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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江南的春天一贯性急,这年索性又挤进冬天里去了。才刚腊月间,杭州城内大街小巷、人家院落,但凡有方寸泥土,无不往外茸茸吐青。等翻过年,那份春色,更仿佛感染了市井,还没到正月十五,等大家悠哉游哉过完一个消闲年节,市面上已经热闹非凡。不止商家提前开了铺子,连一年中难得有个休息的役夫走卒,都格外奔忙起来,一个个手提肩挑,或者用牛车驴车装载上许多沙石泥土,忙忙碌碌,倾泄在四城之外。
      是杭州人的都知道,这是要修路了。论起这样通都大邑,又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驻地,门面攸关,隔三差五修一修路,并不出奇,只这风风火火的势头,似乎比往年又格外不同。有消息灵通的便打听到,这是江南第一世家未央山庄掏了腰包,央托杭州府衙及时整修,以便秋季里头,由他们做东在这里举办的武林大会可以门面光鲜。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那是江湖上的不二盛事,跟杭州城的普通居民虽没什么相干,毕竟也是一场热闹。这件事便在年初很被议论了一晌,直到二月出头,春风绿满,花信初至,大家才又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可干,一年一度,跑去踏青。
      自然今年踏青的路,并不好走。官道在修,路两边堆满黄土,无数役夫熙来攘往,搬运土石,传递工具,夯筑路面,便挤得来往人流行走艰难。好在修路是好事,到底没什么人抱怨,大家各自拎着衣裳下摆,避开土石小心择路,偶而得个闲空,抬头看看远山近水,远处的绿浓,近处的绿淡,浓浓淡淡渐次晕染,倒也别是一番趣味。
      遗憾的即便是烟水书香次第晕染的江南子弟,也并非都是这等雅静。后来,便出了意外。走在后面的只听岔道上一串马蹄声响,转眼拐上大路,刷地冲来。那光景也不及避让,耳轮边一凉,便是一团红影挟着冷风飕然,虹彩般直划过去。四只马蹄在前面丈许处一落,才看清是个穿红衣服的乘客,骑的一匹胭脂马,着了火似卷着风往前飞跑。那前面的人流逢着这奇突景象,也是一样狼狈,勉强往路边一闪,一时头巾衣袖也好,小心拎着的衣下摆也好,甚或还有手上握着的春扇当风一吸,都被哗啦啦卷起在半空。
      那马却宛如蛟龙入海,愈见得精神抖擞,一路上四蹄飞洒,把个人群浪花一般,往两下里直踏溅开去。被惊散的人群魂魄未定,马蹄声急,后面又是一骑,趁空泼喇喇奔来。这回是一团鲜黄,杏黄衣黄骠马,黄澄澄的鞍辔嚼头,连马鞭映着旭日,都划出一道明晃晃的黄影子来。那黄影子里,又是一片金子般明快的笑声:“三姑娘,前面可要当心了!”
      前面果然是要当心。路左塌了方土,当中一座四人抬的绿呢轿子,许多家人前呼后拥,正在避让从前方逆行过来的一辆双驾马车,顿时挤死路面。那团火卷到近前,并不稍停,趁着狂奔的势头猛一提缰,忽拉一下,带着那马凌空起跳。
      这一跳便从许多家人头顶飞跃过去。跃至半空,那马四蹄微缩,在轿顶前后梁上一踩,借力俯冲,转眼又再越过前面一串家人,落在地上,跟迎面过来的马车一错,平地里一阵风狂雨骤,直带得那车上春帷翻卷,露出里面正在闲谈的两个人来。
      两个人年纪都不轻了。靠窗的那个一部灰须受风散乱,由不住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后面的黄色人影也跟着打马跳过轿顶,疾行生风,再度掀动车帷,“叭嗒”一下,在他脸上重重一拍。
      “什么家教!现在的姑娘……”
      车厢内坐得远的是个道士,未受池鱼之殃,说话就轻巧多了,摇一柄仙风道骨麈尾拂,雅人深致地微笑:“没有家教,不是才正好搭配你那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么?”
      灰须人一怔,急探头看,只见一红一黄,两条奇特的背影仍在人群中闪转腾挪——颜色搭配之奇,那也不必多说,单说那衣服的样式,该肥的袖口奇瘦,该瘦的腰身又奇肥,还男人也似,拦腰扎一根皮带……
      “就是……她?”
      “是谢三?”几乎在同时,那被踩散了架的可怜的轿子主人,也从轿帘里探出头来,遥望远去背影,不敢怒而敢言:“敢情又换新调门了——这穿的什么衣服?”

      那两位家教很成问题的骑手,却不管都给身后留下些什么议论,一路左冲右突,惹起怨声载道,直到拐下正在整修的官道,人烟渐少,跑起来少了鸡飞狗跳之奇趣,方始收缰。后面一骑拍马追上来,笑道:“姑娘,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谢三姑娘侧过头,便见贴身丫头无盐带着一额细津津的嫩汗,笑着凑上来:“还有谁,我那老哥呗!”
      “你老哥?”
      “我叫无盐,他是无尘,论起辈份……”
      三姑娘欲笑未笑,倒又想起什么:“那牛鼻子……在哪里看到的?他给我捉的鸟呢?”
      “还真有什么鸟了!”无盐忍不住摇头:“尽把姑娘当小孩子骗,我就不信他武当山那么神奇,三只眼的鸟都有!亏他这回还知道羞耻,鬼鬼祟祟藏在马车里头,上次,给姑娘捉的那绿毛狗,一洗就……”话没说完,见他家姑娘颜色一变,拨马要走,慌忙拉住:“跟他算帐也不急!你看玄女观这都快到了。你不是要找悟真说事么?正好又出了新鲜事,昨天悟因还邀我去玩,说是前院里那株粉桃——你还记得罢?粉白的颜色,今年怎么都红透了。她折了一枝过来,一瓣瓣都胭脂一样。我想这桃花不比绿狗,总不至于也一瓣瓣来染罢?不去看看么?”
      谢三抬头,见几亩水田后面,绿杨丛中现出一带粉墙,果然是她们家家庙玄女观已经到了。却又奇怪,这样清修所在只合暮鼓晨钟,青灯黄卷,这会子却怎么是一派里人声嘈杂。仔细看时,更有一大炷青烟怕不有合抱粗细,从粉墙内升起,被二月春风一吹,钱塘晨雾一般,弥漫在庵观上空。
      “原来这样香火旺盛?”谢三在手心里一扣马鞭,蓦地冷笑了:“那些姑子们,每常过来骗钱,倒是哭得好听,说什么门庭冷落!”
      无盐也觉奇怪:“往常也不是这样。今儿个……难道在做什么法事?”
      转过水田,喧声更觉刺耳,中间夹着钟鼓,倒是在做法事。两人在院外系了马,掣着马鞭进去,还没顾得关注法事之盛,刚一步下台阶,眼前便是一亮。
      前庭西侧,那株桃花开得真盛。
      这株粉桃,从前也熟悉的,倒比玄女观的来历更久。树冠高得都快触到滴水檐了,绿叶满枝时连着屋檐展开,便荫荫幽幽,撑满半个西院。只如今初春,叶子都还没出芽,半个西院的天空,便枝枝柯柯,缀满密层层的花。
      那花——叫人百思难解,还真是胭脂色的。
      开得真好。复瓣的花,原本每一朵都别是世界,每一瓣都有向背离合、前呼后应,这样的小世界凑拢在一起,便成就那不可言说的大千宇宙。满西院的天空便那样焰腾腾地,着起一场胭脂烈火。
      进来的两个被这场火一烧,立刻屏息。半晌过后,才注意到那火里还有些异样物事。是一幅俗艳不入眼的劣质红绸子,裁成长长的一条,上面涂满了黄色的奇形符咒,高挑在树冠上,左右披拂下来。
      “这是什么?”
      谢三姑娘觉着奇怪。但奇怪的还不独是一条绸子,绸子下面还有一堆堆的信众,各自手持燃着的线香,怎么就趴在树底下祷告磕头。往周遭再一转眼,这才看见东殿里法事繁忙得不一般。殿前炉鼎里,居然已经堆了满满一鼎的线香,就这还有好多信众现买了香,不断点燃了,祝祷过后,投在里面。
      “这个……”
      无盐还在思索,那做法事的道姑早看见她们,为首的悟因一把撇下鼓捶,一阵风迎上来:“呵哟,这么漂亮的衣裳!就是上次做的唐朝骑马装吧?这潇洒得来……我看当年杨贵妃穿着,顶顶多也不过如此——这一路上,怕是把人的眼睛,都晃直了罢?”
      三姑娘却不买这一番热情的帐,径往西院一指:“这是在做什么?”
      悟因边看边伸手往内延客:“那还不是九天玄女娘娘显了灵,所以各方信众都来参拜。”
      “娘娘显灵?”三姑娘的声音蓦地拔高一节,惹得一院子香客都扭过头来。
      悟因见势不妙,一边解释,一边坚持着把两位不速之客往内院里请:“想来是为的小道们还有些微薄敬意,所以玄女娘娘特别垂怜示现,把这株粉桃变了颜色——”
      “就凭你们?”三姑娘截口冷笑:“何德何能,也配这样子劳动玄女娘娘?我看这株桃花,不过是变了种罢!”
      “低声,低声,”悟因慌忙道,一边连向无盐使眼色求援:“姑娘说是变种,就是变种罢。不管是变种还是显灵,反正小庙的香火……”
      “你们的香火,”无盐果然帮一把手,笑道:“要是从此旺起来,那我们老爷可也就省钱了。”
      “正是正是,”悟因陪笑道:“谁说不是这个理呢?”
      三姑娘听这口气,是服了软,才不再往下深究。举手一指桃树上的鬼画符红绸子:“那你把这个取下来,什么名堂?天底下也有这样子糟践风景的!”
      悟因连连点头,称说马上就办。这样好歹把三姑娘哄进内院,谁知一不小心,多说句话,又出了岔子。走过穿堂,正对面客厅,两边厢房。悟因举手便往东厢房里让客:“往这边走,客厅里已经有客人了。”
      三姑娘一听,却掉转步子,径直往客厅而去:“有客人了?什么人?”
      悟因只得随后跟来:“是过路的镖师,在这里歇歇脚。”
      天井里果然停着几辆插着三角镖旗的独轮小车。也不是什么有名镖局,镖旗上的图案陌生得很,一晃眼,好象是只插翼猛虎。那小车简洁轻便,惯走北方山道,本地也不多见。倒真是过路人。三姑娘这才罢了,绰着马鞭径闯进去。
      那客厅里五大三粗,刀痕剑创,坐了满满一屋子闯江湖的镖客,见两位奇装异服的年轻姑娘由主人家陪着进来,虽然诧异,倒也懂得规矩,一起起立迎候。悟因抢上一步,替双方介绍道:“众位施主,这位是本观谢老爷的千金。三姑娘,这些施主们在洛阳虎翼镖局公干,都是江湖上有名的朋友。”
      客厅八仙桌上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北方汉子应声拱手,看样子便是这伙人的头儿,道:“在下虎翼镖局单昆,途经宝地,多蒙贵观招待,多多谢过。”
      三姑娘却是听而不闻,大喇喇走到上方,一把拖过单昆屁股底下的椅子坐下,这才举头向悟因道:“玄门清修之地,你们倒好,从哪里招了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
      众镖客闻言一阵骚动。单昆也甚讶异,看看悟因,那姑子忙迫中抛过一个“不必与她计较”的眼色,不想又被三姑娘逮个正着,冷笑道:“悟因,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
      “没有没有,”悟因慌道,一面斥责那正侍侯茶水的小姑子悟真:“眼长哪里去了!还不给三姑娘倒茶?”
      三姑娘冷笑两声:“茶倒不忙,你先去前院,把那树上的破绸子给我取下来。”
      悟因便又指使悟真:“你去前院……”
      啪!
      悟真刚递过来的茶碗被三姑娘就势往八仙桌上一拍,滚烫的茶水越过指缝四下飞溅,倒有一小半都洒在旁边站着的单昆身上。单昆伸手默默拭去,便听三姑娘怒斥悟因道:“我是叫你去,你没听见?无盐,你也跟了去,架一具梯子,把那树上的桃花都给我折了!什么显灵不显灵的,姑娘要捣碎了做胭脂用!”
      悟因看看势头不对,一面陪笑连声答应,一面拉了无盐,慌忙退走。那客厅里一众镖师趁着这个乱势,早又重新落座。领头的单昆被一个姑娘家夺去座椅,不便多说什么,在八仙桌另一侧不声响坐了。好在经过这一场,倒省却许多繁文缛节,双方井水不犯河水,镖师们自管闲聊,那边悟真重新斟上茶来,三姑娘润了下喉咙,也只管跟她说话,问:“你师父呢?”
      “师父有事出门了。”
      “什么事?”
      悟真老实,便有些期期艾艾的:“是到黄大户家念经吧?我也没多问,不清楚。”
      三姑娘点点头,又道:“我听人家说,你师父新养了个面首?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边坐着的镖客们蓦地听见这句荤话,一起刹住正在讨论的话题。悟真更几乎惊得呆了,愣半天,好容易才合拢张开的嘴巴,结结巴巴道:“那个……面……首,呃,就是……一种……鸟儿,白羽毛,雪白雪白,白得象面一样,因此就叫,呃,面……”
      “有这样稀罕物事,怎不拿来我看看?”
      悟真圆过谎,说话总算流畅些了:“本来是要拿给姑娘看的,不巧那天没看紧,不知被哪里的野猫翻过墙来,给衔去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
      “是呵。”
      那边镖师们听她俩个这一番说话,未免暗地里忍俊不禁。有多事的便上来插嘴,笑道:“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这样一只鸟儿么,其实到处都是,便是我……”没说完,被单昆一声咳嗽,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
      三姑娘翻眼瞅瞅,也没答理,掉头再要跟悟真叙些什么,忽听前面一阵闹轰轰的人喧马嚷,连做法事的铙钹之声都掩过了。眉头一皱,向悟真道:“什么事?你去看看。”
      悟真自然是巴不得,一溜烟跑出去。那边单昆也收拾起身,跟底下人一挥手:“歇好了就走吧。”一行人陆陆续续放下茶碗,单昆领头走到门边,刚才跨出一只脚,后面忽地传来一声软软轻笑:“走?往哪里走?”
      一回头,便见三姑娘将马鞭搁在桌上,低头整理那窄得出奇的袖口。自然,粗人眼里也看不出什么盛唐骑马装的风韵,单昆只觉得跟这个奇怪姑娘之间,似乎有些麻烦就要发生,道:“姑娘的意思?”
      “刚才那位不是说,他也养了一只……”
      “对不住,弟兄们好耍,那是玩笑话,姑娘千万别当真了。”
      “玩笑话?好耍?”三姑娘冷笑一声,整理衣服毕,这才慢慢从桌边站起,晃悠着马鞭走过来:“姑娘这里,也是你们开得玩笑的?也是你们耍得的?”
      那一众镖客有些已经走出去,剩下的簇拥在门口,见她存心生事,都是刀尖上走路的硬汉子,谁是怕事的。便有个刀疤脸冷笑道:“姑娘耍不得,敢情我们都是骂得的。先前那‘不三不四’,这话又是说谁呢?”
      单昆连忙喝止。正待说些陪情话儿,忽听前院一片轰闹中,突然爆出几声尖叫。紧跟着屋顶上踩得瓦响,便有个黄影子连滚带爬,从前一进屋面上翻落下来,在空中别别扭扭连使两个身段,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连连踉跄两步,好不容易站稳。却是先前让去搭梯子折花的无盐。刚差出去的悟真没高兴一会,在敞厅口一探头,回来的势子比去得还快,一迭声直叫:“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外面果然象是打起来了。悟真还没嚷完,从敞厅口便逃来一串灰袍道姑,都是东殿里做法事的,逃得匆忙,手里还有的拿着法器,铙钹、鼓槌、片锣以及二胡的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最后进来的是几个大姑子,悟因也在里面,急急指挥道:“快关门,快关门!”
      客厅这一群莫名其妙,看看大家奋力推动铁门,吱吱咯咯关门上闩,都停了争执,一起下到院子里。三姑娘便问无盐:“怎么回事?”
      无盐这一回可是狼狈。而且也再配不上才刚入观时,悟因那“杨贵妃也不过如此”的一番赞语了。头发被桃枝挂了数绺下来,领口歪斜,落进几瓣桃花,连腰里的唐朝蹀躞带都松了,带上挂着的蹀躞七事落了一地。一边忙乱不堪地收拾,一边只是抱怨:“什么人!只不过折上两枝桃花,倒象挖了他们家祖坟!”
      “到底怎么回事?”
      悟因督促着关好门,这才走过来道:“好姑娘!你是高门贵户,哪里知道这底下的事!这四乡八井,既都传是玄女娘娘显灵了,象我们庵观,也只好顺水推舟,做一做法事供养。怎么好太岁头上动土,倒去折她的灵花?还亏好是无盐姑娘,有些身手,要不碰上那一阵石子,怎么也给砸倒……就不砸着,从屋顶掉下来,摔也摔坏……”
      “也不单是砸我,”无盐补充道:“还有好多轻薄闲汉,见我爬高,都钻到树下面来,看我袍子底下……”
      三姑娘大怒,也不等听完,马鞭子往前一指:“把门给我打开了!让姑娘出去会会他们!”
      无盐吓一跳:“使不得!这些人凶得厉害,刚才可吓死我了,一身武功都不知跑哪儿去,怎么使也使不出来……”
      悟因也面有难色:“姑娘……”
      那群镖客听明白事由,与已无关,又要上路。正好侧院里有个小门通到外面,有人走过去拉开,单昆便跟悟因辞行,话刚出口,不提防三姑娘恼火中还没忘了前事,蓦地转过脸来,厉声喝道:“你们走可以,”马鞭又一挥,直指说脏话的那汉子:“他给我留下!”
      那镖客们见惯世面,却哪里会将一个骄纵姑娘放在眼里。刀疤脸使个眼色,那闯祸的汉子便推起一辆独轮车,率先朝小门过去。三姑娘看在眼里,只是冷笑,等那汉子走到门边,方才把马鞭往蹀躞带上一挂,右手轻扬,霎时间满院里一片光华,仿佛银龙出世,一道雪练夭夭矫矫,横过半个院子,直取那人。
      那人也有准备,从腰里摸出单刀,便朝白光砸去。一砸砸个正准,才发现那白光能伸能缩,突然一长,随势悠转,一下子缠住刀身。急忙往回收刀,又再发现那弹性居然奇大,一扯没扯出刀来,被它往回一收,不由自主向前踉跄,忙乱中松手,白练得了自由,卷着刀就弹在半空,被三姑娘一抖手,又横扫回来,斜着一条锋利的刀刃,快捷无伦,向脖颈直抹过来。
      一片声惊叫中,还好单昆手急眼快,一霎时从肩头掣了兵器在手,却是一对护手钩,间不容发抢上一步,左钩往白练上一搭,但听嗖地一声,那刀险险荡过那汉子耳边,朝右弯转,钉在院内一株大榆树上,直劈得合抱粗的树身隐隐震动,木屑星星,向外急溅。那白练这才泄了劲,从刀身上脱落,往回一翻,就势卷住单昆左钩。
      三人这边交手。那些道姑不懂武功,都注意的是院外动静。听声音,吵闹得愈加厉害了。也不光是信众愤怒,还有好多地痞流氓、轻薄闲汉,或者唯恐天下不乱,或者要趁乱砸抢,都在其间推波助澜。加以踏青季节,游人本多,渐渐聚拢过来,声势十分惊人,猛听得“咚咚”几下,已经在叫喊着冲门。大约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段木头,只听数十个声音喊着号子,接二连三的,撞那铁门。
      还好这玄女观就是今年杭州武林大会东道主未央山庄谢家的家庙,谢家富甲江南,破土兴作之时,自不会偷工减料。那冲门的乱众又不曾训练有素,撞了几下,见铁门不开,木头又不趁手,乱轰轰地又丢开了。
      众道姑悬着的心往下稍稍一落,一口短气还没吁出来,最靠里站的悟真忽又一声尖叫,顺着视线看过去,便见方才被无盐爬过的那片屋顶上,这时候居然又爬过来一个人。大概是靠在桃树下的那具梯子终于被用上了,悟真尖叫未毕,屋上又有了第二个人,转眼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众道姑心胆俱落,一起奋声尖叫。
      那边三姑娘才刚缠上单昆,听众人叫得凄惨,只得先收拾这边。白练一抖,弃了护手钩,向屋顶上横挥出去。那爬上来的暴徒偷鸡摸狗既是老手,正经武功上就不大妥当,在青苔屋瓦上站也站不稳的样子,被白练劈胸一打,都向前院飞落下去。但听咕咔咔几声,可是把那一树好桃枝压折了不少。
      这一来,前院人再不敢从梯子上过来。静了好一会,大概是在商量办法,如何才能打进内院,掠抢财物。三姑娘不免冷笑,把白练一团,原来轻盈绡薄,一握不盈,随意收回袖内,边横了单昆一眼:“你别走!”一边又喝悟因:“把门打开!”
      悟因可哪有那个胆子。三姑娘见她不动,性急起来,自走过去要扯门闩。单昆微一迟疑,上前拦阻:“不要!”见三姑娘又横过眼,解释道:“有道是法不责众,这些暴民一时起哄,就官府也只捉为首的。现在就这样出去,一旦冲突,难免死伤,那就不是出家人的慈悲了,要是再一个失手……”
      “依你说,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也不是,”单昆耐心道:“我们这里左右都是好手,可以差人出去报知杭州府。算来等官府马快到来,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这里高墙深壁,我们就是守一个时辰……”
      “呵呀!”众道姑又奋声齐叫。
      两人转头一看,前院里适才一阵商量,果然又出了新招。都是当地人,熟门熟路,知道这里有个后门,这一回却转将过来。那门方才被镖客打开,一阵忙乱,去留未定,却忘了关。暴民们席卷而至,居然看见这种开门揖盗的景象,喜出望外之余,不由分说,往内便冲。
      单昆急叫:“关上,快关上!”
      三姑娘也叫:“打开!给我打开!”
      算来这满院子的人,道姑与无盐都是吓坏了的,派不上用场。能自主活动的,也就是那一众镖客,这时候自然唯单昆马头是瞻,一时纷纷冲过去,一边堵人流,一边就七手八脚的关门。
      三姑娘一咬牙,丝练再度出手,回风飘雪一般,绕过一众镖客,去夺那道小门。思想着这些镖客武艺平常,自然抢不过她,单只防着那个为头的。眼角往单昆处一斜,却见他没看前面,倒往她身后一张,也不知看到什么,就蓦地里惊诧万端,叫道:“姑娘——”
      急往后旋,身后隔着丈许,却只是一众惊惶失措的道姑。心知不妙,要待回头,脑后一闷,霎时间一团黑雾兜头劈脸,就自天边直罩下来,吞没掉眼前那许多张苍白发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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