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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隽玉 ...

  •   每一个新王朝建立的时候,都希望二世三世传至万世。李朝建国初期,开国皇帝励精图治,又有雄才大略,他在位的时候,四方来朝,天子统帅和号令诸侯,屏藩王室,那是何等的盛况。但是李朝的子孙沉迷在太平盛世的幻境里已经太久了,他们修建宫廷,宠信宦官。景帝之后,懿宗与僖宗是是著名的无能昏君,他们在位时期多次爆发农民起义,几个大的军镇也在互相征伐。后来继位的我爷爷更是荒唐,甚至希望依附于某个强大的军镇获得庇佑。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求臣子庇佑的道理。这不是把李家的江山拱手送与他人吗?几位还不死心的老臣又废了我爷爷,立了我阿爹。我阿爹倒不像其他几位皇帝,他很有才学,也想挽救李朝日薄西山的统治,但是已经晚了。也许李家的气数是真的尽了,他继位十余年,势力最大的晋王苏衍就发动了叛乱。

      离开帝都那天,也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阿姐,我怕。”我拉着隽玉的手,冻得瑟瑟发抖。隽玉抱着我,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说:“阿妩别怕,主子娘娘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等到公羊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看着马车里瑟缩的小猫不说话。我只觉得隽玉可怜,把什么事都想的很简单。隽玉是从小跟着我的丫头,城破的时候,阿娘别无他法,将我托付给羊舌。隽玉一个弱女子,跟着我们颠沛流离,从来没叫过一声苦。

      “沿途的百姓们都说,皇后自缢殉国……”我若无其事的说。

      隽玉突然就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一霎那间一切都变的那么安静。马车外面的雨还在下。

      我们那是正去往凉州,凉州是李朝最后一个城池。陈国的军队打来了,官军溃败,大开凉州城门,把陈军迎了进来。陈军进城以后,到处烧杀抢掠,百姓妻离子散,民不聊生。后来凉州将军阿史那都支假意被俘,暗中串通投诚将领,起兵凉州,这种抢掠之风才稍稍好一点。但凉州的百姓还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陈国的军队又会露出狰狞的面容。

      听说陈军在涂门关受到军民的顽强抵抗,围城整整三月,破城之后带兵的将领下令屠城,最后又一把火把涂城烧为平地。我知道这个事后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一闭上眼就是冲天的火光和城中百姓凄厉的喊叫。我反而再也没有梦到过皇宫。羊舌说阿娘对凉州将军有恩,阿史那都支绝对不是一名可以等闲视之的普通将领,他会竭尽所能帮助我们。

      “阿姐,我们会死吗?”我掀起帘子,看着远处破败凄冷的小村庄从眼前渐渐移动,一时恍然若梦。羊舌原本架着马车奔行在官道上,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知几时竟转入一羊肠小道,两侧荆棘丛生,往面上狠狠刮蹭而来。他架着马车,面上难得染起一丝严肃。

      “……”

      过了许久,隽玉才说,“阿妩,你才五岁,不要想那么多。”我知道隽玉在骗我。沿途都是流民,从帝都到兖州府,再从兖州到怀庆,各地都是战火不休。阿娘说:“阿妩,活下去,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有了。”可是大哥死了,二哥死了,四姐死了,是阿爹下令把他们赐死的,现在阿娘也死了,皇宫里的人都死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把脸别过去,不让隽玉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在公羊山我时常做一个梦,我看见有血慢慢的从阿娘的嘴角流出,蜿蜒滴在地面上。她看起来依然高贵,她说,阿妩,活下去。我哭的嗓子都哑了,爬到阿娘的身上,想去摸她的脸,却只摸到满头珠翠冰冷刺骨。我睁开眼,原来只是一场梦。隽玉替我擦去满脸的眼泪,担忧的看着我:“又做噩梦了吗?”我摸摸脸上的泪水,只觉得头部一阵刺痛,持续不止。这时我又醒了,发现我还是我,只是隽玉也不见了。

      羊舌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梦境里醒不来,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到我开始相信隽玉说的话,我是李家最后一个孩子,她永远不会辜负我阿娘。说的多动听,连羊舌都以为低估了她的忠心。那是我人生遭遇的第一次背叛,刻骨铭心。

      “怎么了?”岐书感觉我有些异样。“没事。”我语调轻描淡写,“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岐书便没有再问,进了龙城第二天,我就见到我们在北燕的主顾,北燕太子冯跋。冯跋已经知道龙城外发生的一切,对于我们怎么脱险很是好奇。我根本不答,只是把制造幻境需要的东西列成单子,微笑着递给他。

      冯跋看着单子上的东西陷入沉思,“李姑娘,通过这些东西真的能知晓我父皇隐藏的秘密?”岐书凑到他身边,伸手将单子接过来,看着满满一页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嘴角抽搐。我摇摇头,直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这只是我应得的报酬。”“等等……”冯跋有了新发现,他一脸纠结,“可我已经给过羊舌先生报酬了。”

      我面不改色,“殿下一开始给的,只是定金。”岐书静静的听着,不置可否。冯跋忽的笑了,“羊舌先生说李姑娘下得一手好棋,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没有”,我打断冯跋未尽的话。冯跋顿时有些失落,但依然风度翩翩,开口道:“那我就不打搅二位!”

      岐书看到冯跋离开之后,好奇看向我。我知道冯跋的未尽之意,想必他是听说我以棋设局,制造幻境。可他不知道这幻境摘取的是人内心深处的渴求,里面的人皆有血有肉。我是局外人,里面的人自然看不见我。若是至亲之人入境,心境上升,不但会坏了入境人的气运,四国谱还会反噬自己的主人。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需要你。”看着冯跋远去的背影,我淡淡道。岐书听到这句话楞了:“你说什么?”“字面上的意思。”这话一听着实有些暧昧的味道,“我需要你和我一同入境。”我知道自己语出惊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一个人想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四国谱会为他实现心愿,这代价便是一个人的气运。我借他人的秘密,修补我的气运。可我先前在龙城外,入了为隽玉编织的幻境,时间太短,我的气运补不回来。冯弘是一代帝王,身负九霄龙气,天命在身。以我这点稀薄的气运强行为他设局,怕是血本无归,除非借他人的气运与我一同入境。

      我笑眯眯的看向岐书,“你不用太害怕,几代传下来的好手艺,我已经驾轻就熟。”岐书哆嗦着喊冯跋回来。

      其实这事原也不稀奇,那些城外的胡人是凉州战败的残兵,他们是凉州将军阿史那都支的下属。“依稀人影在,知是故人来。”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看着眼前出现的女子,才知道当年的事我并没有放下。印象里隽玉出身低微,本来只是阿爹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但好在她生有一张撩人心弦、美貌动人的脸,阿娘喜欢美人,就让她在我宫里侍候。

      当年羊舌带她出宫,一是因为他一个大男人,照顾我个小女孩多有不便。二是因为隽玉的脸实在赏心悦目。羊舌始终不承认自己是贪恋美色,他说自己只是凭着良心在逃亡途中做一点好事,以求得心灵的慰藉。羊舌之所以没有料到隽玉的背叛,是因为阿娘同他说过隽玉自小在宫中长大,并无亲故。除了和他走,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世人的背叛,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可我看眼前的隽玉,一身粗布衣裳,脸色白的像张纸,就知道这些年她过的并不好。我很好奇她背叛我的原因,好吧,我承认我对当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怀着这样的疑惑,在隽玉送我们进城的路上,我取了她的一滴眉间血。

      隽玉的内心世界,远比表现出来的行为丰富。当然我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而是进入了更深一层的幻境。没想到看起来身世普通的宫女也并不普通。乾定六年,辽东一役,我祖父联燕抗胡,联军大举进攻东胡,一路陷城克邑,东胡损失惨重。那是李朝末年唯一一件值得称颂的战役。李朝的军队把对昏君的怒气全都撒在东胡人身上,包括一些“胡汉融合”的后代,隽玉是第一批被掳走的孩子。

      和正统东胡人相比,她的外貌特征已经不那么明显,碰巧那年我阿爹阿娘大婚,我阿娘心善,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不少东胡来的孩子,阿爹见她小小年纪生得异常精致,白皙的小脸没有丝毫胆怯,一瞧便知是个聪慧的。故留在府里,起名隽玉,取才智出众之意。乾定七年,阿史那都支战败被俘。天顺元年,我阿爹大赦天下,阿史那都支被押送到帝都,阴差阳错进入我阿娘的视线,也遇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是宫人的隽玉。

      再后面的事便顺理成章。阿史那都支或许是感念我阿娘的恩情,或许是为着他的妹妹。他听从我阿娘的嘱咐,在凉州城北边筑起高墙,表面上看来是防御侵略,实际上是储藏兵器、粮食,做天下大乱的部署,也给李朝一个喘息的机会。

      进城,隽玉将我们送到冯跋在龙城的客栈。羊舌说过,这里会有人接待我们这两位从远方来的客人。隽玉红着眼睛跪倒在地,那个胡人的首领库莫奚惊疑不定的看着我们。我闭上眼睛,“走吧隽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隽玉低低的笑起来,“小姐真是和夫人当年一模一样。”她的身形单薄,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我沉默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有血慢慢的从她的嘴角流出,一如我当年梦中的样子。库莫奚惊慌失措的跪在隽玉面前。我叹气:“隽玉,你这是何苦。”隽玉缓缓的靠到那首领身上,“小姐,人的命运有的时候很奇怪。遇到夫人时我觉得,是上天的安排,才让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片刻的安宁之所。羊舌先生把公羊山讲的那么好,我也不止一次梦到过那里的样子。如今看来,命运就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在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把一切计划都敲成碎片。”

      我低下头,隽玉的七窍都开始流血,这毒药我熟悉,宫中常用它来赐死犯事的太监宫女。这么多年了,没想到隽玉还留着它。“当年是我做错。”隽玉满脸泪水,“可是十八年,我在李朝十八年,哥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李朝已经没了,凉州一定会败的,我想带他一起走……”

      “可是阿史那都支不愿和你走是吗?”我怜悯的看着隽玉一点点失去生机。她奇迹似的平静下来,“是啊,哥哥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他明明做梦都想回辽东去,那里有成群的马匹和牛羊,还有我们的族人。可他说他是李朝的将军,李朝亡了,凉州是他最后的归宿。”岐书一直没说话,直到他才突然来了句:“塞上黄蒿兮枝枯叶乾,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如今天下又有几人知道,前朝还有这样的一位将军。”我淡淡道:“是李朝负她。”

      隽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库莫奚抹了把眼泪,道:“将军说过,不是李朝负他,是他负了李家。”“他还说什么了?”我语气艰涩的发问。库莫奚摇头,“将军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南拜了三拜。”我转身,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公羊山在凉州以南,我知道,他是遥遥拜我这李家最后的血脉。在凉州的时候,他抱过我,带我放过风筝,教我说东胡话。他想必早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一生无儿无女。我不仅是李家的公主,阿娘的女儿,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小姑娘。

      “把解药给她。”我对着岐书说。岐书伸出手,“在这儿呢。”他手心里是我早就准备好的解药。临别前,隽玉沙哑着嗓子要和我说什么。我猜到她要说的话,“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可我也永远无法原谅她。隽玉这样的深宫女子哪能明白,以马革裹尸还葬,那是一个将军的信仰。他直到战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背弃了誓言,把我丢在凉州城外的破庙里。我身负李家最后的国运,如果我出事,那么多人的牺牲都变得毫无意义。隽玉含泪走了,我们都知道,这将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从此主仆情分断,春梦了无痕。

      那天,我和岐书很有默契的没有再说话。我们都知道彼此身上有很多秘密,但人和人相处贵在自知。他知道我不会用四国谱窥视他心中隐藏的一切,我也不问他的来历过往,这反而让我们都如释重负。羊舌将岐书放在我身边自有有他的用意,或许是保护,或许是监视。可我也不是离开帝都那个哭着找阿娘的小公主了。我们都变了太多。

      冯跋觉得我雕刻的棋盘十分丑陋,纵使他想要知道秘密的那个人,是和他关系已经非常僵硬的帝王。冯跋不知用什么手段,找到了我们丢在路上那副永昌棋。他试图以此为要挟,逼迫我带他入境。我眼神冷漠的看冯跋,一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再好的脾气被人接二连三拒绝,也会失控,更何况他还是一位太子,老皇帝病后北燕国唯一的掌舵人。我看他的神情逐渐变得疯狂,淡淡告诉他,他身负北燕国运,如果没有意外,冯弘死后的下一任皇帝会是他,如果坏了气运,冯弘不止有他一个儿子,这份国运未必不会转到他人身上。

      冯跋站起来,沉默的看着我。岐书冷笑,“如果一个人太贪心,会连已经得到的都失去。”冯跋并不理会岐书几次三番的挑衅,“何时进入幻境?”他突然发问。

      “明日庚不经络织机虚张,寅不祭祀神鬼不尝,是入境的好时机。”我冷静的回答。冯跋静静的凝视着我们,我以为他还会继续问问题,却没想到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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