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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黑白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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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应该是一场梦的,奥兰多想。
枪声响起的时候,还是个勉强算得上月朗星稀的好天气,声音落地后,却渐渐浮起萧疏风雨,幽蓝天幕间挂了有气无力一段雷光,该是凛冽反抗的动静,却终究只能挣扎出茫茫一泓光亮,不及风雨摧折,便早早谢在了恍惚亘古的轰隆里。
好在它还有一星余亮,总算是稳稳映出了风雨间那异常熟悉的脸。
俊逸的皮,修颀的骨,饶是已被时光与改造拉扯得半陌生却依旧看得出故人意味的脸,分明只是暗影之间残破的影子,落入奥兰多眼底,却恍然一柄直剜入心的匕首,随了呼吸游移,步步溅血。
终于,好了。
奥兰多似乎是想笑,然而唇角几动,到底还是没撑出预想的笑意,而只能翻出近乎苦涩的一道叹息来:“恨我吗……”
地上躺着的人自然不会回话,虽然在奥兰多的计算之下,那道本该置他于死地的匕首轻描淡写在了不致命的角落,但也足够夺去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总算能安静下来听自己讲话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奥兰多也不恼,他只是更加温柔地俯下了身轻抚那人暌违太久的面目,棕色发丝漫不经心拂在弗里恩,呵,或许现在应该叫灰影的侧脸,偶有几丝漏网之鱼交缠进那银色发丝,他也不理,一片深沉墨色里一双眼睛明亮到灼眼。
因为时至现在,或许只有那束发丝还能无所顾忌缠绵了。
“你不想说话,也好。”
奥兰多只是笑,面色分明苍白,笑意却是妖红,只在最细微的哽咽处若无其事抑住血色,将半分苦笑勾出无波无澜的潋滟:“反正你也不会说我想听的。”
听到这里,灰影也终于笑了,目光在胸前匕首与脸侧指尖间一溜,唇边便渐次勾起了讽然笑意。
伤口并不致命,甚至可以说伤得非常小心翼翼,完全确保了灰影一点头他就能把他照顾回毫发无伤。
原来他还是有些仁慈的。
可惜,也就这一点罢了。
分明看清了灰影的讥嘲,奥兰多却只当不觉,顾自维持着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动作,只在低头一瞬照顾了一下周围。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灰影本不想答,可是对上他那悲哀到失色的眼神,不知为何,心底也翻起了绵密痛楚,迫得他也不得不收回冷淡,细细打量起了周围来。
很普通的峡谷,很普通的瀑布,唯一不普通的也不过一个隐藏在瀑布后面的山洞,奥兰多约他在这里决战时,他一度还以为这是他准备的什么秘密基地,还颇是探查了一番,直到确定这不过普通的风景,才收了多余的谨慎前来赴约——虽然他还是在没有秘密基地加持的奥兰多手下输了。
不过,他现在提起这个,是想要做什么?
“我还记得,你曾经管这个地方叫水帘洞。”奥兰多怀念般一笑,已近凛冽的笑意到底在熟悉的风景间弱下了几分妖异,“你实在不该忘了这里的。”
“如果我确实是你说的那个人,那么我应该记得。”灰影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伤口选择得很精心,精心到完全可以撑他与奥兰多吵上一架,可惜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转,便又回到了他惯常的冷淡,“可惜我并不是那个人。”
他并不会说,在出口这句话的同时,他难得也有了几分愧疚。
可惜奥兰多并没有顺着他的设想走下去,他仍是端着那怀念的笑意,不厌其烦地对灰影开始了又一番解释:
“这是你离开我的地方,记得吗?那是我们的毕业任务,对抗杰克逊,夺回核16的设计图。”
“我不想听这些了。”灰影莫名也开始有了烦躁。
奥兰多却对他的反抗无动于衷,依然顾自在说,“那确实是个很狡猾的敌人,但当时的你我一点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你甚至在任务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做你那个发明,多功能电磁炮伞……我必须要承认,那个发明你做得很好,不仅在当时成了我们决胜的关键,在之后的日子里帮了我很多……”
“够了!”灰影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而奥兰多也恰在此时,说不下去了。
“弗里恩的故事,已经和我无关了。”灰影说得很慢,却一字一句,清晰到了可恨,“或者说,即使和我有关,我也不想要了。”
身侧不知何处而来的玫瑰香气越发浓烈,合着夜风里已是淡淡的血腥味,妖冶到令他几乎生出恨意——明明已经凋谢了,为什么还要拼命挽回呢,难道只要塑一个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壳子就能够将一切恢复如初了吗?
他明明也很清楚,回不来的。
不然,为什么始终不肯给那束永生玫瑰加上香味呢?
他对待无生命的玫瑰都如此清醒,对待自己,却始终不肯明白。
而奥兰多也很快顺着他的视线明白了他的心意,并且恍然般失了笑——确实如他所言,即使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但是,这个结局,不该是由那个人,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告诉他。
浓丽的玫瑰气息里,他低头更深,棕色与银色交缠更烈,恍然将这一片柔软都混沌成了诱人深陷的沼泽,他定定看着这一切,心底也渐渐浮起了报复般的快感。
“你不该骗我的。”
伸手将匕首送得更深,奥兰多还是笑,却已经再撑不住最初的波澜不惊了——仿佛那些隔世经年的刺,也顺着指尖微弱的脉动,一寸一寸长入血脉,血肉模糊地绽放成茫茫一片荆棘,枝繁叶茂地,从十二年前的遇见斩断到今日的告别。
是啊,弗里恩。
再见。
二
六个月前的奥兰多从来没想过,他与弗里恩的重逢,会是那样的方式——正如六个月后的奥兰多,从来没想过,他与弗里恩,明明已经重逢了,却还是只能走回那个既定的结局。
枪声响起的时候,他正匆匆护着那位大小姐逃离那早有预告的危险——虽然早对灰影有所耳闻,甚至私下里出于惺惺相惜感叹过他出众的实力,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为了面对他而焦灼不安。
事实上,他也确实一直维持了“不朽荣耀”该有的风度,直到那道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熟悉的声音入耳,他才收了预料好的一切自信,于震惊之下违背原则的抬了头——是的,优秀的士兵永远不应该在任务面前被意外的事件夺去心神。
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一直不如他做得好。
比如现在,奥兰多还茫然于意料之外的相遇,他已经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破窗而入的动作施施然到甚至有些讽刺了。
是啊,站在雇佣兵灰影的立场来看,他为什么不能尽情嘲笑仅仅因为他的出现就方寸大乱到僵滞的敌人呢?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轻缓的足音从已经破碎的玻璃间绽放开来,在时光与训练的拉扯下依然维持得七七八八的风仪层叠铺展,配合上那句意料之中的台词,简直冷静到了可恨。
我的目标,是白樱恋歌。
是啊,只是白樱恋歌。
奥兰多唯一能庆幸的,大概就只有,自己总算没有继续丢人地沉湎往事,并得以撑住最后一丝理智对着那个明显站在了相反立场的人举枪。
“你是谁?”
他倒是没有马上回答,不确定是出于残留的对待故人的隐约记忆,还是仅仅出于对难得落了下风的敌人的怜悯,他竟是颇有兴味地上前了好几步,顶着一旁大小姐复杂无比的目光,给了奥兰多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而这,就是他们的重逢了。
很久很久之后的奥兰多再次回想起这个瞬间,却早已没有当年的甜蜜心绪,而只觉沉然苦涩——如果当时的他们能够只停留在这个仇敌般的初见,结局反而会更好吧……
可惜,很多事,并没有如果。
现在想来,弗里恩如今的声音早与当年相差甚远,再加上那个早就心知肚明的结局,奥兰多无论如何都不该那么笃定灰影就是他,并且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还能够带他回来。
是的,还。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一天真正相信过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哪怕是亲眼看到他在自己怀中停止了呼吸,他依然觉得那不过是那个狡猾的家伙又一次的恶作剧,只要他好好遵守那个人的游戏规则,到了重逢的时候,他就还能迎着那人一如初见的笑容带他回到那个风平浪静的过去。
奥兰多不知道这种心情到底算什么,也不知道他凭什么还能这么笃定,他唯独知道的,就只是他永远还会怀着有一天那人还能回来的隐秘期待,然后光明正大地将这份妄想算作自己经历一切风雨的奖励。
也许今天的训练超额完成,他就会回来了……
也许今天的任务圆满解决,他就会回来了……
也许他的足迹踏遍这个国度,他就会回来了……
也许他的名字响彻这片土地,他就会回来了……
他知道这种妄想对于需要绝对冷静的军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威胁,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出于理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异想天开,早就应该停止这种无聊的期待了,然而出于情感,他又不得不继续每天的自我奖励,让这些来自于他的空幻安慰继续腐蚀他的灵魂。
那时候的他,还尚且不清楚这样的情感到底代表了什么,只是凭着本心觉得他应该这么做——他怀念着弗里恩,就带着他留下的东西继续前进;他留恋一起度过的当年,就时时刻刻记着那些风雨并肩的日子;他那个结局永远只是自己的噩梦,就也可以继续坚信弗里恩只是太久的离开……
有什么不好的呢?
人总是需要一个理由走下去的,无论那理由是自己挣的还是他人给的。
而他,就是愿意把这个理由的大半,倾在那个人身上。
可惜……
可惜,明明已经重逢了,后来的故事还是没有按照皆大欢喜的方向去走。
已经完美适应了灰影身份的弗里恩对待这位在失忆下剥离了挚友只余敌人身份的故人非常不客气,所以,奥兰多难得一次败了——而且,是在他已经恢复“不朽荣耀”该有的状态之后。
恰正是这个事实,终于将他从久别重逢的复杂心绪拉了出来——他……果然已经不一样了。
而顺着这个发展,接下来的结局也就来得毫无意外了——落败于人的他带着大小姐逃窜,胜利于他的灰影孑然归队,一夜之后,本就错落两端的棋子各自回到高高在上的执棋人手中,等待下一场风云碰撞。
看上去,是应该见好就收不再追究的结局了,奥兰多却不甘心。
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他明明知道无论那个人是不是弗里恩,他现在的身份已经被钉死在灰影两个字上了,就算他侥幸能够唤回他的记忆,也不可能令他回到曾经那个风平浪静的身份——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未必能说服现在的弗里恩了。
所以,按着这份思考,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将一切本就不该再翻出水面的故事埋回记忆最深处,而后回到遥遥相望互不相问的关系,才是对他们两个人都最好的解决方式——毕竟,弗里恩已经无法从灰影的身份里抽身,而他奥兰多,也已经不可能抛弃一切追逐作为敌人的他。
是啊,这样才是最好的。
然而,有些事情,注定不是一句这样最好能说服的。
三
数日之后。
教堂的钟声已是响过十二遍,与军队截然不同的甜美气息酝在独属夜色的靡丽街市间,扰得川流其中的客人身上也带出了暧昧的光影,而一身黑衣倚在吧台的奥兰多显然正是其中最耀眼的一段风景。
这里正是威尔顿最有名的鸡尾酒俱乐部,同时也是瑞德一手打造的违禁药品中转站。
当然,他并不是被那太过糟糕的会面打击到不得不来这里买醉的,而是就在他们正面冲突后的第二天,他发现别墅中有关“七号交易所”的调查报告失窃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束曾经被他当做玩笑制作成武器,并在最后帮助他们扭转乾坤的红玫瑰。
尽管那最早的玫瑰已经枯萎殆尽,奥兰多还是用人造玫瑰做了代替好好收藏在了别墅之中,并在此后的十年中一直未曾碰过这把枪。
弗里恩……奥兰多原本是想笑的,唇角才一牵起,又不自觉回到了半是苦涩半是欣慰的弧度——你的玩笑,果然还是这么具有挑战性。
虽然很快,他就为这个近乎鲁莽的欢喜付出了代价。
尽管已经牺牲形象以难得的轻佻之态混入了酒会,甚少参与这类纸醉金迷的奥兰多还是险些在调酒师的试探间露了马脚,好在门口及时的骚动帮他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意料之中的人,意料之外的事。
人,自然是他此行的目的灰影。
事,却是完全不该发生在杀手与混混之间的对峙,为的还是一个与任务毫无关系的小姑娘。
看着那个本该冷血无情的杀手推开枪栓的一瞬,奥兰多反而笑了。
果然……他没有看错。
而在随后的并肩战斗中,灰影的表现越发加重了他的信心——改装过的麻醉枪,对七号交易所同样的势在必得,以及,还回来的那把枪。
他没有忘记,在自己说出这把枪原本就是他的时候,灰影脱口而出的一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正常来说,如果真与己无关,不是该说怎么可能吗?
所以……灰影必然也是有所怀疑的。
而这样,就最好了。
伸手抚平被风拉扯得略有褶皱的衣襟,奥兰多唇畔,渐次浮出笑意来:“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最初的自己。”
他知道这样的模棱两可对于已经有些动摇的灰影反而更有吸引力,即使他现在还能维持着冷淡的不置可否,但相信不久,他就会在越来越深的怀疑之下主动来找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弗里恩,从来不是个能轻易抛下过去的人。
而他也确实没有等太久,不过数日,他就迎来了主动上门的杀手。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演员,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们与会的地点从俱乐部的吧台转移到了奥兰多别墅的窗口。
说到这里,还要感谢一下兰斯洛特先生。
事实上,直到灰影到来前,奥兰多还一直处于若有所思的恍惚状态,并且因此怠慢了兰斯洛特一整天,眼看又是午夜,生怕他就这么再饿自己一天,那只一向乖巧的黑猫才会这么不客气地控诉出声。
也多亏了兰斯洛特及时的打断,奥兰多纷烦的心绪才神奇地冷静了下来——重逢弗里恩以来,自己的状态就一直不太好,已经数日了还是这样恍然,现在更是连这种小事也忘了个干净,实在有些不应该——自己毕竟还是抱着战斗的心思回联邦的,到底还是应该敬业些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兰斯洛特其实也算他们的一位故人呢……当初要不是弗里恩眼尖,他们也不会发现……
眼看着本来已经有所动作的主人再次回到之前的混沌状态,已经委屈了一天的兰斯洛特更加不满,索性什么礼貌都不顾了,冲着端着食碗发呆的主人一叠声催促了起来——虽然很快,它那混了淡淡撒娇意味的抱怨就被突如其来的破碎声音生生吓成了尖利的呜咽。
不过,托这位不速之客的福,自己的主人终于从仿佛亘古的恍惚中清醒,重新端回了它最为熟悉的冷冽神色:
“你到底是谁?”
背靠月光站在窗口狼藉间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刻意的语病,而只是顾自笑,隐约熟悉的唇角弯在不熟悉的弧度之上,让他连默然站立的姿态都似乎带了冷冽的侵略意味。
“你不该不记得我。”
奥兰多没有回答,随意披散的发丝漫不经心拂在额间,将那一片墨色间的双眼衬得明亮到了凛冽:“所以呢?”
灰影也不急回复,轻巧一跃落在奥兰多面前,依稀清瘦的身形融在雪白一片月色,竟将那分明凛冽的线条也晕上了暧昧的柔软。
“你的眼睛里,有故事。”
奥兰多的下意识一颤,好在及时稳住了精神,未曾失去那伪装般的冷厉,最大只是在眼角眉梢等细枝末节带上了松了一口气的释然:“哦?”
“我感觉得到,那故事,和我有关。”灰影还在笑,被夜风撕扯到呼啦招展的兜帽之下,却已经晕上了若有所思的笑意,配合着这一视同仁的月色,莫名,就有了些光影交融的暧昧感。
不知何处而来的玫瑰香气里,那个曾经是弗里恩,现在名唤灰影的杀手难得犹豫地皱着眉,看得一步之遥的奥兰多甚至隐约有了几分报复般的快感。
一切正如计划,你,果然来了。
呵,是不是还应该庆幸一下呢,你,到底还是存着一些过去的感觉。
不过……那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而他并没有等多久,几乎只是一个眨眼,他便得到了房子主人甚至已有轻快尾韵的答复。
“想知道吗,我告诉你。”
四
奥兰多一直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光明无暇——尤其是在对待弗里恩的问题上。
对了,已经该改口叫他灰影了。
他很清楚灰影所谓的故事只是那个人接近自己的借口,背后还不定隐藏了多少不为人所知的理由,但这样的转场,他也并不介意。
开始如何,并不重要,对吗。
只要能够按着计划一步步熟悉,亲近,然后一步步唤醒那个人的记忆,不就好了?
只要弗里恩能够回来,什么理由的接近对他们来说还有关系吗?
所以,故事就在两边的心照不宣之下诡异地和谐了下去,夜色之外,他们还是冷静的“不朽荣耀”与冷血的“灰影”,夜色之内,他们便是近一步太多退一步太少的明暗友人。
一切,都和谐得恍如当年。
虽然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一切不过只是风暴来临之前的片刻平静。
直到此刻。
“很难喝?”问者彬彬有礼,笑意盈盈。
“很难喝。”答者落落大方,面无表情。
引起二人两极表达的正是桌上无辜的红茶,从摆盘到配色皆一丝不苟的陈设很明显昭示待客者对客人的重视,可惜,还是败在了客人一如既往的口味之下。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显然与会的喜悦冲淡了招待不受欢迎的沮丧,奥兰多收起杯盘的姿态都带着隐隐的满足,“你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过去也是,对红茶恨得深恶痛绝,我怎么努力你都不肯尝试一口……”
通常这个时候,灰影对这种暧昧了过去现在的话题只会沉默略过,然而这次,他没有继续保持沉默。
“这种话题,我以后不想再听到了。”
“哦?”奥兰多竟也没有惊讶,修长手指如抚摸情人的面颊般驻在茶杯之上,连带森林般的绿色眼睛里,也带了终于到来一般释然的苦涩,“为什么?”
“你很清楚。”似乎打破了什么禁忌,灰影也完全不打算再掩饰了,小心翼翼掩在海面的云雾总算被剥开,彻底露出了其下早就风起云涌的波澜。
奥兰多没有说话,指尖的些微颤抖在放下杯盘的一瞬一闪而逝:“这样不好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用避重就轻。”灰影也没有起身,仿佛是希望借了这如出一辙的静默捞住什么最后的期望,“我要的从来只是确认,不是回去。”
话都到了这里,奥兰多哪里还能继续装傻,重逢故人以来一直就风平浪静的双眼总算聚起了属于“不朽荣耀”的精光:“我以为这样是最好的。”
“你很清楚自己的现状。”奥兰多继续说,面色分明苍白,笑意却释放般带了从未有过的妖红,“你并没有脱离诅咒的影响,而只是用剥离感官将反噬压了下去。”
灰影回到了一贯的沉默。
“你能这么压十年,能压二十年三十年吗?”奥兰多的眼底也终于起了凛冽寒茫,“你不会不知道,这样的你可能都没有第二个十年。”
灰影终于抬头,眼底已是无懈可击的一片平静:“那是我的事。”
奥兰多的眼底已经只剩讥诮了:“如果你继续是灰影,我敢打赌你不会再有机会这么轻巧地对我说那是你的事。”
“所以呢,你要说如果我回去那个身份就万无一失了吗?”灰影终于再度开口,却一张嘴就是噎到人无言以对的诘问,“正如我设计接近你来调查我的过去,你也一直在设计我承认弗里恩那个身份不是吗?”
奥兰多一瞬,沉默了下来。
“如你所愿,现在我相信了我就是他,然后呢?”灰影也不觉笑出了声,虽然,那笑也只带着苦涩意味,“如果我是他,不是更应该有资格选择自己要的生活吗?”
“那并不是好的……”奥兰多搜刮了半天,居然只能想起这么苍白的一句。
“但是,那是我要的。”灰影已经起身了,六个月相处才艰难磨去的凛冽一瞬又回到了那密不透风的兜帽之下,“如果你还希望和我存在联系,那么,就只能站在我是灰影的基础上。”
“我不会再回去了。”
五
奥兰多曾经以为,他与他,终此一生,也就这样了。
最优秀的朋友,最完美的搭档,甚至最契合的敌人。
可惜,他和他,都敌不过所谓的命运。
所谓的结局。
“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奥兰多低头更深,棕色发丝与他的银发交织做一片混沌色彩,分明柔软,在他看来,却耀目到几乎让人失神。
灰影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原本以为,这样做会更好的。
那夜的故事,停留在了久违的不欢而散,奥兰多无法放下让弗里恩回归的执念,灰影也无法接受回到已经死去身份的命运,二人就这么在奥兰多单方面的追逐中一步一步走向了既定的结局。
他知道奥兰多的追逐注定只能失败,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做回弗里恩,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除却奥兰多与弗里恩,便再无其他了。
是啊,是他太过自负了。
明明已经做了灰影,却放不下弗里恩时的故人,所以情愿闭着眼睛忽略奥兰多只是因为过去才会在他成为灰影之后依然做他的朋友,而是异想天开地觉得让奥兰多心里的弗里恩彻底死去,他便能退而求其次地只对现在的自己心心念念。
所以才想出来那样一个办法。
所以才走出了那样一场结局。
他不恨奥兰多现在的报复,因为是他自己先设计了以弗里恩的身份回归,揭穿他最后一丝幻想——是的,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当自己再度以弗里恩的身份闭上眼睛的时候,奥兰多那崩溃的神色。
他竟然还在笑,从来都运筹帷幄的眉眼破碎成茫茫然一片风雪,菲薄唇线寸寸挑起讥诮又自嘲的冷笑,恍惚又清醒,了然又混沌,最后,却都只余霜雪过境的一片狼藉。
灰影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被迫重温了一遍当年的奥兰多果真恢复了理智,却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清醒,他很快对自己发出了决斗邀请,要在他们当年结束的地方真真正正来一场结局。
而也正是那时,灰影才感觉到了后悔。
可惜,这次是真的来不及了——现在的弗里恩恰与重逢的奥兰多调换了心情,并在一个犹豫一个决然的心绪下重复了重逢时的场景,一个遍体鳞伤一个安然无恙。
而这次,遍体鳞伤的是他弗里恩,安然无恙的是他奥兰多。
还真是,公平。
“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似乎也看到了他瞬息万变的表情,原本一直绷在失控边缘的奥兰多竟然奇异地冷静了几分,眉梢猝然一挑,便将方才毫不手软的杀伐冷意换回了几乎算得上缱绻的轻笑,“不过这样也好。”
灰影下意识抬头,迎上他莫名柔软下来的眉目,心头便不觉一涩,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一瞬间,又不得不沉默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明明已经有了不祥预感,却又神奇地不愿计较,甚至好像还在这分外陌生的惶然间得到了安心——是啊,与其这么苦苦挣扎于这陌生的牵绕,纠缠又崩解,牵绕又断绝,还不如早早给一个了断,免得他也在其中郁郁不得解脱。
不知算是最后的温柔还是只是临死前的自暴自弃,灰影竟也不再压抑,毫不犹豫的抬头间,仅剩的一只眼也明亮到了骇人:“我不这么做,你看到的,永远只是弗里恩,而不是我。”
临到终局,他也不介意奥兰多是否是嘲笑自己的反复无常,只管将所思所想倒得干干净净——反正就算他还能撑住若无其事的冷淡壳子,也骗不过他的眼睛,还不如彻底剥个干净,清清白白走完这个结局。
而奥兰多也终于听懂了他的话——无论我是不是灰影,都不会再是弗里恩了。
是啊,从头到尾,故事早就已经和灰影无关了。
而自己,也早该看懂了。
可是这次,是真的再也没有如果了。
咬牙从残留的讽然间挣出近乎失魂落魄的茫然,奥兰多再度抬眉之时,已端回风平浪静的淡然,唯独开口的一瞬涩然出卖了方才的动摇:“来不及了……”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死心塌地要带你回到纯粹的弗里恩吗?
因为只有在十年前,我和你,才只是最优秀的朋友,最完美的搭档,最契合的敌人。
才会只是你要的单纯而快活。
而不是我要的缠绵与悱恻。
浓丽的玫瑰气息里,他将头低得更深,本就缠结在一起的发丝交融得越发暧昧,连带着匕首落地一瞬的清响,也被混沌成了柔软的呢喃,
“再见。”
伸手覆住他眼底最后一点光芒,奥兰多才满意般低下了头。
再见,弗里恩。
而那个迟了十年的吻,也总算隔着交汇的光影,停留在了那冰凉的眉心。
你好,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