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盈风

2、1995年，孙敏敏和徐家慧，大学

　　1995年七月七日，孙敏敏和成千上万的同龄人一起，参加了高考。在考试之前，从教导主任、年级组长一直到班主任，利用一切场合告诉莘莘学子这是他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所以务必要挤上独木桥，通往神圣的大学殿堂。
　　那一年，她还天真。她把师长的话当做金科玉律，他们说考进大学才有前途，她便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进了大学后一定万事无忧，从此顺风顺水好比拿到一付同花顺。
　　其实进了大学，人生不过是到了一个中转站，转好转坏皆有可能。她想不到的是，那四年的中转，再也找不回最初了。
　　还是说回高考。七月流火，虽是月初却已暑气逼人。坐在一间陌生的教室中，前后左右都是他校的学生，一个熟人都没有，不知道这随机抽取的准考证是怎么编排的。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忽然开起了小差--会不会在这里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考试的准备铃响了，打断了孙敏敏的想入非非。她最大的毛病或许就是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语数外是必考的，她另外选修的是历史。理科孙敏敏不在行，一门数学就够她受了，再摊上物理的话，还要不要她活命？其实她的化学成绩不错，方程式之类倒背如流，可一听说理科的数学试卷比文科难，她就先打了退堂鼓。事实证明这一年的化学比物理难多了，大学门口倒下一大片学子。
　　对历史，她有一种不属于狂热的喜好，她总想着有一天亲眼去看看人类文明的遗迹。最后一站孙敏敏的目的地是耶路撒冷，在哭墙前被一颗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流弹击中，然后死亡。
　　她的笔在试卷上不急不缓地走着，仿佛带着自我意识，而她的作用仅仅是提供了一只让它依靠的手。
　　不绝于耳的\\\"沙沙\\\"声，是纸和笔亲密接触的声音。看来大家都和她差不多，被学校强化训练的结果是把回答问题的套路熟记于心。她的语文老师曾提醒他们，阅卷的时候一般会看答题中有没有标准答案上的关键词。比如说明文的题目，问到为何要用\\\"大约\\\"之类的词汇，一定要有一句\\\"为了说明文的准确性\\\"，保证一分到手。
　　当然，这是1995年的高考，她所经历的教育。
　　考了两天，最后一门英语结束的时候，孙敏敏听到整整一个班的陌生人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整理卷子的监考老师一直板着的脸总算露出了一丝浅笑。
　　这时候，她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在欢快地蹦跶--解脱！本来和同学约好考完之后回母校聚会，一起把折磨了她们一年的练习卷、课本统统撕掉来发泄。可七月八日临出门前，她突然发现厚厚一叠根本拎不动，再说撕掉多可惜，当废纸卖还能称好几十斤呢。
　　她仍然去了学校，看同窗三年的同学发疯般撕碎试卷。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孙敏敏耳中，犹如天籁。蓦然想起《红楼梦》里晴雯撕扇的一幕来，果然好听。
　　1995年七月八日，孙敏敏以为人生中再也不会有比高考更折磨人神经的事情。很显然，她太天真了。

　　孙敏敏的成绩向来是不好不坏，对于复旦交大上外这些全国重点有自知之明的敬而远之，所以她填了上师大作为第一志愿，在八月份意料之中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报到那天是九月十日，教师节。她记得天气不错，甚至有点热。孙世雄拿着生活用具和她换了三部车来到位于城市西南角的大学。出发前她和老爸拿着地图仔细研究过，从她家到大学正好是一条斜线横贯上海市区。
　　长途跋涉般的行程结束在桂花飘香的校园内，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彼时的徐家汇远远未有后日所见的繁华，不过刚刚通车运行的地铁一号线已为他日的辉煌埋下了伏笔。当43路公交车从正在大兴土木的建筑工地前经过，朦胧中仿佛预见到这里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致。
　　公交车经过路口的桂林公园时，孙敏敏模模糊糊想起曾在小学三年级秋游时来过这里。想想十八年来的人生只有一次的游历委实对不住自己是上海人这个事实。转念一想未来四年留在此处的时间足够弥补缺憾，她也就放开了那一点点歉疚。
　　新生报到、登记、交费，孙世雄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她留在原地负责看管行李。人声鼎沸的校园明显女多男少，她郁闷地想这四年对于自己这个视帅哥如生命的女人来说会惨不忍睹。
　　他们班十六个女生，六个男生，比例失调到两女配一男还有多余。在瞥了两眼志愿表上的照片后，她自觉退居后场。孙敏敏的信条——她只爱帅哥。
　　从宿管科领了床上用品，不要想歪了，其实就是床单、被套、枕头枕巾后，她和孙世雄穿过马路，走过校园的林荫道，七拐八弯后来到了东七宿舍楼。好地方，门口是自行车棚，再过去是垃圾站，宿舍楼后面便是高高的围墙，整一个杀人犯案毁尸灭迹的最佳场所。后来她们寝室果然遭窃，具体损失是装零钱的八宝粥罐头一个，妮维亚面霜半瓶。
　　在九月十日阳光下初见，她就对这栋灰白色的建筑物缺乏好感。走进阴暗却相应也凉爽的底楼，很快找到了门牌为102的寝室，斜对盥洗室，地理位置不错。
　　她到得较早，寝室里没有人。宿管科的老师预先在床柱上贴了她们的名字安排好床铺。她找到了贴着“孙敏敏”字样的纸条，是左边靠窗的下铺。看到自己上铺的名字，她笑着让老爸快来看。
　　“徐家慧，哈哈，这个名字怪吧？”和徐家汇同音，好搞笑。其实如今看来一点都不好笑，只是当初为何会觉得这么好笑已经成为了永远的谜团。
　　“怎么，我的名字碍着你什么事了？”一个算不上友好的声音从孙敏敏背后传来，她回过头看到一张很白很白的脸。
　　她是徐家慧，后来被敏敏亲昵地称呼为“慧慧”的女孩，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敏敏没有好感。

　　孙敏敏和徐家慧经由打牌建立了友谊。在进入大学的第一天傍晚时分，她们寝室通过打牌这项全民热衷的活动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消除了属于陌生人的隔阂。俗话说“人品如牌品”，三轮过后八个人便意气相投，称姐道妹起来。
　　悲惨的是，在她们打到兴头嗓门自然而然飙升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开。进来的是前来慰问同学的班主任以及系主任。在难堪的三秒钟沉默之后，孙敏敏率先反应过来，扯开笑脸示意靠门口的室友赶紧搬凳子让老师坐下，然后眼明手快收起扔了一桌的纸牌。
　　所幸没有挨骂，两位前来视察的老师说了几句鼓励之后便在她们的“依依不舍”中迈向同班同学所在的隔壁寝室。那一屋比她们安静收敛多了，敏敏和家慧偷偷跟过去一看，果然各个都端坐桌前捧着书攻读。
　　徐家慧拍拍她这个下铺的肩膀。“孙敏敏，看来我们寝室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呢。”
　　“对啊，室长。”她满不在乎笑了笑，“所以你要多努力了。”刚才抓阄，徐家慧不幸抽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室长一职，光荣就任。
　　她也笑，笑起来的样子像纯净透明的矿泉水。孙敏敏忽然觉得喜欢，莫名的。
　　“刚才你的表现，真够谄媚。”她呵呵笑着，任敏敏自己去猜究竟是揶揄还是夸奖，但听得出话中没有恶意。
　　敏敏扑过去勾住这个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同样差劲的女孩，用堪比谄媚的声调嗲嗲地说：“叫我敏敏，我叫你慧慧。”
　　徐家慧像触电般弹开身体，旋身退避一米之远。“嗯。”她笑着应道。
　　孙敏敏稍稍错愕，本意不过是开个没有恶意的玩笑，性质类似于狎戏。愕然一闪而过，她随即恢复正常。徐家慧，这么会当真的人，挺有意思。
　　她叫敏敏，她叫对方慧慧，从1995年九月十日晚上开始。那时候没想到会和徐家慧做了近十年的朋友，而且照目前的发展趋势看这辈子都能维持友谊。
　　很自然的出双入对，从上课吃饭打水一直到洗澡，几乎任何事敏敏都会拖着慧慧一起去做。徐家慧也如此，连寝室长会议都要敏敏一同旁听。室友取笑她们关系过于密切，她会勾着慧慧的肩膀，用吊儿郎当的口吻说：“岂止密切，我们还相爱呢。”
　　于是整个寝室都会哄堂大笑，而徐家慧则红着脸将她压倒在床上，用手肘狠狠碾孙敏敏的腹部，一边不停地骂她油嘴滑舌。
　　相爱这件事，当然是她们平淡的大学生活中一个无聊的玩笑。她只对帅哥感兴趣，而慧慧有她自己忘不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