公式。像我这样喜欢数学的人,大概是被它惩罚不及格了……”
      原心有些不耐烦,她放弃了,关上书,看着窗外。她不想再刻意喋喋不休地说话。
      唐观在心里给予了她一个拥抱。
      哒、哒、哒。唐观右手尚有知觉的食指缓缓地动两下,意味着有话想说。
      原心都听到了,她能察觉他任何微小的动作。
      眼睛眨了四下。这是唐观的交流方式,用眨眼的次数代替一个字母。这是人类沟通进化史上比最落后时还要没有效率的沟通方式。任何一个满怀热心来到这里的志愿者都会在几次后就尴尬地失去耐心,其实他们害怕的不是时间的损失,而是看着唐观的眼睛,默数他吃力眨眼的次数,在那阵寂寞的等待之间,能听见内心不安宁的恐惧。
      “D”。
      “B”。
      “没有,没有,停下来,不要再说了……”
      《纯真博物馆》从原心膝盖上滑落,她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一个敏感的字眼。慌忙俯身去拾起《纯真博物馆》,可是一切就在一瞬间,情感的闸道打开就覆水难收。
      “你这样太自私了,不要走!哪也不要去!求求你!求求你!会的!为了我,和我一起!求求你,求你!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
      她在无声中的领悟,实话赤裸裸,却使得她的城池沦陷,虚弱地垮在唐观膝盖上,大雨冲走了地球上所有的颜色,一切的下雨天在这双坚硬的膝盖上都找到了可靠的依托。
      “不要离开,求求你,求你了,好吗?求你……”
      这声祈求如携带着冰块的箭刺穿唐观的心。
      他只能在内心里祈求:“上帝,佛祖,菩萨,耶稣,梵天,湿婆,世界上所有可以叫得出名字的神灵,我知道你们一定存在,看着这一切。请在这一刻给我一点点人们能够拿起筷子的力量,去拍拍她的背,抚摸她的头,或者更贪心的,用上双手去拥抱她。我愿从此灵魂哪也不去,连想象力也被捆绑,永永远远的被诅咒在这张轮椅上。只要你给我一次人们拿起筷子的力气。不像现在这样,一个冷漠的废人。”
      哒、哒、哒。
      原心吃力地抬起头,幸好,脆弱没有借眼泪表达,眼泪没有在唐观面前留下来。
      眼睛眨25下,这是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沟通史中最微不足道一分钟。
      “Y”
      “R”
      “y”
      “你是意义。”唐观说。
      “对不起,我只能自私地去爱你。”原心咬着牙,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二十三下,一下,十四下。
      全世界这一刻最悄无声息,也是最艰难的“我爱你。”
      唐观的眼皮依旧没有停下来。
      二十下,T。
      “我爱你。”
      “我累。”
      原心捂住嘴巴,眼泪依旧强忍住没有流下来。就在这一刻,仿佛这间病房变得空旷,只剩下她一个人。

      下午烈阳稍过去,他们收拾了一番内心的沉重,去后海散步。孩子们的童真的笑音混杂着海浪拍打岸边的沙沙声,不知哪里在放老歌谣,沙哑而低沉的女音——《You belong to me》,海风带来一阵夹着海藻味的凉爽。原心的手和唐观胳膊贴得很近,但她想再近一些。他们在露天台上并肩免费享有这完美幸福。
      刚才的阴霾随风而去,她可以假装忘记,视而不见,睡一觉吧,兴许睡一觉,感冒完全好了,唐观也会打消这些念头。
      妈妈离开后她就明白了一件事,人们总以为我们是以顺时针的方式与别人共享生命,而其实,我们是在倒数中流尽与每一个人的缘分。但这一霎那,她错觉这一辈子和唐观好像还没认识过,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有待去认识。她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中,晚风的凉意让她开始期待夏天。她和唐观在沙滩上散步,唐观踢一脚沙子在她身上,他们行为变得幼稚无比,和浪花赛跑,哼她的歌,迎着晚风,放声欢笑,把彼此视作家人,视作这世上的唯一。幸福的遐想随之带来一阵反面的恐惧,但她不慌张,就像已经在另一个世界解脱的妈妈一样,她和唐观活在被提炼过纯真的博物馆里。那是一座没有时间在流逝、没有光阴要去追寻的精神城堡。
      以前她总是对唐观说许多话,而现在,她舍不得浪费一秒在无用的语言上,她要争分夺秒的和唐观在一起,无畏未来,她所畏的只有此时此刻。在时间发现她作弊之前,要把这一切深深深刻写在记忆的书桌上。

      从医院出来已经九点。她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郊区的晚班公车通常乘客少,司机提早发车。每一个人都想念家的床,那个环境中的人,气味和灯光。
      公车里有一对情侣,一个高大金发的外国人,和一个典型中国式长相的女人——有一头黑藻般顺滑的直发,细长的柳叶眼,鲜红的唇,下唇丰满。这是那种你不能说她美,却会让你不由被吸引的面庞,外国人常常迷恋上这样的中国女子。男人身材高大,金发蓬松,看来很像德国人,在他身边女人显得小鸟伊人。她看了下原心,然后微笑着靠在男人肩上,闭上眼时也是微笑着。他们就坐在原心对面,金发男人直直看着原心,这种陌生的大胆直视对东方人来说很不自然,原心没有回避令他觉得新鲜。他的皱纹中储存着不同国度的旅行,有光芒,又和蔼,如果有神在注视人们的一言一行,原心假想神值得这样一双眼睛。他们是来这里的海边散步?探望朋友?亦或是搭错公车而顺性坐到终点的旅人。小寐中的女人微微挪了挪头,男人的目光随她而去。原心也将目光移开,无论如何,她祝福这对情侣,这世界总是要有人幸福,她喜欢看各式各样幸福的人是如何的幸福着。这些画面可以给她一只手,抱着她,想象着,飞去,一切在想象的境地显得不那么糟糕。

      “原心,人人都在说爱,一些说的爱是可爱的爱,一些是不爱的爱,一些是□□的爱,但你放心,我对你说的,永远是亲爱的爱。” 唐观在遥远而熄灯后的病房里对她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女明星结婚了,阅读量高达16亿,意味着几乎每个中国人,起码五分之四都知道这个女明星结婚了,这件事超过了许多,超过了日子本身的意义,仿佛对于历史上的今天来说,这个女明星结婚了就是今天存在的意义,究竟这个女明星的婚姻是今天的意义,还是我们貌似通过网络狂欢参与了她的婚姻就是我们生活的意义。她结婚对我们的日常会有任何丝毫影响吗?我想不会的。
    被16亿人知道我结婚,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荒诞的不幸呢?又是谁的不幸?谁的荒诞?
    我更关注周润发捐款56亿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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