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4、动摇

　　省城。
　　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初夏已经记不清了。
　　看着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一幢幢拔地的高楼，一辆辆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的汽车，初夏不得不感叹这些年来省城的变化。
　　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高尚社区，初夏在心里微叹，这里就是松林苑吗？酒红色的电梯公寓直插天际，雅典式风格的花园处处透出别致的匠心、模仿悉尼歌剧院设计的半地下室休闲会所，还有占地颇广的游泳池和网球场，无不昭显着有钱人生活的休闲与精致。
　　初夏在门口保安处登了个记，顺利的进到这里。初夏仰头一看，天，近三十层高的房子，白花花的阳光从楼的侧面斜照下来，让人有些眩晕。初夏赶紧收回目光，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慎重的按下了305室的按钮。
　　“谁呀？”扬声器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嗯，是我。”说完之后初夏就觉得有些好笑。一句“是我”，别人怎么知道你是谁？正想再说点什么，没想到对方连问都没问，便将电子锁打开了。
　　初夏狐疑的开门进去，走到三楼，在门外调整了下情绪和衣着，便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佣人打扮的中年妇女，还穿着围裙。
　　她一见到初夏，便有些愣住了，好半天才小声嘀咕着：“我还以为是小姐呢……”
　　“请问江兰阿姨在吗？”初夏冲她微笑道。
　　“啊……在，您请进吧。”她一听初夏叫出了女主人的名字便不疑有他，将初夏请进了屋。
　　屋内果然很宽敞，估计得有两百平米左右，卧室都在楼上，装修风格以黑棕两色为主，显得大气而厚重。佣人上楼叫女主人去了，只留下初夏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静静的等待。
　　不一会，一个中年妇人从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微卷的发髻高挽，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一身闲适的居家服和一双绣花拖鞋，看似休闲舒适的打扮却又十分讲究。
　　“你好，我是尹初夏。”还没等江兰开口询问，初夏便站起身自报了家门。反正她迟早也会知道她是谁，还不如她直接说出来，省得麻烦。
　　江兰，刘之浩的母亲，她其实是见过的。在七年前的法庭上，当时江兰哭倒在丈夫怀里那悲伤欲绝的模样，她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只因当时连她也不禁为她的悲伤而动容，只是谁又能料想到，七年后的今天她要如此与她面对面？
　　显然江兰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站在楼梯口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愣在了那里。
　　这种事她已经见怪不怪，昨天刚出现在刘家门口时，刘晶晶和刘建宏也是这番神情。
　　当两个人在阳台上坐定，佣人替他们端来两杯茶后，初夏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江兰听后，反而低下了头，静静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杯茶，看着茉莉花瓣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打着旋的舞蹈。她看得很专注，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初夏喝了口热茶，有些紧张的等待着江兰的回答。对于江兰没有立刻赶她走，她是感激的，如果江兰的态度像刘老太太那般强烈，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隔了好久，直到初夏快要忍不住轻声催促时，江兰才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的双眼道：“之浩他，不住在这里。”
　　“那他在哪里？请您告诉我。”初夏立刻急道。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很抱歉。”江兰轻轻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江阿姨，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难道连这也不行吗？”
　　“对不起。”江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初夏急切又焦灼的眼神。她握着茶杯的指尖在轻微的颤抖，泄露了她此刻激动而复杂的心绪。只听她低低的叹了口气道：“尹小姐，作为一个母亲，我请求你，离开之浩好吗？我求你，别再找他了。”
　　初夏皱紧了眉头，也低头去看手中青绿透亮的茶水，默不做声。
　　江兰有些急了：“尹小姐，请你答应我好吗？之浩他、他都已经为你坐了七年牢了，他、他……”
　　“您在怪我吗？”初夏悠悠的说道，别过脸去，不让江兰看到她眼中的伤痛。
　　江兰反而怔住了。
　　“您在恨我吗？因为我害死了您的一个儿子，又害得您另一个儿子坐牢……您心里一定在怨恨我吧？”初夏遥望着天上如丝如缕的几朵浮云，眼神飘得好远，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悲伤和凄然。
　　看着初夏受伤的神情，江兰说不出话来。她那秀丽的眉目也轻轻拧在一起，带着惹人怜爱的轻愁，反而更添一种别致的美。说实话，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其实已经年逾五十了，看过她的人都说她不过四十出头而已，全身犹散发出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
　　只听她轻轻一叹道：“其实，作为一个女人，我、我很同情你……之伟和建远他们，确实做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我能理解你的伤痛，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却有些……恨你！我无法虚伪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那是假话，任何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都会恨的吧。虽然这一切不能说是你造成的，可是如果没有你，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都还会好好的……”说到这里江兰已有些激动，晶莹的泪水蓄满了眼眶，一眨眼睛便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
　　“对不起……”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样的母亲，初夏此时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江兰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孩，看她紧紧咬着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使得本来粉红柔嫩的双唇竟变得有些嫣红。这女孩无疑是美丽的，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舒适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她、想和她说话，甚至只是待在她身边也会觉得安定。她的美是那种自然之美，纯净的、透明的、轻盈的，即使不施任何脂粉、不做任何修饰，也能在初见面时慢慢渗透入你的心，让人一见便是难忘的了。
　　江兰忽然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其实你不用道歉，你也是受害者，你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些我都知道，也能理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也看开了。”
　　“那么，江阿姨，就请您告诉我刘之浩在哪里吧。”初夏再次恳求着，因为她似乎从江兰软下来的语气中看到了希望。
　　但这次，江兰却果断的摇了摇头，目光温柔中却带着坚定的力量。“尹小姐，你跟之浩不合适，真的，你们不合适。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你们还能在一起吗？先不说我不同意，就是他们刘家怕是也要反对到底的。”
　　“江阿姨，您是、您是嫌弃我……嫌弃我不再纯洁了吗？”初夏低着头，十分艰难的才将这句话说出。
　　“不……”江兰一惊，有些结舌，“我、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其实，我想说的是，就算你们硬要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可……我们是相爱的。”初夏急得抬起头来。
　　“孩子，”江兰看着初夏的眼光忽然温柔起来，像个慈祥的长辈般语重心长的说，“世上相爱的人多了，并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都非得在一起不可。有时候，不在一起反而比较幸福。我是过来人，所以我知道，很多情况下，强求的幸福反而会变了味，再也找不回当初的美好感觉。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日分开。你和之浩就属于这种情况，你们俩背负的过去都太沉重了。那件事，对你们俩造成的伤害怕是永远也忘不了了。尤其，之浩又是那种实心眼的孩子，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却压抑得难受。有时我真担心他会承受不了这种精神压力而崩溃……我这个当妈的在旁边看着很心痛，可是我却无法帮他分担。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再给他造成任何精神上的负担，所以我才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你想过没有，即使他现在还爱你，可是如果你们在一起，他每天看到你，难道不会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你们难道真的能将过去忘得干干净净，毫无芥蒂的在一起生活？呵……别说你们能做到，连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与其那样痛苦的生活在一起，还不如就此罢手、从此分开，让时间来磨平一切、淡化一切，那样你们才能找到各自真正的……幸福。”
　　“幸福吗……”初夏轻轻一笑，喃喃自语着，“曾经我对之浩说过，我的幸福在他手中，在别的地方我找不到。如今，我还是这句话。我们能不能将过去忘掉，是不是在一起就能幸福，我不敢保证。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就此放弃，我会后悔一辈子，也会痛苦一辈子！”
　　“尹小姐，你真是太固执了！”江兰有些生气了，语气也重了起来，“你、你只想到了你自己，你都没有替之浩想过！你跟他在一起，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压力，他根本不会快乐！”
　　初夏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我们会不会快乐，是我们的事。江阿姨，你说的那些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得，只是我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如若放弃了，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那不是我尹初夏的风格。”
　　那么义正严词的说完，在江兰的一阵愕然中，初夏的口气忽然又软了下来，仿佛她也不确定似的。“我、我会尽力不给他压力的，也会尽量让他快乐……江阿姨，请您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试一试吧。”
　　“试一试？如果……如果你不能让他快乐呢？”江兰抬起头来直视着初夏的眼睛，轻声一叹道。
　　初夏深吸一口气，再一次遥望蔚蓝的天空，几朵浮云仍漂浮在那里，被扯成千丝万缕，这头连着那头，仿佛她和之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天空依旧那么明净而澄澈、依旧那么高旷而辽远，那样博大的胸怀应该能容下世间万物吧？那么，也应该容得下她和之浩想在一起的小小愿望吧？
　　当初夏转过头来时，她的眼神已那样的平静无波，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如果，真的不能让他快乐……那么我不会再缠着他，我会选择放手。”
　　初夏的语气是认真的，江兰听得出来。于是她有些动摇了，她在考虑要不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江兰一直在低头沉思，直到初夏以为她不会答应时，她才抬起头来冲她微微一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劝之浩回来，到我们公司上班。他现在做的那个仓库保管员的工作实在不适合他，太辛苦也没有任何前途。如果你能把他劝回来，我便不再反对你们，当然前提是你们俩在一起是快乐的，别忘了你刚才的承诺。”
　　初夏郑重的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做出的承诺我也不会忘。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了吧？”
　　“他在……”江兰还没说完，便被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打断。
　　“不要告诉她，妈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年龄不大，比初夏小两岁的样子，剪着一头利落清爽的短发，穿着牛仔裤和红色体恤，两颗小虎牙随着她的讲话便露了出来，十分可爱的样子。
　　可是这时候，初夏却一点也不觉得她可爱，反而有些反感，于是不禁蹙起了眉头。
　　“晓琴，”江兰埋怨的看了那女孩一眼，“怎么突然跑出来？吓了妈妈一跳！”
　　“我刚回来。”那女孩虽然对着江兰说话，眼睛却是斜睨着初夏。
　　“她是谁？”那女孩口气明显不善。
　　江兰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初夏刚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却被那女孩抢先一步道：“哦……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害得之浩哥坐牢的女人，对吧？”
　　初夏倒抽了一口气，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是她害了之浩？为什么没有人替她想想？难道发生那件事是她想的吗？她也是受害者啊！
　　“妈妈，你糊涂了吗？你还要告诉她之浩哥在哪里？你难道还嫌她害得之浩哥不够惨吗？都是她，之浩哥才去坐牢的！”那女孩越说越激动，几乎快哭了起来。说完便拽着初夏的胳臂将她使劲往门外拉。“你走、你走！这里不欢迎你，你永远也不要再来找之浩哥了，之浩哥他也不想见你！”
　　“晓琴……”江兰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女孩已经将初夏拖到了门口。
　　“你说什么？”初夏好不容易才在门口顿住了身形，惊骇的看着那女孩问道，“你说之浩他不想见我？”
　　“是呀，他不想见你！”那女孩仰起脸来迎视着初夏惊惶失措的脸，似乎还嫌不够，又再加上一句，“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他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说完，砰的一声将门一关，将初夏关在了门外。
　　初夏愣在门外，如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来移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她只是那样呆呆的站着，看不到一丝生气，仿佛她是一尊从远古洪荒以来便已存在的化石。
　　她脑中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女孩激动的话语。
　　是呀，他不想见你！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他再也不想见到你！
　　再也不想见到你！
　　再也不想见到你！
　　……
　　真的是这样吗？
　　之浩，你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难怪你要躲着我，难怪你不告诉我你会提前出狱，原来都是因为你不想再见我了。
　　我，真的已变得如此讨人厌了吗？这些年来，你都是在敷衍我是吗？
　　你已经不再爱我了，是吗？
　　之浩啊……我好难受……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