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市清洁部》花花酱

1、遗嘱

　　“温先生，是这样的——”
　　邢敏睿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双手递给桌对面的年轻男人。淡黄纸页抬头写着遗嘱，页尾立遗嘱人那里签着“曲素欣”三个字，不太稳的字迹上盖了个红色指印。
　　“曲素欣女士已于一周前病逝。半年前曲女士就立下遗嘱，表明将青元市桐花巷166号的房子赠予您，并委托我在她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再将这份遗嘱交到您手中。”
　　邢敏睿入行二十多年，见证或代书的遗嘱不下千份，但像曲素欣这样亲属尚在，却选择将最值钱的财产无偿赠与好友外孙的情况却是罕见。并且生怕给人家添麻烦似的，要求邢敏睿一定要在她的丧礼完成之后再通知对方。
　　是怕他拒绝吗？
　　一个二线城市市区的小独栋，尽管位置不算很好，但也价值几百万，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嫌弃”吧？
　　名叫温玉的男人看完遗嘱，从头到尾神情都很平静，仿佛这笔天降之财是给予同名同姓的旁人，与他没有半点瓜葛。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温玉注视着页尾的名字，问道，
　　“她怎么走的？”
　　邢敏睿轻轻一叹，
　　“淋巴癌，晚期。”
　　简单几字已经足以说明曲素欣临终前遭受的痛苦，身高一米六几的人，被剧痛耗到不足七十斤，瘦得像一具裹了人皮的骷髅。邢敏睿实在很难将之与二十多年前初见时那个干练飒爽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不知是宽慰温玉，还是宽慰自己，他微红着眼眶补充道，
　　“不过她走得还算安详。”
　　而这份安详里，包含一份邢敏睿尚未完成的承诺。
　　清了清嗓子，他试探着问，
　　“温先生，您还记得曲女士的外孙吗？”
　　温玉抬眼看过来，
　　“林希言？”
　　“对，就是他。”
　　比邢敏睿预想中要好，温玉还记得对方的名字。
　　“其实曲女士留有一个遗愿……”
　　温玉坐直身体，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
　　“她希望您能在她离世以后，做林先生的……监护人。”
　　“监护人？”
　　听到这个词，温玉眉心皱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希言今年应该二十六岁了。”
　　“您没有记错，他是满二十六了。”
　　邢敏睿的语调不觉沉重，
　　“您和曲女士有八年没见了，应该不知道林先生十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命虽然保住了，却烧坏了脑袋。这些年情况还算稳定，只是……”
　　只是再没聪明起来，智商停留在了幼童期。
　　邢敏睿实在想不出能打动温玉收养这样一个超大龄 “儿童”的说辞。当初曲素欣拟定遗嘱的时候，他就建议她将收养林希言这一条明确写进继承房子的条件里，可曲素欣对着窗外默然半晌，最终没有更改决定。
　　现在看来，她是对的，不说楼下那辆定制版揽胜，光看温玉考究的衣饰就知道，他不是用钱能打动的。
　　邢敏睿忐忑地从同一个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您看，这是林先生去年过年的时候拍的。”
　　去年青元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身形高大的青年裹件齐膝黑色长羽绒服站在雪地里，脑袋上戴顶黑色绒线帽，鼻尖冻得通红，双手捧个歪歪斜斜的雪人，对着镜头笑得天真烂漫，眉眼弯弯。
　　温玉屈指在他鼻尖的位置轻点两下，微不可闻地说道，
　　“都长这么高了。”
　　那一瞬舒展柔和的眉眼，让邢敏睿看到了希望，
　　“温先生，您要不要见见林希言？”
　　“不用。”
　　温玉没有半秒犹豫地把照片递还给他。
　　邢敏睿愣了片刻，才难掩失望地接过来。
　　林希言生父不详，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曲素欣一走，他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想到来吊唁曲素欣的那些亲戚的态度，林希言最后大概率只能住进福利院。
　　福利院……那孩子得受多少委屈，吃多少苦？
　　邢敏睿发出不知第几次叹息，尔后强撑起笑脸，问温玉什么时候方便办理房产继承公证。私心里，他期盼对方看不上这笔“小钱”，林希言能多点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不急。”
　　温玉端起不再冒热气的茶杯，抿两口微凉的茶水，
　　“邢律师，我想先接收林希言的监护权。”
　　“诶？”
　　邢敏睿睁大眼睛，
　　“您的意思是？”
　　温玉点头，
　　“我同意做他的监护人。”
　　有曲素欣的遗嘱指定，温玉本人也愿意承担监护责任，林希言的监护权变更协议很快签订并公证完毕。
　　邢敏睿第二天一早接到温玉电话，问林希言现在的住址。
　　曲素欣去世后，林希言暂时借住在他姨姥家。这个姨姥姓马，是曲素欣的表妹，家中排二，被人叫作马二姨。马二姨为人泼辣凶悍，有点难缠，邢敏睿担心温玉一个人上门被她当骗子打出来，便说好和他一起。
　　马二姨家就在青元市近郊，温玉开车来事务所接邢敏睿，一路上，邢律师都在卖力安利林希言。
　　“希言真的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带他一点不麻烦，他会自己穿衣服吃饭，睡觉很乖，还会做简单的家务。他外婆忙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书，不吵也不闹。”比起自己七岁还要人追着喂饭的孙子真的是很省心了。
　　等车到了马二姨家院门口，就见邢敏睿口中的乖孩子坐在门边的石墩子上，蔫头耷脑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哈士奇。他旁边站了个八九岁的男孩，正耀武扬威地舔一大块彩虹波板糖。听见汽车的声音，一大一小都往这边转头，林希言看见邢敏睿，眼睛都亮了。邢敏睿一下车就被他抱住胳膊，一口一个邢伯伯叫得可甜。
　　邢敏睿摸摸他的大脑袋，
　　“希言在姨姥家乖不乖？”
　　林希言想了两秒，重重点头，
　　“言言很乖的！”
　　再眨眨眼，指着旁边吃糖的男孩告状，
　　“他不乖，抢言言的糖。”
　　那小孩是马二姨的外孙蒋松，平时被娇宠惯的，看林希言要找人撑腰，赶紧撒丫子跑回家找他姥姥了。
　　不出片刻，马二姨像颗炮弹一样掐腰弹出来，横眉竖目，吓得林希言直往邢敏睿身后躲。
　　“邢律师？”
　　马二姨对这个和和气气的文化人很有几分尊敬，立时偃旗息鼓，撩起围裙擦手招呼道，
　　“您咋来啦？”
　　邢敏睿笑笑，
　　“我过来接希言的，这位温先生要收养他。”
　　马二姨还没反应过来，林希言已经探出头好奇地观察起邢敏睿身旁的人了。
　　温玉今天依然穿着一身正装，高定手工西服完美衬托出他的细腰长腿，过分漂亮的面孔在金丝细边眼镜的加持下，平添几分冷肃。
　　林希言看得呆了，这个哥哥……长得真好看呀，比蒋囡囡的老公还要帅！
　　蒋囡囡是马二姨的孙女，今年才十二岁，老公都换七八个了。前天和林希言一起看水果台的玛丽苏偶像剧，小姑娘指着眉清目秀的男二号，美滋滋地宣布，
　　“林希言，看到了嘛？他是我现在的老公！”
　　林希言觉得一般，没有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冷总裁帅气。
　　不过比起这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冷总裁也就还好了。
　　要是这个大哥哥当了我老公，蒋囡囡还不羡慕死？他比冷总裁好看，肯定也比他有钱，能给我买巨无霸波板糖，把讨厌的蒋松气死！
　　林希言打着小九九，竟克服了初见陌生人惯有的胆怯，伸出俩指头勾住温玉的衣摆搭讪，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蒋囡囡教的，见到帅哥要叫小哥哥。
　　温玉抬头看他，浅浅笑道，
　　“我叫温玉。”
　　这一笑更好看了，林希言直接傻了。
　　马二姨上上下下扫视温玉几个来回，表示从来不知道自己表姐还有个至交好友，更不用说对方的外孙。不过她还是把邢敏睿和温玉让进屋里。林希言就认准温玉了，小鸡仔似的紧紧跟在人家后边。
　　堂屋的大圆桌上围了一圈打麻将的人，都是曲素欣葬礼上帮过忙的亲戚，也没人认得温玉。得知他愿意接手林希言这块烫手山芋，都挺替马二姨高兴。也有个把脑筋转得快的，纳闷道，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咋就愿意接这包袱呢？”
　　林希言听不很懂，但从那人挤眉弄眼的表情中生出不好的感觉，贴得温玉更紧了。
　　温玉看着大鸟依人的傻小子，冷声道，
　　“他不是包袱。”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神情愤懑地想要强行挽尊，被温玉冰凉的目光一睨，缩着肩膀把难听的话给咽了回去。
　　邢敏睿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曲女士以前资助过温先生上学，征得温先生同意后她才决定把林希言托付给他。当然，曲女士也说了，既然温先生愿意照顾林希言，便把林希言分得的那部分遗产交给他处理。大家看，还有没有问题？”
　　曲素欣明面上留下的遗产不多，就银行户头里三万多块钱。
　　这点钱，再怎么省着花也养不了林希言多久，没人愿意不得好处反而倒贴。推来推去，就马二姨心软一点，勉强同意收留林希言，也一再强调是暂时。因此疑虑消除后，明确发生任何事自己都不用担责任，她立刻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