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39、遗嘱

　　农历的最后一天，除夕夜。春节便在主人公们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许多医生早都放假回家过春节去了，然而要值班的初夏却不能休息，之后的三天是注定要在医院里度过了。
　　而在监护室的病房里，气氛也相当凝重，全无一点过年的欢乐气息，因为刘老太太正在宣布遗嘱。
　　在早晨醒来的一阵回光返照之后，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日了。于是她遣走了所有医生，放弃了最后必要的急救，因为她要清醒的交代完最后的事情。
　　她所有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孙儿孙女，都围在她旁边。任何人在死前，能看到儿孙满堂、围绕床前，都应该觉得知足了。
　　于是她开始宣布遗嘱，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喘气声。
　　她将她的三处房产留给了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将自己在银行里不小的存款留给了刘婷婷、刘姗姗两个孙女，却将自己的首饰全都留给了刘晶晶。这不难看出她对刘晶晶的偏爱，因为谁都知道那些首饰价值不菲，都是明清两代的饰品，是刘老太太奶奶的奶奶留给她的嫁妆。刘老太太也只在年轻时戴过，但几乎所有的刘家人都知道，真正值钱的就是那箱宝贝。
　　于是刘之浩的三姑和四叔开始不满，说老太太偏心，他们大老远的跑来这里，竟只分得这点东西。
　　刘老太太虽然已不久于人世，但那天生的威严还是在的。她眼一瞪，三女儿和小儿子便不敢再说话了。
　　“不错，我是偏心……谁、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偏心……晶晶平常对我……最好，所以我将……首饰都、都留给她……怎么……你们有意见？”
　　三姑和四叔默不作声，虽不敢反驳，脸上却也写着明显的不甘。
　　“知足吧……”刘老太太叹道，“能给你们房产……就很不错了……之浩、之浩……”
　　“奶奶，我在这里。”刘之浩走到床前低声道。
　　“你跪下……”刘老太太喘着气道。
　　刘家的人俱是一惊，这是干什么？为何要之浩跪下？
　　虽然也有些吃惊，但刘之浩没有犹豫，跪在了病床前。
　　刘老太太看着刘之浩，眼里闪现着慈爱与严厉并存的光。“咳咳……这一跪……既是跪我也是……跪你那痴傻的父亲……”
　　提到父亲，刘之浩的瞳孔一缩，心不由的紧了起来。
　　刘老太太又转头对那些儿女道：“你们、你们……也别再惦记……建远那点钱了……咳咳……那是、那是……留给之浩的……不管……他曾做过怎样的错事……他都已经赎罪了，所以……该、该他的……还是他的……你们谁、谁也抢不走……”刘老太太这番话虽是对着众多子女说的，其实主要是说给她的三女儿和小儿子听的。那两个人，她知道，一直都在觊觎着刘建远那笔不小的财产。刘建远年轻时是搞运输的，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便成立了一个运输车队，以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搞物流，所以在当时狠赚了一笔钱。后来痴傻了，刘老太太便将车队卖了，将钱保管了起来。刘老太太一直没有告诉刘之浩这笔钱的存在，直到现在，她要将这笔钱全数留给她最爱的孙子。
　　刘之浩十分震惊，他急道：“奶奶！我、我不能要这笔钱！我、我……我不配要这笔钱！”
　　“之浩……”刘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刘之浩有些生气，她斥责道，“这是奶奶的意思！难、难道……你要违背？咳咳……”
　　“我……”刘之浩不敢反驳，可是内心却十分挣扎。
　　刘老太太继续说道：“而且……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我只是、只是替他完成……心愿而已。”
　　什么？这是他父亲的心愿？！
　　刘之浩更是不可置信。那个已经痴傻的老人——他的父亲，住在南山敬老院里，他曾偷偷去看过他一次。看到他后，他很震惊也很难过。因为原来那个冰冷严肃的父亲、那个只会对他呼喝斥责、棍棒相加的父亲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忘了一切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皱纹满布，比起刘之浩印象中的父亲，苍老了何止十年！可是老人却像个孩子般开心而容易满足，成天和几个老年牌友一起打纸牌，输了时还会拼命耍赖。这样的父亲，是刘之浩没有见过的，但也是快乐的，不用像他这样清醒的承受着一切。忘记，也许才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没有去打扰他，便直接离开了。只要看到父亲过得好，他便放了心，见不见面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奶奶竟说这是父亲的心愿？难道痴傻的父亲还记得他这个儿子？竟还要将钱留给他这个杀害亲人的儿子？
　　一时之间受到巨大冲击，让刘之浩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刘老太太怜爱的看着刘之浩，可是却咳得更厉害了。“咳咳……咳咳……”刘老太太的肺像已经被掏空般，每咳嗽一声便发出空洞的回响，回响在每一个刘家人的心上。咳嗽完后，便是一阵急剧的喘息，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心率极其不稳。刘老太太紧蹙着眉头，十分痛苦的模样，但她仍然以坚强的意志边喘息边道：“之浩……奶奶、奶奶有两个要求，你、你……一定要答应奶奶……否则……那、那笔钱……你不能要……”
　　刘之浩哭了，他知道奶奶已经不行了。他跪走几步，上前趴在床边，握住刘老太太的手，哽咽道：“奶奶，您说吧，我都答应您、什么都答应您！”他不是为了那笔钱才这么说的，他甚至根本没有打算要那笔钱，他只是要完成奶奶最后的心愿而已。
　　“呼……呼……我死后，记得、记得要……定期给敬老院……寄钱过去……有时间……就、就去看看……你父亲……别、别让他……孤独终老……”
　　“我会的，奶奶，我会的！您放心吧！我不会丢下父亲不管，您放心吧！”刘之浩立刻答应道。这本就是他份内的责任，无需奶奶提出他也会做到的。
　　刘老太太听到刘之浩的承诺便放了心，接着便开始断断续续的说她的第二个要求，那个令刘之浩也令在场所有刘家人终生难忘的要求。
　　“还有……我、我要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能……和尹初夏在一起……我要你……答应我！”刘老太太固执而坚决的说出了她最后一个要求。
　　刘之浩震惊的看着刘老太太，如遭雷击，全身绷得死紧。他再也想不到奶奶的第二个要求，竟然、竟然会是要求他不得和初夏在一起！
　　“奶奶！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还在记恨初夏吗？”一旁的刘晶晶凑到床边，蹙着眉道。
　　不止刘晶晶，全场所有人都很吃惊。可是没有人敢说话，除了刘晶晶。
　　“恨？”刘老太太昏黄的老眼里忽然流出了泪水，她几乎咬牙切齿道，“我是恨她！没、没有她……刘家……也不会有……今天！”
　　“奶奶……”刘之浩沉痛的抬起头来，眼神是那么的哀戚，眼泪在他脸上滑出道道泪痕，杂乱交错、狼狈不堪，宛如早春犁后的水田。他一直在哽咽，喉头不停的上下滑动着，让他难以说出话来。但他仍然沙哑着嗓子为初夏争辩着：“奶奶，初夏没有错！错的都是我、都是我啊！您不该怪她！要怪，就怪我这个不肖的孙子吧！”
　　听到刘之浩的话，刘老太太似乎更加生气。一阵气上不来，又开始剧烈的喘息起来。这一次比前几次都还要急促，只见她紧捂住心脏，张大眼大口大口的呼吸，那样子痛苦至极，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刘晶晶、刘之浩和刘家所有人都不禁靠上前去，着急的围拢在床边。
　　“奶奶、奶奶，您没事吧？奶奶，您别吓我啊！奶奶，您挺住啊！”刘晶晶惊惶失措的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从那美丽的脸庞滴落。
　　“妈，您别动气了！”刘建宏急道。
　　“妈，您要坚持住啊！”
　　“妈……”
　　刘家的儿女纷纷说着，个个眼睛红红的，有的已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刘老太太环视着她的子女，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刘之浩身上。
　　“呼……呼……之浩……我要你……要你……答应奶奶……呼……呼……今生今世……不能和……初夏……在一起！”
　　“我……”刘之浩捏紧了拳头，用尽他全身所有的力量捏紧。牙关紧咬，身体在不自禁的颤抖，无法抑制的颤抖。一股冷意从脚底升起，寒遍全身。
　　这样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怎么说得出口？！
　　“奶奶……”看到刘老太太如此的执念，本想再劝的刘晶晶也难以再开口。
　　“答应奶奶！”刘老太太双目一瞪，用尽全力吼道，“否则……我……死不瞑目！”
　　见刘老太太已实在不行了，刘家的人纷纷劝道：“之浩，你就答应奶奶吧。”
　　“之浩，答应奶奶吧，答应她吧！”
　　“之浩，这是奶奶最后的心愿，你怎么能不答应？你怎么忍心？”
　　“之浩，难道你要让奶奶死不瞑目？”
　　……
　　已经不行了吗？
　　已经无法再坚持了吗？
　　两人冲破重重阻挠坚守到如今，已经走到头了吗？
　　初夏无法原谅他的背叛，而他至亲的人又将他逼迫至此！
　　叫他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啊——”刘之浩突然仰头大吼一声，带着绝望的悲愤，悲愤的绝望。
　　那吼声冲天而出，震破云霄，震破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震破烟花闪烁透亮如白日的夜空……
　　刘晶晶、白洪波、刘建宏……几乎所有的刘家人都别开了头，不忍睹之，实在不忍睹之啊！
　　他们也不想逼迫刘之浩，他们也知道刘之浩深爱着初夏，可是……这是老人临死前的最后遗愿，他们能不满足么？难道他们能眼见着老人死不瞑目，带着憾恨离开人世？！难道要他们在最后一刻做不孝子孙？！
　　不能啊，于是他们只有选择沉默，逼人的沉默。
　　只有刘老太太的喘息声还在继续。
　　“好，”刘之浩终于颓丧而无力的垂下了头，仿佛刚才那一吼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眼神定定的看着虚空中某一点，缓缓道，“我答应你，奶奶。”
　　“好、好……呼……呼……这才是……我的乖孙子……我、我要你……发毒誓！”刘老太太带着满意的笑容，兴奋的光芒在眼里闪烁。
　　发毒誓？！
　　所有人都惊得倒抽了口冷气。
　　这、这未免也太绝了些！
　　监护室外面有“咚”的一声闷响，然而此刻心神俱在刘老太太和刘之浩身上的刘家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动静。
　　这一声响，正是在门口偷听的初夏，绝望的瘫倒在地上的声音。眼泪如泉般涌出，她用力掩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压抑的低鸣却从指缝间逸出，像是某种小兽绝望的低鸣。
　　刘之浩睁大眼看着他奶奶，不敢相信她竟要他发毒誓？！
　　“呼……呼……发啊……之浩你不是……答应……奶奶了吗？”刘老太太拼着最后一口气道，脸颊因为激动和积蓄体力而涨红。
　　“奶奶……”刘之浩再次哽咽。
　　“发啊……”刘老太太急切的催促。她就快不行了，她必须在死前亲耳听到之浩的誓言。
　　“好，我发！”刘之浩狠狠的一点头。“我刘之浩……今生今世……都不能……和初夏……在一起……否则、否则……”
　　听到这里，初夏再也不忍听下去。刘之浩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在凌迟着她的心脏！一片一片剜下来，带着血淋淋的疼痛！
　　她挣扎着起身，疯一般的跑出了医院。
　　心电监护仪上起了一阵异常波动，刘老太太的心跳突然加快，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然后突然停滞，变成一条直线。
　　身体在一阵急剧的颤抖过后，刘老太太脸容平静的慢慢闭上了眼，阖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