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市清洁部》花花酱

5、客人

　　“请问……”
　　一个局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贺桢抬头，扬起职业微笑。
　　视线触及站在柜台前戴鸭舌帽的男人，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叫外卖。”
　　穿着印了醒目logo蓝色外套的男人脸一红，将本就很低的帽檐再拉低一些，
　　“那个……我不是来送外卖的，我叫庄肃，昨天打过电话预约。”
　　今天早上唯一一个预约，贺桢记得很清楚，只是有些意外庄肃的出场方式——他身侧挂着老大一个外卖箱——估计是刚做完事就赶来，或者等下还要上班。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她歉意地笑道，站起身为庄肃引路，
　　“庄先生，请跟我来。”
　　庄肃不太自在地踏进装潢简约大气的咨询室，男性咨询师脸上柔和的笑容让他放松了些，简单的相互介绍后，他依照对方的引导坐上书桌对面的软椅。
　　“庄先生，红茶可以吗？”
　　温玉提起茶壶问他。
　　“可、可以！”
　　庄肃立刻站起来，伸出双手去接。
　　“庄先生不用紧张。”
　　温玉把茶杯放到庄肃面前，温声道，
　　“你可以把我当作新认识的朋友，我们坐在一起随便聊聊。”
　　庄肃复又坐下，轻轻嗯一声。
　　他考虑再三才下定决心来这间网友推荐的心理咨询室，可真要把自己遭遇的事说出来，又有几分为难。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很怕自己说了，别人会骂他神经病……
　　庄肃习惯性地绞结手指，目光从面前乳白清透的瓷杯移到桌对面的男人身上。
　　他虽然没穿过西装，但也能看出男人的衣服价值不菲，沉而不暗的月灰布料密密织了浅色斜纹，精准流畅的裁剪将男人的肩颈腰身线条勾勒得格外好看。
　　那个人的腰……好像还要更细一点。
　　庄肃暗暗比划自己的腰围尺寸，得到肯定的答复。
　　意识到自己想聊的第一件事，竟是询问对方的西装在哪里订制的，庄肃偷偷掐了大腿一把，五百一小时的咨询费可经不起这样浪费！
　　于是鼓起勇气，直入主题，
　　“温医生，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温玉并未露出庄肃预想中的反应，他既不讶异，也没有嘲笑，反而认真地求证，
　　“庄先生这样问，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了吗？”
　　庄肃忽然觉得压在胸口的石头松落一些，看来那个人说的是真的，他攥紧袖口道，
　　“对，我最近遇到很奇怪的事。”
　　庄肃遇到的怪事，和做梦有关。
　　一个多月前，就是七夕节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仍然处在自己租住的房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躺在床上，却像高位截瘫一般，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哪里都不能动。他的床靠着墙壁，对面是两扇窗户。他总是忘记拉窗帘，所以在有月亮的晚上，临窗的地面会投射出一片亮堂的光斑。但那晚，窗外明月高悬，地上的光斑却被一个东西——一道人影——挡去大半。
　　那人静静立在窗前，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延伸到床沿。
　　庄肃心下惊骇，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以为是小偷翻窗进来，拼了命想要起身。眼角余光中，那人背对自己，长发拖散在脚边，不时发出窸窣碎响。
　　庄肃听见他用干哑的声音唱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①
　　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跳针的唱片，又不含丝毫情感，只是一遍遍机械重复。到第二日天破晓，庄肃的耳根才清静。歌声散去，他发现自己可以动了，赶紧翻身起来查看，窗户前却空荡荡的，只有前一任租客留下的缺口花盆。
　　“一开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只当做了个怪梦。”
　　鬼压床什么的，是人都经历过，庄肃一个大男人，自然不怕这些，他把这件事讲给同事听，同事还打趣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赶紧找个黑长直的美女谈恋爱了。
　　说到这里，庄肃自嘲地耸耸肩，
　　“一个送外卖的，谁会看得上我呢？”
　　温玉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从庄肃的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他读到矛盾的信息。
　　庄肃缺乏自信，对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抱有敬畏心理，从他打量自己衣着的神情就可以感觉出来。但他又很骄傲，在说到“谁会看得上我”时，他的眼里有掩盖不住的光芒。
　　很明显，他有喜欢的人，并且因为想到这个人而欢喜自豪，但两人之间存在着很大差异，庄肃隐秘的暗恋几近无望，故而他总在无形中透露出自卑。
　　温玉看向他，认真说道，
　　“庄先生长得很帅。”
　　不是温玉违心安慰他，为表礼貌，庄肃进咨询室就取下鸭舌帽放到桌角，尽管头发因为打理不善有些凌乱，但他的五官相当端正耐看，眼睛尤其出彩，双目澈亮，眼睫密长，笑起来时弯成月牙，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
　　在当今颜值即正义的社会，肯定有人愿意为这张脸买单。
　　庄肃摸着脑袋笑两声，借微凉的茶水将满脸红热压下去。
　　“后来呢？”
　　温玉善解人意地切回正题，
　　“这个梦还有后续吗？”
　　庄肃怔住，方才的羞窘如寒冰入沸水，瞬时消融，他收紧端正放在膝盖上的手，狠狠咽下一口唾沫。
　　从那一天起，庄肃每晚都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永恒不变，狭小的出租房，边角落漆的桌椅，两扇大开的窗户。
　　但在窗前伫立的人影，却开始慢慢转动头颅。
　　先是一只冷白的耳廓。
　　接着是些许侧面的线条。
　　再后来，就是整张侧脸，借着月光，庄肃甚至可以分辨出纠结长发下露出的眼睛。
　　而眼眶里空洞木然的眼珠，也在一点一点朝自己的方向转动。
　　“我算了一下时间，最多还有三天，他就会彻底转过身了。”
　　庄肃面带忧惧，指着自己青黑的眼圈苦笑，
　　“不怕你笑话，我这几天都不怎么敢睡觉，只要一睡着，必定会梦到他……”
　　因为这个怪梦，庄肃特意找了一些书来看，从《周公解梦》到《梦的解析》，看得他头昏眼晕，问题没解决，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心理问题。于是上常逛的论坛发帖子求助，将自己遇到的怪事说了一遍。有人把他当骗流量的写手，每天在底下催露珠接着编；有人建议他移步灵异版块，不要打扰吃瓜群众围观撕/逼；有人在帖子里贴小广告——XX大师眼通阴阳，符镇邪祟，兼擅看相卜卦，微信号xxxxxx，附带几个水军感谢大师法力无边，帮自己脱贫脱单。庄肃好气又好笑，隔了好几天没更新，本来打算直接将帖子扎口，实在气不过，扔了一张照片上去。
　　可能庄肃自带冷场体质，这张照片也没能激起多少水花，零星几个人吐槽露珠P图不加滤镜，没有美感。不过他当晚收到一条私信，一个叫关关雎鸠的网友发给他的，
　　“看了照片，露珠应该是真的遇到‘好朋友’了，建议找行内人看看。”
　　这是第一个相信庄肃的人，他不由对对方生出几分信赖，当即回复道，
　　“我不认识这样的人，可以请您推荐吗？”
　　关关雎鸠很快回复道，
　　“推荐‘温声细语’心理咨询室，地址：青元市星光广场阳辰大厦15楼。”
　　庄肃：……
　　这人果然还是骗子，都说是遇到“好朋友”了，却介绍他去心理咨询室，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果断拉黑对方，庄肃快意之余倍感失望。他已经尝试了各种办法，还去寺里求了护身符戴在身上。然并卵，梦还是照做，身还是照转，哪怕去外面住酒店，只要睡着了，那个“人”就会出现，显然是跟定他了。
　　就在四天前，庄肃已经可以看清“他”的大半张脸。
　　那张脸，那张一开始全然陌生的脸，竟然变成了……
　　庄肃满头大汗挣扎醒来，知道事情不能再拖，死马当活马医也好，赶紧在网上查了“温声细语”心理工作室的信息，打电话进行预约。
　　出乎意料地，咨询室的口碑竟然不错，温医生耐心温和，肯听自己近乎精神错乱的经历。
　　庄肃犹豫了下，摸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温玉。
　　照片拍的就是庄肃出租房的窗台，陈旧的木制窗框有些朽烂，窗户朝外大开，在狭窄窗台中间偏右一点的位置，灰白的台面上印有四道指痕。
　　漆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