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姑苏四十九

4、三

　　三
　　一路向西走人烟越来越少，想必到了明月关就见不到民户了，只能看到军队行营。虽然急着赶路但此时已经日暮，劳累一天的人和马都要休息。此地荒郊野岭，少有人烟，李白只找到了一处破庙落脚。
　　李白将马儿拴在庙前的老树上，他拾了点柴在佛堂点起火堆，跳动的火苗一如李家那一夜的大火。
　　李家权势通天三代皆受恩宠，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李白一兄长贪于权势暗中策划举兵谋反。没想到谋反未成反而被韩信一箭了结，皇帝龙颜大怒，一道圣旨让李家上下近百口人都送了命。府邸也葬送在一场大火里。
　　李家的下场引众人唏嘘，但谈论更多的还是韩将军如何英武如何将李家叛贼清扫，在百姓的口里李家人都变成了白脸的奸臣逆贼，活该被皇上赐死。
　　火舌舔食过的土地都变成了一片焦黑，望着颓败的李府，李白心头五味陈杂。
　　不伤心是假的，虽然他早与父亲断绝关系，但那老头什么性格脾气他最清楚不过，要是知道家里有人想要谋反他怕是要直接大义灭亲为民除害。老头一腔热血都为百姓为朝廷着想，被人说成居心叵测的奸臣，黄泉之下怕是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
　　还有他的娘亲，当初和他父亲一起拦着不让他离家，但最后还是心软随他去了，之前丢的那把剑便是娘亲出钱买给他的。娘亲盼着他们父子两人有一天能和好，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等到李白回家的那天。
　　孩儿不孝，回来晚了。
　　李白在烧焦的断壁残垣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颤抖着站起身，想要离开。
　　“李白……”他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李白知道是谁，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头。
　　那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日李白离开了京城，韩信站在城楼上遥望，直到月上梢头，露沾衣裳。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会有人听他解释了。

　　佛祖面前的供桌落满了灰尘，佛像的脸虽已斑斑驳驳，依稀可见的眉目依然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慈悲。
　　李白不信佛，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佛法讲求超脱，但他心甘情愿守着自己的放不下沉沦苦海。
　　他把柳树枝条折成三段点上充当香烛，吹息了枝条上的火焰，枝条顶端飘出三股轻烟，烟雾袅袅，衬得那斑驳的佛像多了几番神韵。
　　一愿国泰民安，边境动荡不在，官员政绩清明，百姓免受徭役之苦。
　　二愿此行圆满，能早日见到韩信。要是回忆起自己全部的记忆最好，记不起来就算了。
　　三愿……愿韩信一世平安……
　　李白持着那三根枝条，还未等他许完第三个愿望烟雾便已经断了。漆黑烧焦的枝条像是在嘲笑着。
　　李白一笑，自己什么时候相信这些神圣鬼鬼的事情了？求佛不如求己，有这时间还不如去休息一会儿养足精力。李白想着，将那三根枝条丢入火堆中，不再理会了。
　　夜晚风大，刮的庙门吱呀吱呀的响，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隐匿在其中，随着寒风从门后钻入，李白先前点燃的火堆尚带着余温，但温度还是有些冷。
　　李白困意正浓，想蜷缩起身体，却听到脚步声。李白揉着眼睛直起身，依稀可见火堆对面坐着一个朦胧的黑影。他下意识探向剑柄却并没有拔出，对方不像是谋财害命之徒。
　　“对不住，打扰你休息了。”黑影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疲惫不堪的旅人。“晚上路不好走，我想在此地留宿一夜，明早便离开。”
　　“冷吗？我重新点上火吧。”
　　“不冷，不必麻烦。”
　　李白觉得这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倒也放松了几分，他问道：“我姓李，也是路经此地的旅人，敢问阁下怎么称呼？欲往何方？”
　　对方沉默，李白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困意又一次涌了上来。
　　就在李白将要昏睡过去的时候，那人突然开口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要找人。不过那个人喜欢云游四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他。”
　　这个声音……
　　李白心中一恸，他盯着那个身影，嘴唇颤抖着，似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说：“总会找到的，说不定对方也在找你呢。”
　　“或许吧……”
　　冷风吹开了门，佛堂内的温度又低了些许。
　　“点火吗？”那人问道。
　　“点……不，算了……”李白犹豫一下，他用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脸，最终道：“要是你觉得冷的话还是点上吧。”
　　那人最终没去点火，也不知是真的不冷还是被李白的态度绕迷糊了，他在李白对面躺下。不多时李白便听见他呼吸平稳，睡着了。
　　万籁俱寂，只余风声。
　　庙门被风的悄然推开了一条缝，一束清冷的月光随风而入，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那人的白衣染上了血迹和尘土的颜色，往日总是束的规整的白发散乱了，遮盖住他的半张脸。
　　果然是他。
　　李白的视线模糊了，他咬着下唇，泪水一滴滴无声滑落。胸口的伤渗出血来，他的体温也随着血液的流逝渐渐冰凉，身体的种种反应告诉他，自己弥留人世的时间不多了。
　　不能流泪，他还想再看看那人的模样。
　　李白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他原本已经死了，死在了安定城。尸骨被人抛在了乱葬岗之中，魂魄都离体踏上黄泉路。
　　他没走多远便看到一座桥，有老婆婆给他递上了一碗汤，他道了谢后一口饮下。
　　老婆婆脸上无喜无悲，对他道：“上路吧，早些投胎找个好人家。”
　　李白一愣，才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他丢下那汤碗，推开想要阻拦的鬼差，疯了一样的往回跑去。
　　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只知道自己还有心愿未了，千百种念头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前些日子新学的剑法还未达到完全领会，埋在梅树下的那壶酒还等着他喝，他的诗还没有写完……
　　然而千百种念头闪过后便如过眼云烟般消散，他真正记挂的只有那一个人。
　　韩信，我还没来得及见你一面。
　　他奋力的向前跑着，最终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上升。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风嘶吼着，抗拒不公的天道，鬼差交谈的声音随着风声一同传到了他的耳里。
　　“这个人还阳了，怎么办？”
　　“这是因为执念过重无法化解，随他去吧，等到他执念了去时自会返回阴界。现在这世道乱，这样的人多着呢，大多活不几天。”
　　“不是喝过孟婆汤了吗？什么事情忘了还会有什么执念？”
　　“人家不想忘掉的东西孟婆能有什么办法，什么都能放下那就不叫执念了，还阳后他的记忆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想起来的……”

　　他醒后什么都忘了，撑着自己走到现在的只有一个执念。
　　如今执念了却，他也该走了。
　　但李白还是有千万般不甘心，不甘心只见到韩信一面便要匆匆而去，不甘心胸中汹涌的感情只能随着身体一齐变冷，不甘心今夜只有他一个人饱受煎熬，韩信却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很多事情还没有和韩信一起做。
　　“喂，醒醒。”李白开口叫到，然而他的声音却沙哑无比，被风声盖过，没有传入那人耳里。
　　“韩信！”李白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身来，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他倾倒在地，依旧挣扎着想要触碰到自己所爱之人。他的血滴落在地，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韩信……”

　　月光穿过破庙的碎瓦，投射到佛堂中。月光下，李白的身型像是摔碎的瓷器，开裂，逐渐分崩离析，只剩灰烬一样的东西。风一吹，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是对他违抗天命执意还阳的惩罚吗？惩罚他遗体消失殆尽，惩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里最挂念的人沉睡于此，却无法触碰，就连一句话都不让他对韩信说。
　　不过见了最后一面，他便要消失了。
　　但这算是什么见面？
　　瘫倒在地的李白不甘心，他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睁大眼睛，凝望着对方沉睡的脸，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他的眉与眼，鼻与唇。直至自己的□□片片碎裂，化为了灰烬。
　　他要记住他的样子，
　　李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下轻了起来，像是挣脱线的风筝。已经没有羁绊能束缚他的离去了。然而他怎么能甘心？
　　“韩信，给我醒过来！”他伸手，想抓住睡梦中人的衣领把他晃醒，然而手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扑了个空。
　　他与他，已经是阴阳相隔，再无交集了。
　　静候已久的鬼差走上前来，拿出了手中的枷锁。李白挣扎着，却逃不过被铐住的结局。李白闭上眼睛，怕是韩信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来找过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他要找的人已经先一步踏上黄泉了。
　　然而沉睡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睁眼。对面原本躺过人的地方空荡荡，只有微凉的月光。
　　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尘埃。
　　韩信起身捂住口鼻，天色还黑着，那人怎么就这么急着赶路，连剑都忘了带……
　　韩信瞥见那剑鞘上的花纹，猛地怔住了。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站在海滩上，回忆像是汹涌的海浪，将他重重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他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那些记忆牵动着他身上的所有伤口，连带着他的整颗心都剧烈的痛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剑鞘上的花纹落在他的眼里，反复变换，化为了故人的眉眼。
　　“李白……”
　　被鬼差压制住半拖半拽拉出佛寺的李白听见韩信的低喃，心下一恸。不由回头。
　　他，想起我了？
　　他看着韩信抓着自己的佩剑冲出了佛寺，在一片黑暗中寻觅着，呼喊着自己。
　　漆黑的夜幕，冰冷无情的月光静静照着大地，丝毫不见半个人影，韩信无从寻找那个洒脱的身影。
　　“我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啊！”韩信吼道，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
　　李白惊愕地睁大眼睛，或许他本已经猜到了，但潜意识里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韩信同他一样，也是已死之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见我？你是不肯原谅我吗？是我不对，下辈子，下下辈子一定还你家的债。”
　　“见我一面啊，求你了。”韩信对着黑暗中吼道，他的声音喑哑。浑然不知此刻，被鬼差羁押的李白正站在自己身前，泪流满面。
　　“韩信……我不怪你。”
　　“我原谅你。”
　　斑驳了的佛像眉目慈悲，目光悠远，穿过庙门注视着在苦海中沉沦无法自拔的两人，而后又穿过两人的身影，阅向众生。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而佛像只是一尊泥偶，自身尚且未能顾全，何谈拯救他人于水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借宿佛寺的两人走向各自不可避免的结局。
　　一人死，一人伤。
　　死的不甘殒命，伤的千疮百孔。
　　这两个人算是暂时解脱了，然而尘世间众人所受的痛苦，永远不会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