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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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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黑街死亡日经贴
14楼
存活时间:0小时53分
死亡原因:擦,典当铺男地脑子有病吧,我就去问他能不能卖血卖器官,他说不要,还说我不配,刚出典当铺的门就显示死了,肯定是他干的。
这年头卖器官还讲三六九等,就想知道罐头里的眼珠子是谁卖的,拜拜您嘞。
……
“我有时会觉得,咱们就像是老鼠,天生适合长在阴暗的地洞里。”当铺男今天没吸烟草,他更高级点儿,抽电子烟。
电子烟会喷仿真烟雾,白茫茫的雾扩散开,它们是雾化的香料。沈亿出生时,电子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它的流行来势汹汹,退却时又迅疾如潮水,两张调查报告轻而易举地将它击败,其中一张说明电子烟有毒素污染,第二张论证它会提高癫痫发病率。本来烟民就不满于它的香水口感,连健康的卖点标签都摘下后更被市场打击得节节败退,最后各国政府取缔进口落下致命一击,它彻底变成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
当铺男拉他拖的是真尸,却没要去灭迹,极大减轻了沈亿的心理负担,当铺男有点儿精贵的洁癖,却没有多余的橡胶手套分给沈亿,后者脸板着,替他把人一路拖至当铺地下三层,这里的房子不知怎么回事,地下比地上部分错综复杂得多。
进地下室后就把沈亿晾边上,手起刀落切下小拇指,就任人孤零零躺那,沈亿憋了半天,愣是没问出“你干嘛不只把手指带下来”。人拖来拖去,累得慌。
他切下手指就做防腐处理,电子烟是当时叼上的,手指不配福尔马林,三/氧化二砷足矣。
沈亿没用了,看当铺男的样子,分明不准备放他走,想想,干脆掏出笔记本对着拧,试图从中辨别出有用信息。
当铺男可能是工作得太寂寞,骚他聊天,开头就说自己像老鼠。
沈亿抬头,没有应。
他怀疑当铺男只是想发泄倾诉欲。
“他是山民,知道山民什么意思吗?”
“知道。”住在山洞里的人。
当铺男笑:“来得时间不长,新词儿倒是听了一肚子。”
手头的标本处理工作进行到一半,工作台面上解剖刀骨剪等随意摊放,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不出顺序,饶是桌面再大也不够堆,榔头边上就是台式电脑,年份还挺长,他在处理标本的空档顺便开了机,天知道想做什么。
沈亿想不通,又死捱着不问,最后还是低头跟笔记本死磕,翻来覆去看三两遍,屁都没看出来。
当铺男都忍不住了,他觉得他太能沉住气:“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恰逢走过去打量流浪汉,仔细得像是要把他的脸刻下来,腋下夹画板,右手持笔,都是从桌面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
沈亿冷漠地看他。
他叹道:“我早该知道,你是个傻子。”
“……”
我怎么又被傻子了?
他细数自己这两天的经历,被小白脸,被脑子不好,被小孩,被傻子,确定了,这里的人对他都有奇怪印象。
“这两天我小庙来了好几搓人,问东问西的,你都给捡回来了,还一声不吭。”当铺男盘腿坐地上画素描,期间都没看死人两眼,沈亿怀疑他相机投胎,刷刷刷的,人脸写真新鲜出炉。
沈亿终于开金口了:“真像。”
“还好吧。”他伪装谦逊。
当铺男满意了,膨胀了,他又到桌边上游园会似的走一遭,拿了笔记本跟胶棒,新出炉的相片被贴在最新页,沈亿眼睛尖,翻页的空档间瞄到了菲丽,就是第一天自杀袭击死在山巅的红裙女。
他在做死亡记录。
沈亿想这可能是项很孤独的工作,所以才拽自己来陪聊,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当铺男要这么做。
他看对方很想说似的。
哪里知道他才做好聆听的心理建设,就听见“啪”的一声想,那人竟把本子合上了,他指派道:“再把他抬上去。”他是指僵硬的死人。
沈亿挺嫌弃的,不是很想动,当铺男终于看懂他溢满头发丝的嫌弃,纡尊给他找了条围裙并橡胶手套:“这样,穿上后把它抬上去,衣服肯定不会脏。”
先前就说过,沈亿不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求,纵使他很嫌弃,还是把僵直的人抬回地面上,他问:“放在哪里。”
“街角落一摔,会有巡警来收。”他又很冷漠。
“你,”沈亿斟酌道,“为什么给他们做记录。”
当铺男睨他一眼:“墙洞里的老鼠死了,会有人记得吗?”
他诚实地摇头。
“我们像墙洞里的老鼠,又不是。”他自以为做了精妙的比喻,“同胞不记录下短暂的一生,就真没人记得了。”
浓缩的悲伤蜷在他的眼里,转瞬间又张牙舞爪地炸开,沈亿几乎要触碰到伤感的实体,又在下一秒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敏感得像株含羞草。
当铺男说:“哎,你真是个很好用的傻子,我其实就试试喊你,谁知道你真帮我抬了。”
沈亿:“。”
他冷脸,抬脚走人。
“傻东西。”当铺男摇头,只觉得沈亿好玩到不行,他背菲丽上山的壮举早传遍街头巷尾,好奇他的人很多,又没人不说他是傻子。
下午四点,阳光依旧明媚,他钻回阴暗的当铺里,像只畏光的老鼠。
……
沈亿有点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与被惹火的愤怒不同,更像是被猫在心尖上挠了一爪子,酸酸涩涩又绵远悠长。
成年后,他只在麦医生那里体会过,还是出于暴露隐私的赧然与被追问逼迫的焦虑,陌生的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很淡泊的,他们微笑、点头、致意,身后跟着精巧的小机器人,重体力活全积压在机械体上,人活得轻松又优雅。
执着于锤炼□□的他才是异类。
下午四时,流浪汉依旧不多,偶尔能见到两三人依墙而坐,都骨瘦嶙峋的,像具活动的骷髅架骨架。
沈亿照旅馆维修部的指引,走穴似的窥探一番,他看见了漆黑的山洞口,却不想走进去,于是他问盘坐在外的骷髅:“谁能修电脑。”
骷髅眼皮子微抬,展开蜷曲的手指。
他放下一枚小圆硬币,足够买块硬面包。
“他死了。”骷髅说,“昨晚死的。”
“维修包在吗?”沈亿仍不死心。
“早给抢空了。”
两句话堵死一条路,他有理由怀疑被自己拖上脱下的尸体属于维修人,沈亿跑回丢弃他的街道,尸体不见了,可能是被巡警处理掉了。
探明身世又陷入僵局,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是寻找新的维修人,二则是亲自动手尝试,当铺是破落堆,光是螺丝刀他就看见四种型号,或许能够凑足用具。
但不是今天。
……
沈亿回去时,屋内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后厨与客厅相连,热气蒸腾,年轻的女孩子都很快活,叽叽喳喳,闹个不歇,年长女性比较沉静。
妈妈塞给他一套浆洗好的衣服,说是上一任留下来的,让他吃过饭再穿。
多利亚冲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撒娇:“今晚吃蘑菇汤。”十足的娇憨态。
妈妈无奈地摸她的脑袋,对沈亿交代工作上的事:“维护外厅的治安,这里拒绝山民进入,只要是我说不能进来的,一律把他们拦在外面。”
沈亿点头。
“女孩儿进房间前,不要让人动手动脚。”
他再点头。
妈妈的下一句话让他费解。
“无论房间里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要管。”
“包括求救?”
“包括求救。”
等妈妈走后,多利亚小声说:“别在意,妈妈对男人说话都这样。”她讲,“言简意赅,冷冰冰的。”
沈亿没有沮丧,他只是在思考对话内容的含义,抬头多利亚雪白的脖颈上也有一段条形码,他早就注意到了,妓院里的女孩儿包括妈妈,脖子上都有条形码。
“这个。”他指自己的脖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多利亚说,“意思是我们是妈妈的孩子。”
“。”
“多利亚——”
“来了!”
晚餐的蘑菇汤非常鲜美,蘑菇被剁成蓉与瘦肉牛奶一同干烧,多余的水分被蒸发干净,最后只余下沉甸甸的粉汤,淡奶油淋在汤体表面,好看又好吃。
多利亚用餐时很不老实,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女孩儿,妈妈也格外偏爱她。
她捏勺子的动作很其他,食指与拇指灵活地操弄勺柄,小拇指微向上翘,看她的动作,古怪却优雅。
门口传来沉重的踏步声,不是脚步重,而是鞋跟夹有钢板,多利亚欢呼一声,扔下勺子,乳燕投林似的撞进来人怀中。
他穿巡警制服,黑底金扣的制服套在他身上,精神又挺拔,金色简章顺宽肩向下削,布料包裹着紧实的肌肉。严肃、冷漠、不苟言笑、训练有素,这几个词足以囊括男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但接住多利亚时,他僵硬死板的咬肌柔化了。
沈亿注意到,他手臂绷得很紧,手指关节却全然放松,生怕抱得太紧,拽疼了多利亚。
妈妈起身:“施托瓦。”
男人点点头。
我看到过这个名字,沈亿慢吞吞地咀嚼蘑菇蓉。
笔记本上有一个名字——“约翰逊.施托瓦。”
对话还在继续。
“过俩小时我带她回来。”
妈妈没说话。
“阿瑟说要带我上白塔。”多利亚小声补充,“我想看海,白塔是街上最靠近海的地方,它镶嵌了一整面墙的玻璃,脸压在玻璃上,几乎能碰到海岸线。”
妈妈很不高兴,但还是放多利亚走了,她看年长的男人牵着女孩子走入夕阳,连蘑菇汤都不想喝了,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阿瑟.施托瓦。”沈亿问身边人,“他是谁?”
“巡警头子。”直美是亚裔,身材娇小,语调轻柔,面上常含忧郁,“你不认识吗?”
沈亿摇头。
“那你别招惹他,我见过他杀山民的样子,枪法很准,眼皮都不抬。”直美说,“他现在像个人,是因为喜欢多利亚,他不喜欢你,看你就像是看蝼蚁。”
沈亿:“……”
“白塔是哪里?”
“诺。”直美带他出门,伸手指向警署右侧,它像是放大版的叹息桥,硬生生在拱门上起条道,左右是石砖堆砌而成的古楼,而在古楼的最外端,分立两座塔,右边的塔要更高。
“右边是白塔,比旅馆的最高层还要高,以前只有巡警能上去,现在多利亚也能上去了。”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一点儿也不嫉妒。
沈亿又哦了一声:“塔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多利亚。”直美说,“大家都不知道,菲丽可能知道,她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妈妈也问过多利亚,但她只说有窗户与海。”
“你不好奇吗?”
“不。”直美平静地说,“一点都不。”
沈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约翰逊.施托瓦,有听说过吗?”
直美摇摇头:“没有。”
……
六点前后,黑街迎来返工浪潮,密密麻麻的人蚁群似的由农场走向街道,男性居多,女人也有,人太疲惫了,迈步速度异常缓慢,走着走着就要瞌睡在地上。他们蟑螂似的爬回街道,蜷缩回山洞。
“我们以后,也会那样吗?”
“嘘——”
“花期是有年限的,等没人要,就得上街了,妈妈那么喜欢多利亚,肯定会让她接替工作,我们才没有人管。”
“……”
“先去当山民,等没法种田了再死在角落里。”
“别说了。”
他忽然意识到,饭前的快活与繁荣才是假象,等彩色面具撕裂了,留下的只有恐惧和悲伤,早上死掉的流浪汉,他或许也很年轻,只是生活中不愉快的事太多,才会变得格外苍老。
直美的声音:“与其担心称为山民,不如多看点书。”
“文法、数理、农业、制造、医疗。”她说,“完成课程的话,就有了剩余价值,妈妈不是指定就能当的,她甚至自学了管理。”
“……”
“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来。”她说,“黑街从来不养吃白饭的人。”
女孩儿们沉默了。
“想想我们是为什么干这份工作。”她说,“为了看蓝天,为了沐浴阳光,为了感受微风聆听海涛,看云卷云舒。”
“现在我们都看到了,贪婪是自毁的源头,想活下去、活得比谁都长久,就得更努力。”
“但我不想回到黑暗里。”有人小声地说。
直美没有理她,沈亿抱臂看她,从她端正笔挺的坐姿中,发现了某些东西。
你可以将它称为对生的渴望。
“我想活得比谁都长久。”直美刚才说。
沈亿眼神微动,他看山民,发现了一个问题。
男人、女人、壮年人、老人。
没有孩子。
一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