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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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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样的天空,明亮如镜。
那天是社祭,三辅所有的人都到城外,仕女们坐在牛车上,年轻的郎君骑着骏马飞驰而过,留下一阵阵惊叹声。有巾舞的娘子,有鼓舞的郎君,有滑稽的倡优,还有突然像白鸟飞旋而起的蹴鞠。
阿父和我也在人群中。阿父有许多女儿,可好像没有一个女儿能比得起他的弟子更令他开怀。
我想让阿父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可我知道,我是做不到的。我很用心地去学女红,去学掌家,去学筹算,然后有一天我会离开从前生养我的地方,去往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通过观察我的母亲,我的小姨,我的姐姐们推测到了这样的未来。
我推测到这样的未来的当时,我皱了皱眉,可能她们都知道我的未来,但她们都没有说出来。
阿父看上去很高兴,他和一个自己的弟子交谈起来,但我在那样欢快的场面下却感到了一丝不和谐。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阿父不仅欢喜,还有惋惜,敬慕,以及遥不可及的悲伤。
阿父与那个人同在马融门下听讲,但阿父却只是普通学生,而他是关门学生。
高山之巅,踽踽独行,一人玉成,三人不琢。
阿父四下看看,忽然对我说:’’禾到了及笄的时候啊。’’
及笄?我抬头看这阿母,阿母只是微笑,又看向阿父,我要及笄了吗,身边的娘子坐在牛车上说要为我添妆,还教我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出嫁。
那天回来后不久我就知道了我要嫁的人是阿父的同窗——范冉,范史云。范冉在马融门下学习,颇有才学,但为人桀骜独行,还没有妻妾。这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他就是那种很有才的学生喽。“我说。
”虽说是很有才学的人,可如今大将军把持朝政,他又与李固,王奂等人交好,怕是经历颠簸,难以善终。“我的姐姐叹气,我知道她在担心我受苦,我当时心中也有忧虑,可有些事再怎么思考不也只能等待吗?
我笑说:”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出嫁那天,太阳好似被蓝云包裹住,没有平日的灼眼刺目,而是一种柔和的橙光从西边一直铺泄到房顶。青色的帷帐落在我四周,他牵我出来。
世上再没有有比合卺酒更苦的酒了。我差点要吐出来,眼睛都痛了,他却眼里含笑,不动声色地饮尽了。
后来很多人在我面前来来回回,所有的人都在说话,我都不记得他们在说什么了,只记得有人说:“你们。。。。。。同甘共苦。。。。。“
出嫁后回忆之前的时光,觉得那时自己虽不受重视,但的确是衣食无忧的。家中不富,他又四处游历,经常搬家,很多行李都是在路上丢了又买,有的再也找回来。他的一大摞书倒是看着紧紧的,要是少了一本,我总觉得他要懊丧得掉头去找。
过了很多年,我跟着他回到了陈留。他突然跟我说:“我以前当上了县吏,这是个小官,在三辅算不了什么,可在这里人人都会高看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记得来了命令叫我去迎督邮。迎?不就那么些酒肉玉林的事,他妈的有什么好去接的?。“
“所以,我走了。”
他还说:”陈留的鱼烤起来可好吃了,我有一次休沐一连钓上来五条鱼。“
他深深地望着远处的城墙,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我身边这个男人所有的痛苦。他是不想离开的,可他还是离开了,他如孤月凌空,沉默而桀骜,他强大因而沉默,他智慧因而痛苦。
后来有一天他收到了信。
“是谁写的信?”
“王奂。“他只说了名字,却对信的内容一字不提。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王奂的信,他一封信也没回。
我知道这是不该回的信了。
等到王奂迁汉阳,那天他高兴地叫上他弟弟一同去为王奂送行。
回来后,他喝酒对我说:”我一开始不想去的,但我还是去了,他先前来请我去考城,他是为我着想,我现在送他,是想再见。”
他哽咽着,明明我为他倒的酒不醉人,他却好似要醉,他模模糊糊地说:“我们是多好的朋友啊,他只是朋友啊,却不曾听我琴声。”
难道朋友还不够足以宽慰你的痛苦吗?如今世上,王奂,李固本就是最顶尖的人才了,可你还是孤月凌空。
他年纪愈大,愈是脾气古怪,让我每天准备苇草说要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急狷。
“这有用吗?”我有些担心。
“肯定的。”
但不久我们离开了,如在逃避强盗逃出了那个地方。从那时起,我忽然无法自抑地想要读《诗》,想要重读年轻时轻视一笑但在岁月终点深深理解并释怀的书。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刚嫁给他时,每天都忙碌家务,家中有养鸡,原想着等鸡下了鸡蛋,可以给人补补身子,但是突然一天鸡三步两跳,扑腾着逃进了密林里,我在林子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回,始终没有找到。我把这事跟他说时,他不气,反而觉得很有趣,说这鸡成神了,我无奈地瞅他一眼,本是大儒却也信方士的吗。
后来有许多令我苦恼的事他却一笑置之,我明白他不信方士的话,只是没有办法的时候唯一的办法是微笑啊。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原来人生是苦涩而微甜的麦饭,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自落泪,但两个人在黑夜中内心平静如泛起涟漪的湖水,愉悦而平静的话语再重复一万遍也如初次般久久回荡在我心中。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我们离开了洛阳,卖掉了衣服,卖掉了锅碗,卖掉了我们身上所有的多余,什么都没带走。他卖卜于市,他原是世人钦佩的大儒,现在却默默无闻,衣衫褴禄地站在街头替人卜卦。可这是他的骄傲,他宁愿卖卜为生,也要逃离那些虚名。
也许他一直都在面对一个他难以对抗的敌人,可他绝不愿认输,也不能赢,所以他只能等,等一个时机。
天下的士人如鸟雀在皇帝的禁令下四处逃散了,他们原以为自己能打败宦官,可即使打败了宦官,他们也会被皇帝打败。这是无法避免的结局,他告诉我。
我抱着孩子坐在独轮车上,他推着车,我们什么都没带走,只带了我们自己。没有吃的,乞舍为生,没有房子,寓息亭驿,实在遇不上客庐,便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他面色从容,但独独面对我时会露出愧疚的神色,这次倒要轮到我笑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们于一棵大柳树旁结草为庐,下雨就急急忙忙跑出去,免得房顶忽然倒下来压着自己,上一次就是这样情况,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他到了床上,也是要消停我的,我不仅得照顾他,还得帮他整理书籍。结婚那么久,他的妻子不是我,而是他的书。
我想说他几句,又舍不得。
我想劝他几句,但劝不住。
我想问他几句,终没有问。
你有没有后悔?我想问,但这样的想法一浮现出来,我便否定了我的问题,他从未后悔。等到党禁解除,他老了,但世人都听说他。
“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他老了,要走了。
我昏昏沉沉的,眼睛糊了,躺在床上,影影约约有许多人在我床边走动,他们嘴巴闭闭合合,但我没有听到一个字。
我好像回到了从前踏青的时候,柳絮轻扬拂过脸颊,我兴奋地想折下来,但柳条如蛇般从我手中滑过,白蒙蒙地雾,还有什么,对了,《诗》,我在读《诗》,对面也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是谁呢?看不清,但是总觉得自己知道是谁。后来我母亲进来了,递给我一块索饼,我低头轻咬了一口,眼眶湿了,怎么有点苦呢?
我醒来了,心中还有丝丝委屈,孩子坐在我身旁说:“父亲他—”
他梗塞了,我摸摸他的手,这孩子内心比较柔软,说出那样的话对他实在是太痛苦了。
“照你父亲说的话来做吧。”
他红着眼,向我行礼后转身出门临门时微微回头道:“母亲,你有后悔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问我什么问题,他一说出口便意识到这点后红着脸再拜出去了。我却已经明白他要问我什么了,他从别人只言片语中了解我和他父亲的过去,清贫是他人的赞誉,但对于己身,清贫到底是无可奈何还是心甘情愿呢?他不能问他父亲,因为他是他儿子,但他可以问我,我是旁观者,而且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对他失望。
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选择,有一些选择我们极其容易可以做出,有一些则不行,随波逐流与独绝于世,后者从来都是独行者,我们追不上后者。
我重新躺了下来,脑袋沉沉,忽然想再让孩子进来,为我读一遍《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