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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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华对顾大人的这个孩子很有些印象，因为他从她来到顾家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很亲近她，跟在她身后“使君”、“使君”地叫个不停，明亮的眸子盛满阳光、干净无垢，惹人爱怜。
既做了郎中，便要给自己取一个郎中的名字，之华不想要让自己的名字被凡人满大街叫唤。“使君子”是一味驱虫药，还可治小儿疳积，她的山上长了好些，于是之华便随手取了这么个名字，但是凡人却更习惯于唤她“使君”。
之华是不会对有父母的幼崽出手的，何况这个幼崽还是个凡人。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改变顾家的孩子在父亲的默许下整日里黏着她的事实——之华问诊他旁观，之华开药他旁观，之华看仆人研药他旁观，之华看婢女熬药他旁观……他一日到晚地跟着她，只有晚上要睡了才在嬷嬷的呼唤下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然后第二天一早又准时出现。
“少爷一直是个内向的孩子，”照顾她的大丫鬟曾经怀着歉意道，“难得见他这么喜欢一个人，所以老爷就……”
内向吗？之华望着站在门外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的幼崽想，她可不这么觉得。
“使君，你为什么不把斗笠拿下来呢？”闲不住的孩子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因为不能让人看到脸。”之华答得简洁，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冷意，熟识她的人却知道，她的语气已很柔和。
对于幼崽，之华总是会多一份耐心。
“为什么啊？会很麻烦吗？”幼崽不解地问道。
“很麻烦。”
——不仅是凡人，被仙人看到她的脸也会很麻烦，这一点她很早就知道了。
“连我都不可以吗？”幼崽鼓起腮帮子，神情有些不满。
“不可以。”
——仙凡有别。
……
因为她的拒绝而难过地离开，幼崽很快却又找来了，兴冲冲的样子仿佛从未委屈跑走过。
“使君，他们说你是神仙。”
“哒”的一声，之华手上把玩的菩提子掉到了案台上。
怎么会？她自以为从未出过纰漏，又怎么会让凡人们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回想着自进顾府以来的一幕幕，之华苦苦思索着，努力寻找着问题出在哪儿。
“……唔，还是说你是医仙什么的。”
幼崽丝毫未觉地补上后面半句话，令之华提起的心蓦地放下。他睁大眼睛望着斗笠中模糊不清的人，天真地问道：“呐，使君，你是吗？”
“嗯？”之华的身体一颤。
“使君，你是神仙吗？”
之华的身体又一颤，她还真没想到会被人如此直白地问出来，并且问的人还是一个幼崽。回想起当初青云在她怀里的乖巧，之华疑惑是不是凡人的幼崽们都有一门绝技，可以判断出她的身份。
对凡人幼崽撒谎是不好的，神仙说谎自然也有损声誉，但是特殊时期就要特殊对待，之华思忖着，正想要否认掉幼崽的猜测，却冷不防听到耳边孩子的欢快声音。
“是吗？使君，我知道了！”
少女的迟疑不语被当成了默认。
他知道了什么？之华难得地有些怔愣。
幼崽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使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开心地想要绕着她转圈圈，却又压抑着喜悦，郑重地望着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使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即使是父亲大人，我也不会说的。”
“这是我和使君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孩子认真地望着她承诺道。
“对不对，神仙姐姐？”幼崽对她露出亲昵讨好的笑容。
之华默了一刻，又开始盘玩手中的菩提子。
即便他说出去也没关系，在凡间，幼崽的话是不会被当真的。就算被当真了，也不过是洗去整个顾府的记忆，不算麻烦。
之华决定下一次下山的时候，要离凡人幼崽们远一点。
毕竟每次都被发现的话，还是挺麻烦的。
人类幼崽真的没有把她的事情告诉顾家任何一个人。
当她告辞离开时，幼崽黏糊糊地扒着她，眼泪吧唧吧唧地往下掉，直让站在一旁的他的老爹顾大人既尴尬又恨其不争。
——臭小子，哭什么，真没出息！
不过他是舍不得骂他的。
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尴尬，之华轻轻挣脱了他，“我该走了。”
然而幼崽立刻又黏了上来，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她，他问出这些天不知问过多少遍的话，“使君，就不能不走吗？”
“不能。”之华答得干脆。
——青云还在山上等她。
幼崽的表情更难过了，他打着哭嗝，泪眼朦胧，抓着她的衣摆，“那我还能、嗝、见到你吗？”
“不知道。”
她的命途又不归司命管，所以他们之间有没有缘法再次遇见，她确实不知道。毕竟，凡人的寿命太短了，或许他们明日就能见到，又或者，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成枯骨。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之华离开前，幼崽绞着自己的衣摆，通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使君，那个菩提子，可以、送给我吗？”
“留给我，做个念想……”他的神色黯淡，说着说着似乎又要哭出来。
之华差点就要心软了，不过她沉默了一瞬，还是道：“……不行。”
——毕竟仙凡有别。
……
之华在凡人幼崽的震天痛哭声中离开了顾宅。
然后她现在又回来了。
“使君……”
幼崽低声唤着她，朦胧泪眼中满是信任和依赖，他朝她伸出双臂，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得到慰藉。
“使君……”他望着她，声音中带着哭腔。
之华走近了一步。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难过，他的父母亲人都被人杀死了。这座顾宅上下上百口人，此刻只有他一人活着。
看到他手里紧攥的菩提子，之华能够想象出他逃脱谋杀的样子。他或许是因为思念她，又或者只是纯粹地想要再到这里来看看，所以在夜间嬷嬷没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到了她曾经待过的院落，然后碰巧地见到了她遗落的菩提子，然后或者是听到了什么声响自己躲进了柜子，又或者是什么人将他藏了起来，于是躲过一劫。
杀死顾家人的那些人肯定没有想到，顾家的少爷会趁着夜黑风高不待在自己的院落里，而是来到了无人居住的宅院。
但是如果不是遇上她，他必死的命途还是不会改变。
杀人者不久就会发现自己漏掉了什么人，然后他们可能会选择一个院落一个院落的搜索，凭幼崽现在藏的位置，他很快就会被发现，然后被杀死。
又或者，他们会采取一些更加简单的方法。
看到不远处生起的火光，之华转过头来，无言地望着柜中的幼崽。
这回可不是在她地界上的幼崽了。
他身负着一个必死的命格，却不小心被她打破，虽然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
救还是不救，当真是个问题。
之华沉默地望着他，没有接近。
柜中的孩子维持着双臂伸出讨要拥抱的姿势等着她，他眸中颤抖的期待却因她的迟疑等待而渐渐湮灭，寸寸消失。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他又忍不住地啜泣出声。
“使君……”他哽咽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中的悲哀绝望足以令任何人闻之变色。
“使君……”
之华快速地思考着，若是将他救回去的话，那就是跟天道作对，虽然那家伙的年纪还没有她大，司命恐怕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当作没看到，实在不行的话，不妨去拜访一下冥府的阎罗？
久不出山，也不知当初和天上地下的关系还剩下多少。
“使君，是神仙……”孩子缓缓收回了自己索求怀抱的手，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所以使君不能救我，对吧？”寂静的室内，只有孩子颤抖的声音分外鲜明。
“话本上都是这样说的，神仙……是、不能救凡人的，对吧？”
幼崽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她，却努力忍着不将泪落下，话语天真，却似乎真的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气氛一时静默，之华顿了许久，方才应道：“嗯。”
这是真的，所以之华要救他，真正的阻碍不是其他，反倒正是她自身。
她是个认死理的老神仙，也就遵从着不扰乱凡人命数的准则，遵守了万万年。
当然，在这之前，她也从未见过在她面前伸出手渴盼救助的凡人幼崽。
“我、我知道了。”孩子双手抱住自己蜷缩在柜中，形容黯淡，难过得又哭了出来。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使君……”他似乎很不甘心，却只是哽咽着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仿佛在寻求保护，寂寥无助。
幼崽现在的样子和看到她那时相比，就像是失掉了精气一样。
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火焰燃烧的声音，显见很快就要烧到这个院子来了。柜中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却对外面依旧在看着他的之华闷声道：“你走吧……”
“使君，你走吧……”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被火烧死一定很丑……”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他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又想哭。
“快走快走……”他催促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许久没有听到声音，孩子抬起头，眼前却已空无一人，心中一阵难过和恐惧，他终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使君……呜……”
幼崽在柜子里低泣，似乎想要把所有被抛弃的委屈都发泄出去——被父母抛弃，被嬷嬷抛弃，被使君、抛弃。
“你为什么不肯、呜、带我走……”
不同于在少女面前的故作坚强，在没有使君的地方，他哽咽着哭诉道，满心的悲伤难过。
火缓慢地烧着，这座院子实在是很大，所以他等了很久，直到他哭累了，火舌才一点一点地舔到了他所在屋子的门框。
孩子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平静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天真。
“使君，再见。”他小声道，然后安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体却猛地被抱了起来，随即被湿漉漉的东西缠住了，这是之华从隔壁房间里找到的床单。
幼崽的情感先于意识发出了惊喜的声音：“使君！”
“使君。使君。”他一边笑一边落泪，重复地唤着她，似乎想要确定她的存在。
“我可以辟火，但你出不去。”之华简单地解释道，一边用湿透的布料将案台上的幼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嗯！”幼崽响亮地应道，他的眼角还噙着泪珠，却望着她笑了。
之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救下他，她是个活了太多年的老神仙，见过无数凡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心肠早就冷得不能再冷，又怎会被他的一点小苦痛、小分别打动？
毕竟等他死后，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又是崭新的一生，此刻的悲伤痛苦，他丝毫不会记得。
这本就是他这一生的命法。
更何况她也知道，此刻她救了他未必是对他好，就像他本来只是被无眼刀剑一次性收缴性命，却因为她的介入变成火烧折磨而死一样。有因必有果，而他此生年少夭折便是前世种下的果，即便今生没能得报，来世也总免不了。
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生生世世。
之华是知道这些的，然而她还是救了他。
之华想，或许是因为他们实在有缘的缘故。间接地救了他一次，又在生死之际遇上了她，可不就是有缘吗？
之华又想，或许是养青云让她的心肠便软了，这可不好，或许还是少下山比较好。
抱着他离开前，之华俯身与他持平，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我要救你的话，你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这一点要说清楚。
“不是顾府，而是整个凡间。从此以后你便是非仙非凡的存在，不可以下山一步。”
这是个命劫，也就是说，非得应在某个人身上不可，逃不了避不过，今日不行明日应，今世不行来世应。即便受她庇护，只要下山，他还是有很大几率会死掉——并且，死得更惨。
“也不可以报仇。”
她救他可不是为了让他改变杀人者的命数，因果报应，天地自有公理，却不需由他来完成。
孩子抬起头望向她，眸子纯粹，他回答道：“我知道。”
还有——“我不会。”
——不能回来。
——我知道。
——不能下山。
——我不会。
这是对于之华两个问题的承诺。
“我不会去报仇的。”孩子的手攥紧了拳，眸子明亮，口吻早熟，“因为他们也活不了。”
“使君，你不知道杀了我们一家人的人是谁，”幼崽抬眸望向他，眸中是莫名的意味，“那个人是皇帝。”
所以才能有如此大手笔，所以冲天火浪烧了这么久也没人发现，所以……
“嗯。”对于幼崽的承诺，之华不置可否，一看便没有全信。
不过现在，她可以将他救出去了。
之华朝屋外走去，脚步平稳，所到之处，火焰退避，被她抱在怀里裹得紧紧的幼崽，自然也毫发无伤。
虽然可以一场雨将这场大火浇灭，但为了防止改了幼崽命数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进一步扩大，之华决定用凡人的方式将他救走。
她抱着他，跨过被火烧得塌陷的围墙，走了出去。
怀里的幼崽在低声啜泣，之华踏着火光离开了顾宅。背后，是漫天汹汹烈火胜似晚霞。
作者有话说第5章 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