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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贰十壹 家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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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窗外的风一声紧过一声,摇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
今晚的月不知为何变成了橘黄色,配上朦胧的烟雾,真是有几分诡异。
遥遥传来打更的声音,铜锣梆子只会单调地响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孤独且寥落。
我把身体向被窝里缩了缩,但一阵寒意没由来地就窜上了我的脊梁骨。
“今天可是鬼日,黑白无常会出来捉人下地狱的……”
“造孽啊,每年的鬼日都会突然死很多人,多半是被大鬼小鬼捉来吃了吧!”
“嘘……这可说不得哦。”
院子外面卖肉粽和茶叶蛋的老妈子正低声念叨着。
“大晚上的睡不着觉也不能跑到我家院子外面说鬼故事吧。”我是睡不着了,随手披上件单衣,坐了起来。
院子外面的老妈子又小声的道——
“我听说苏家老爷子身体可是一直不好……”
“兴许啊,这次就能轮到他呢……”
说完,声音渐渐远了。
我看着烛台上摇曳的火苗,怔怔地出神……
——
忽然一阵邪风,把飘忽不定的烛焰吹灭了。
房间里突然变得黑了。
我又是发呆。
————
“老爷!”
苏夫人惊慌的叫声突然响起。
我立刻点上了灯,却发现屋外所有的房间里也都刚刚点上了灯。
“出什么事了?”我推开门,看见同样是不知何事的大哥和二哥。
“好像是爹那边。”我第一个跨出了门。
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老爷!”苏夫人跪在床上,摇着不省人事的苏远长。
“爹。”我忙上前,感觉他还是有气息的,“快请大夫。”
我在心中深深叹气,宿命这种事果然是人无法决定的。
“爹!”苏远长的儿女们哭着上前,一个个都慌张无措。
“现在还没有什么大事,快请大夫。”我站起身来。
“苏扶槿!你怎么这么无情无义!爹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能这么镇定?!你还是不是苏家的人啊?”苏梦竹冲我嘶吼,如果她是真的担心苏远长的话,我还能不与她计较。
但她眼里,分明是讽刺的笑意。
我真的是很想抽她。
“那难道要像你一样没头没脑乱哭一气?有什么用吗?”
“槿儿……”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得令人心惊。
“爹……”
“别忘了……你对我许的承诺……咳咳……”
“不会忘的。”我蹲下来。
我不知道他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他的面容枯槁,眼窝深深的陷进去。脸色已不是‘蜡黄’或者‘苍白’可以形容的了,没错,简直就是铁青。
“爹……您还好么。”
“槿儿……”
我静静的听着。
“我在此宣布……从今天起……槿儿你,就是苏家的当家掌柜……”
“什么?!”“爹!”
其它人都惊异得睁大了眼。
听到这句话,我并不吃惊。
“槿儿明白。”
“爹!位子不是应该传给云洛或者大哥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让小姑子做大当家的?”二嫂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刻薄和不服气的味道。
“就是啊,这历代都没有传家给女儿的啊!”苏梦竹添油加醋。
大哥二哥也是一脸沉默和不解,看着苏远长。
“父为子纲……你们……想违背我的遗嘱吗……咳咳……”
“可、可是……爹!这哪有女人上堂的!”二嫂依然面带不满。
“就是啊!如果真的能传给女儿,就不能传给梦竹吗?”二娘,苏梦竹的母亲,刻薄地说。
“都给我闭嘴!”
“爹。”我扶住他虚弱的身体。
他的身体已经是非常虚弱了,刚才怒火一激,更是雪上加霜。
“我告诉你们!槿儿才是这个家里最有资格继承的人!”说完,他剧烈的咳嗽,“谁敢违背我的意思,我就把她赶出去!”
几个女人闭了嘴。
“你们都出去,我要和槿儿单独谈谈……”
临出去前,我听见苏梦竹不满的声音。
我为这些目光短浅的女人而感到悲哀。
“……”我蹲下来,等待着病榻上的那个人的吩咐。
“槿儿……”他的声音更加虚弱了,“不要放在心上……她们还没有见识到你的能力……”
“我知道。”
他欣慰地摸摸我的头发。
“我恐怕是撑不过今天了……以后你可要替我……撑起这个家。”
“……”
“正像他们说的……历代都是传男不传女……所以,槿儿……以后你可能会很辛苦……你能面对那些驳论吗?”
“去他的三纲五常。”我冲他笑了一下,“我会告诉他们,母鸡打鸣也可以发家。”
他也笑了一下。
“那你的承诺呢?”
“我会遵守,不管他们有没有伤害我或者背叛我,我都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好啊……好啊……”
“爹,大哥二哥,该怎么办?”
“你知道怎么办,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他笑着道,虽然他早已瘦的没有了人形,纵是笑,也好似在哭泣一般,“你的青铜钥匙呢?”
我掏出那枚钥匙。青铜冰凉的质感正亲吻着我的手掌。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身体一直很不好……别的孩子都在外面玩……你却只能在家里看着……”
他摩挲着钥匙,回忆着他逝去的几十年光阴。
“有一回我问你……会不会觉得难受……你却说……只要我高兴……你就高兴……”他慈祥地看着我,“真快啊,你都已经二十岁了……都能代替我接管这个家了……”
“您又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的婚事。”
“哈哈,是啊,你的婚事……”他笑着,“都怪你娘,因为宠溺你,就放任你……结果你就这么无节制地吃啊吃啊……弄得都嫁不出去了!”他越笑,“到现在了……我都没能抱上孙子……”声音却越是低。
“快了,大哥大嫂马上就能造出孩子了啊。”我心里很难受,“您再等等啊……”难受得快要流泪了。
等到他们造出受精卵,等到大嫂十月怀胎,等到大嫂分娩,等到……等到孙子降临。
“等那么久……老头子可是要吃不消了……”
我垂下头。
眼泪对我来说,是奢侈品。
在我的人生中,是不允许有这种感性的东西的。它会扰乱我的心神,会让我变得脆弱。
但现在,那往下淌的东西……是眼泪吗?
“槿儿,要照顾好你自己……”
“……好。”
“也要照顾好你娘……”
“……好。”
“照顾好你的兄弟姐妹……”
“……”
“怎么不说‘好’了?”
“您让我照顾这么多人,吃不消啊。干脆您自己来好了。”
他又一次被我逗笑。
“不行啊,老头子身体不行啦……没准黑白无常正在来的路上呢。”他苦恼地笑笑,“地府里会不会很冷?”
“那里一点都不冷,有中央供暖系统……一年四季都非常暖和。”我的声音……竟然带了哭腔。
“那里有人吗?”
“没有人,但是有好多鬼,这些鬼心地都很善良……孟婆就是其中一个,这个老妈子特别前卫……”
“哦……”
“爹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
“我曾经……我曾经去过哦……”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滑了下去……
“真的,我去过那里……爹你恐怕不相信吧……”
“我真的是……去过……”
什么时候。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
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单调地就好像单口相声……只是没有听众罢了。
一个听众也没有了。
……
“我,会把苏记染坊做到全天下。”我站了起来,“您没有完成的梦想,我来把它完成。”
这是我的承诺、我的决心。
我不变的誓言。
“看样子,暴风雨就要来了呢。”
…………
我坐在大厅的首座上,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我不是苏远长的女儿,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借他女儿的尸还的魂。仅此而已。
但就是这样不相干的我,在他心目比他的儿子还要重要。
“爹的头七还没有过,按理来说……我是不该说这种话的?”我心意已决,虽然我的想法他们可能接受不了,“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件事情。”
“哎呦姐姐,啊不,大当家的,你说什么我们不都得听着?还跟我们商量什么啊……”苏梦竹的语气很酸,有着挑衅的意味。
“我只说一遍。”我看向每一个人,“现在,我要分家。”
“什么?!”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你身为苏家的当家,就是这样当的吗?”“槿儿,这、这是不妥……”“小姑子……这也太离谱了吧!爹头七还没过,你就嚷嚷要分家?!”
“且听我说完。”我浅笑,从怀里掏出一封契约。
“苏家染坊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所以,为了大家的利益,我提出分家。”我把契约平铺在桌子上——
“大致内容是说苏家的财产分配问题,如果同意分家的人,可以提十万两出去。但从此不许再干涉苏家的一切事务……当然,不同意分家的人就要和苏记共存亡。一切苏记的债务和权责都要承担。”
我一说完,那些人都选择了缄默。
“如果苏记挣了钱,你们会有丰富的待遇;如果赔了钱,就需要和我一起承担所有的问题。”我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你们,想分出去的,就签了这份契约。”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问题吧。”苏梦竹轻蔑地看着我,“你这个当家一上任就是要分家吗?”
“你只说分或不分,其他的不要说。”
“……”
大厅里突然寂静一片。
我并不是要违背对苏远长的承诺。这样做,是在保护他们。因为我知道,如果染坊出事,苏家一定会乱的。为了不让他们和我一起吃苦,我需要暂时的,把他们支开。
直到我,再次把这个家撑起来。
当然,难免有些私心——我不希望他们干涉我的一切行动。这样子能利于我的发展。
——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家丁脸色苍白地跌了进来。“当家的,不好了!!!”
“什么事。”
“染、染坊那边!出、出事了!!!”
果然是,躲不掉的。
……
现在的坊间里挤满了伶人和师傅,个个表情凝重。
待我赶到,他们全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原来是一个小童,五六岁的样子。和小伙伴们在坊间的墙头上玩,结果从上边掉了下来,而底下正好是缸刚刚煮沸的染料,孩子太小,坊间也没人发现。就把小孩给烫死了。
现在孩子妈正赖在坊门口,死活要给孩子讨个说法。
我推开门,邻里把坊间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苏家人都死光了是不是!你们当家的呐!”
“我就是。”
“你?不可能!”
“我就是苏家当家的,夫人为什么在此长留?”
她狐疑地看看我,但立刻又嚎啕大哭,“都是你们!害得我孩子被烫死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长留?我要讨个公道!”
变脸变得好快,这想哭就哭的技术真是只有青霞曼玉才能抗衡吧?
“敢问我们有什么责任。”
“都是你们让孩子掉到染缸里去了!”
“看孩子是爹娘的责任,我们这里也不是育婴堂。”
“你、你强词夺理!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还就在这耗上了!!!”
“那……夫人想要什么说法?”我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
“你们苏记染坊要是不给我拿出八万两的赔款,我就要你们好看!”
……
“八万两?!你开什么玩笑?明明是你没看好孩子!凭什么赖上我们了!”二嫂贯彻她的一贯作风,开始尖牙利嘴地反击。
“我不管!孩子是在你们坊间里死的,就让你们赔!”
我揉揉眉心。
这孩子妈根本不是要来为孩子伸张正义的,根本就是来索钱的。
我从心里看不起她。
“账房先生是谁。”这样僵持下去,我们的麻烦会更多。
“老朽一直监管账房。”一个老者走了出来。
“支八万两给她。”
“什么?!”二嫂惊叫,“小姑子……”
“现在苏家大当家是我。”如果我不这么做,到时候这个妇人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的口碑就要受影响了。
什么都可以差,就是口碑不能差。
我无奈的摇摇头,步回了房间。
…………
“先生,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钱?”
“回当家的……只剩下三十万两……”
“真是灾祸啊……”二哥瘫倒在椅子上,幽幽叹气。
“灾祸……”我笑笑,估计还有后续。
…………
苏家三小姐接任大当家,这一新鲜趣闻传遍了大街小巷。
而我博来的评价也只有‘不祥’‘贻笑大方’这类的形容词。
“苏小姐。”荷连绣楼的掌柜的坐在我的旁边,品着香茗,“我听说贵坊进来经营不善啊,弄得人心惶惶的……”
“生意嘛,难免会有些曲折。”
“不仅仅是曲折吧?”他笑着看着我。
“请您切入正题吧。”
“苏小姐快人快语。”他清清嗓子,“最近有谣言,苏家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运作的银子了,我们认为贵坊问题繁多,有打算与您断绝交易。”
我早说过,苏记染坊的问题太多,所有的绣楼都有断绝来往的打算,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罢了。
“况且……苏小姐一介女流,让您接手是不是有些欠考虑啊……”
“我明白了。”
…………
我刚刚接手,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到了这样的低谷时期。
怪不得那个老头子这会儿把染坊给我,给我留下这一堆烂摊子。
“当家的……坊间的师傅们都开始惶恐不安了……请您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是啊,我们听说所有的绣楼都跟苏记断了交易,是真的吗?!”
“您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啊!我们都是上有老小有小的人,就指着自己养家糊口呢!”
我站在坊间里,心中有些疲倦。
——
“所有苏记染坊的伙计都听着。”
我冷静地道,四下突然安静了。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我的话。
“现在的情况的确非常不好,可以说,撑不下去了。”
他们又骚动起来。
“如果相信我有能力把苏记染坊重新振作起来的人,就留下,我不会亏待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立刻结清月钱,去找下家。”
他们都沉静下来,踌躇。
“想留下的,就到这边来。”
呵呵,一个染坊,三四十个伙计,都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不说话。
“我要留下。”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走到了我身边,“我跟了苏老爷三十多年,相信老爷的决定都是对的。”
“那我也留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走了出来,“师傅不走,我也不走。”
“那我也留下……”“我不走了……”
最后,留下了四个人,有三个是跟着苏远长干了几十年的老师傅。还有一个是小学徒。
我想,这足够了。
…………
“现在的状况,你们都看清楚了吧。”我把所有的人都叫来,“苏记染坊本身就存在非常多的问题,现在所有的绣楼都打算于我们断绝交易,加去赔偿和坊间师傅的月钱……我看是回天乏术了。现在账上已经不到三十万两了,所以,你们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分家问题。”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不明白……”二哥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你要分家呢?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但对你们有好处,仅此而已。”
“可这样……你会吃很多苦的。”大哥看着我,非常不解。
“关键是,你们不能吃苦。”
“槿儿……”他们还想说什么。
“我愿意分家!”苏梦竹站了起来,一把夺过契约。“我要和我娘,分出去。”
“很好。”我转头向其他人,“你们呢?”
“我……”二嫂欲语还休。
“我们不会分出去的。”二哥抢先说出,把搁在他眼前的契约撕成了碎片。
“我们也不会分出去。”大哥也是把契约书撕碎了。
关键时刻,就能看出谁跟谁是一家人。
“那好,苏梦竹。你现在可以去账房提出十万两,分出这个家。只是,以后不能再干涉苏记染坊的一切事宜。”
“好。”她很干脆地签完了契约,然后还冲我很讽刺地笑了笑,“要是一直跟你们过,估计又要上街讨饭去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
行风国。
景风一十三年早秋。
从前风光无限的苏记染坊宣告破产,正式倒闭。
苏家三女儿苏扶槿正式接手苏家所有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