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盈风

1、2003年，孙敏敏，失业

　　刚过了二十七周岁生日，也就是日历翻到2003年十二月份没几天，孙敏敏失业了。
　　老板把她和另两个同事叫进办公室，说有事要谈。空调开得挺暖，孙敏敏像平时开会那样拿了杯子、笔记本就进去了。
　　见她翻开本子准备记录，老板方方的脸上神色挺尴尬，含糊不清得说了一句：\"小孙，不用记了。\"
　　她抬起头，发现老板的表情像便秘般痛苦，不由和同事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色。
　　老板见到对面三个女人目光炯炯，心虚得将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插进衣袋。孙敏敏更加惊讶，四年来从没见过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老板是北方人，学生时当过兵，据说还是个连长，因此走路落座都腰板笔直，手脚放得中规中距，像和人说话时把手插进衣兜这样的劣行，老板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不对劲，极其不正常。她对自己说。
　　不需要她过多的胡思乱想，老板很快进入正题。先说了一番公司目前的处境、人事变动，然后又表扬了她们三个为公司四年来付出的努力，最后通知她们公司决定提前解约。
　　老板的话在孙敏敏的耳朵里钻进钻出，渐渐在脑袋里形成了巨大的回音。她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失业了！
　　笔记本上有她一个小时之前记录的新工作。一小时前，孙敏敏从老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还向同部门另外两个同事抱怨新工作so无聊，真是世事多变啊。她想起了前不久同学传给她的flash，是个笑话，里面那个结巴财主说话断断续续，总是让佣人误解。佣人忍不住就抱怨：什么话你就不能一气说完啊？
　　切，真是的，老板，什么话你就不能一气说完啊？
　　Flash做的笑话很逗，她顺便回顾了一下，然后不合时宜得\"噗哧\"笑了出来。紧接着孙敏敏觉得老板和同事看自己的眼光都有点怜悯，大概以为她被这个消息刺激过度了。
　　办公室内气氛压抑，老板一脸沉痛得表示遗憾，说当初想把上海这里搞成一个编辑中心，但总公司的人事变动让这个计划成为了泡影。
　　正襟危坐的孙敏敏在心底不知切了多少声。总公司在香港，美其名曰上海是分公司，但两地之间一贯信息通道闭塞，确切点说该是三地吧，还有一块地在北京呢。
　　当年进公司老板说得好听，什么百年出版历史，光荣的文化传承，把刚出大学校门的她唬得晕晕乎乎，决定投身到红火的出版行业中，甘当革命马前卒。
　　结果，狗屁！做了四年工，每个项目都是到半途夭折，什么成果都没看到。她愤愤不平得想着。
　　老板在说赔偿金的事，她忽发奇想：老板，我还要四年的青春损失费呢。
　　真的，她孙敏敏虽然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闭月羞花的美女，好歹也是个妙龄女郎。白白浪费的青春，你说冤不冤？
　　烦闷得翻着笔记本，居然惊奇得发现四年来的工作记录还没写完一本本子。这么一想，孙敏敏心里一下子平衡多了。

　　从老板的房间走出后，她到茶水间泡了一杯红茶。往茶水里加炼乳时，孙敏敏总算理出了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回到座位上，立马打开IE上51job网站看最新的招聘信息。差不多有一年没去51job上逛了，她的简历被浏览的次数仍旧停留在可怜的二十六次。出版这一行业比不上IT、金融人才流动性快，甚至还不能同传媒相提并论。刻薄点说，这个工作挺适合养老。
　　一年前她很想跳槽，觉得目前的工作分分钟都不能再做下去。可是三百多天过去后，她心平气和了，倒赶上了失业。生活，就喜欢时不时让我们一惊一咋。
　　简历不需要多做改动，这一年和过去三年多几乎完全一样。工作没换，生活状况也没改变。哦，意思就是她仍然未婚，也没生孩子。
　　前座的赵晓丽也在51job上晃，孙敏敏问她有没有看到合适的职位。去年那会儿她俩同时萌生了跳槽的念头，为避人耳目交流起来偷偷摸摸得象是搞地下交易。今时不同往日，人人都怀着迫切的心情登陆招聘网站。除了51job，她还去了智联招聘，不过那个网站打开网页速度慢的人直犯困。
　　赵晓丽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话虽如此，敏敏还是选了个\"文字/艺术\"的分类搜索了一下。就说这丫头的话不能信，一搜就搜出了九百多条，三十几页的职位。
　　她倒也不是藏私，仔细看下来发现她们能符合要求的职位的确没多少。不管那么多了，她挑了几个公司地址对自己而言算是比较耳熟的路名，按了应聘键。
　　孙敏敏后面坐着徐梅，是上海部门的办公室主任。她耳尖地听到对方在和同学打电话，抱怨老板的冷血。快过年的，不知道别家公司有没有裁员的例子。公司里特聘的一个老编辑在茶水间遇到她，不满地说\"只有旧社会才会在年底裁人\"。她当时就乐了，回了一句\"您老不了解资本主义是万恶之源哪。\"
　　她为资本主义打了四年工，在2004年新年到来之前一个月失业。

　　下班之前她投了五份简历出去，好像回到四年前大学毕业找工作的光景。那时抱着厚厚一叠简历和室友流窜于各大招聘会现场，见着和自己所学搭一点边的就赔着笑脸投上一份。那年她们有一句口号\"找工作好比打鱼，网大一点准能逮到一条\"，怎么看都是底气不足给自己壮胆呢。现在好了，鼠标轻点\"申请这个职位\"，简历就发送出去了。网络真他妈的是个好东东！
　　她犹豫着该不该跟老爸坦白失业的事。平日听到自己嚷嚷着跳槽，老爸总说她好高骛远。孙世雄是大好人，往好听的说就是没野心的平民百姓。一辈子勤勤恳恳安于现状，在一家国营企业做到下岗仍然说\"稳定是根本\"。若他不是自己老爸，孙敏敏铁定看不起这种人。
　　她妈妈过世了，在她很小的年纪。因此她对母亲两字的概念非常模糊。你可能会说她不孝，但孙敏敏真的记不清楚妈妈和自己相处的岁月。她是黑白遗像上眉目清秀的女子，含笑微微，却如同隔着玻璃镜框的照片，不真切。
　　孙世雄一直没有再婚。他的老朋友在电话里说过好多次要替他介绍对象，不过他总是用\"以后再说\"推托掉了。敏敏想他是舍不得自己被后妈欺负，在戏文里后妈就是坏心眼的代名词，哦，外国的童话也一样。
　　失业所带来的茫然无措到此刻方才真实起来，想到一个月后她的银行账号里不知还能不能固定存入两千多块钱，孙敏敏不免一阵凄然。
　　这些年眼看室友、同学跳来跳去不亦乐乎，薪水也节节高升，她不是不眼红。可她这人怎么说呢，挺念旧的。公司成立之初也就是她大学毕业那会儿她和这几个同事就过来了，算得上元老级人物，有感情了。
　　可惜公司是个残酷运转的商业机器，它对她们的感情永远比不上收支平衡来得重要。这些年上海分公司只会做些花钱赚吆喝的事，她和赵晓丽戏言总有一天会关门大吉。想不到一语成谶，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上班时间孙敏敏通常开着所有的热门即时通工具，去年有一段清闲的日子，她每天的工作内容除了聊天还是聊天。以至于年底写总结，那一个月她愣是没想明白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后来看了□□的聊天纪录才发现每个联系人皆陡然增加了好几页废话，就是那个月的成果了。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她依次看□□、MSN、Yahoo Messenger上的好友列表，找了几个铁定会安慰自己并且保不准能介绍一两个工作机会的人诉苦。MSN是熟人的天下，基本上都是她从小到大靠校友录找回来的同班同学，个别闲杂人等可能是在聊天室中依依不舍\"love\"半天后得来的联系方式。不过这年头谁都不把\"love\"这词当真了，那些个闲人隔上个把月会发条讯息问她\"who r u？\"，她不予理睬的结果是这句话隔两个月重复出现一次。
　　□□上多半是不知身在何方，在无数个工作小时中依靠她的耐心才在茫茫网海大浪淘沙般寻找到的好友。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先加她为好友的陌生人，然后凭着一两句言语便迅速上位至好友的大人物。
　　活到现在，她已经蜕变为极其现实了。孙敏敏判断一个人的价值总结为三点：工作、学历、所在城市。当然假如条件许可下，外表也是她衡量好感度的标准。简单说起来，她可以容忍一个吃软饭的帅哥，但如果一个男人长相抱歉的话，那就只能靠经济实力夺取发言权了。
　　这是个现实的城市，男男女女莫不如是。只不过，有些人市侩的神憎鬼厌，有些人俗气的不动声色罢了。
　　□□上有个男人曾说过她想换工作可以找他帮忙的话。他的职位不低，似乎是高级区域经理之类的。敏敏找到他的名字，灰色的头像显示离线状态。有一阵他们聊得十分投机，关于婚外恋情的话题。
　　她没结婚，谈这个话题无异于隔靴搔痒。他便问她有没有在爱着男友的同时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她想了想发现这个情况还属于普遍现象。他说这叫恋外恋，和婚外恋差不多等同性质，区别仅仅是婚姻比爱情多了一个法律保护。
　　当时敏敏没做辩驳，高高兴兴和他聊起了婚外恋。反正他就是想找个陌生人吹嘘一下自己虽然结婚却魅力分毫未减，而她的目的是八卦好奇喜欢探听别人隐私。在他俩一问一答或自问自答的通力合作下，他的故事她算了解了一个大概。
　　要不要找他帮忙？孙敏敏犹豫不决，想起很久之前最后一次聊天他发过来的讯息。他说\"你知道得太多了，现实中我绝对不敢见你。\"她看着他的头像，腾讯公司制作的男人头像中有几个很恶心的形象，是她极度讨厌的丑哥类型，他的头像恰恰是其中之一。敏敏晒笑，仍然给他留了言。
　　希望渺茫，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会有回音。她明白这点，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幸好现实生活中他们不曾谋面，否则她一定会抓着他的婚外情做把柄，非要他在身边加个助理职位不可。孙敏敏阴暗地转着和要挟逼迫相关的念头。
　　MSN上的各位同学对她的遭遇纷纷表示了同情。大家差不多岁数，业绩最出色的一个初中同学已做到了部门经理的位子。想想当年他读书成绩奇烂只能进一所不入流的职校，却今时不同往日成为他们中间混得最出息的一个。听了别人的风光，她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自己何必辛辛苦苦念完三年二流高中，四年三流大学。
　　人生这件事，你只有回头看时才会知道到底是吃亏还是沾了便宜。偏偏知道了以后，谁都无法真正回去重新做出选择。
　　慧慧不在MSN上，有好几天没看到她上线了。虽说敏敏和她是好朋友，但十天半月不联系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彼此互相开玩笑，戏言只要还没到连结婚消息都是从其他人嘴里得知的地步，那就还算是朋友。
　　孙敏敏拿起手机，想发条短消息给她。刚进入文本信息操作界面，一条消息先进来了。
　　她点进收件箱看，是慧慧发来的。她说：\"我跳槽了。\"

　　慧慧是她的大学室友，同时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当然孙敏敏口中那个跳来跳去习惯跳槽的人，指得也是慧慧。毕业四年间，她换了五、六份工作，最短的只做了一个月就和人家说了\"byebye\"。敏敏说过她这么频繁跳槽，劳动手册上的纪录不好看，将来的公司会觉得她没有长性。她却说孙敏敏是个死脑筋，念旧念到可以当作标本直接送进博物馆供人参观了。
　　\"敏敏，你不像这么看不开的人啊。\"每每谈到工作，她们必定各执一词，到最后她总是用这句结尾。\"想想被你甩掉的男人，怎么不见你念旧？\"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们就此打住话题，不再谈论工作。她和慧慧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们念旧的对象。
　　孙敏敏念着一份看不真切前途却至少能解决温饱的工作，慧慧念着一个不爱她却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两相比较，她也说不清她们俩之间谁更加没有出息。
　　这辈子，好像总有些东西是你无法割舍的。说不出具体的好或者坏处，你偏偏就是忍不下心一去不回头。
　　她叹了口气，关于人生这个问题，她此时心情正糟糕没空思索。一言蔽之就是--你想要的，通常情况下会和现实背道而驰。
　　她选了回复，输入\"我失业了\"四个字发送出去。不知道慧慧看了后，有没有可能大吃一惊？她以前批评过孙敏敏的公司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看来连她都估计错误了。这条虫在彻底僵化之前，首先切掉了最远的手足。
　　慧慧很快给了她回复。她说：\"除了找男人外，你终于可以去找别的了，可喜可贺。\"
　　切，这说的是人话吗？亏她们有近八年的交情，连一句同情都不肯给她，过分的女人！孙敏敏郁闷着，想起了当年第一次相见。
　　慧慧，大名徐家慧，处女座。
　　1995年，孙敏敏和慧慧相遇，在大学宿舍10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