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妻》潭禹轩

3、相知相忘

　　体检中心的女厕中，肖恩雅的哭声不绝于耳。

　　顾晓萤在格子间外走来走去，不时推着自己的黑框眼镜，急得头皮发麻。

　　“我说肖恩雅，你到底在哭什么啊？！”她十分不解地抱着双臂靠向格子间，歪着头说道：“麻烦不是都摆平了吗？而且你还凭空冒出来一个长相那般清爽，行为那么man的男朋友。这完全是言情小说套路啊！多少女生盼都盼不来的，你哭什么？”

　　她话音刚落，格子间里就传来了大力擤鼻涕的声音。

　　肖恩雅将用过的鼻涕纸团成团，一把丢向格子门，酸着鼻子抱怨道：“什么男朋友！谁要个来历不明的男朋友？！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喜欢？而且、而且．．．．．．”

　　她说着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而且他什么意思啊！张子豪那混蛋刚说是和我睡了的人打了他，他出来就把他打了，打完就说是我男朋友。他这、他这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你和他睡了呗！”

　　顾晓萤推着眼睛刚随口说出这句话，便似想到了什么般，打趣了起来，“那你到底有没有和他睡啊？”

　　她这一打趣，肖恩雅便哭得更凶了起来。

　　“你看你看，连你都这么想，那其他不认识我的人都该怎么想？！”她说着拽出一大团卫生纸，擤着鼻涕说道：“以后还有哪个好男生敢追我啊．．．．．．”

　　顾晓萤一时无语，“你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肖恩雅难以置信地重复着顾晓萤的话，满腹委屈，“这是小事儿吗？！现在全市的高中生都以为我是个．．．．．．是个．．．．．．反正我的名声都坏了！”

　　“名声？”

　　顾晓萤一时无语，但她转念一想，还有贾珍那般小人去散布谣言，肖恩雅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

　　于是，顾晓萤便又张口劝道：“大不了将来考外地的大学，等离开这里了，也不怕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

　　格子间里一时停了哭，但这哭声才停没一会儿却又大发了起来。

　　“那要是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该怎么办？！！！”

　　肖恩雅抹着源源不绝的泪水，哀戚戚地说道：“晓萤，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梦？”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曾高奇坐在的办公桌上，手里玩着一支笔，对对面的周洵说道：“说得也不错。我界一秒，人界已近一日。对我们来说，这人间百年，不就是梦一场吗！”

　　“你便知是梦，还在她身边安排那等小人？”

　　周洵的外貌虽只有十七、八岁，但与曾高奇这个看上去大他许多的老师说起话来，语气却是十分的不客气。

　　“人性百态，无论在哪里都有下作之流，”曾高奇的眼里透着无所谓，面儿上却做出一副委屈之状，“说是我故意安排，你这是要冤死我啊！”

　　他说罢，打量了一眼周洵，见他板着脸，一副极其不满意的模样，便又开口道：“你若不满意，我就安排那贾珍转学，张子豪出国好了。”

　　周洵却说道：“明明就有‘现世报’，何必留了他们的业障到来世？”

　　曾高奇听此，忽而乐了，“积累到来生，叫他们衰得莫名其妙，不是更有趣？”

　　他说罢扫了眼周洵的脸色，只得又讪讪地说：“好好，那你说想让他们怎样？”

　　“造无德谣言之人，便让她毁于无德谣言。伤及无辜、恃强凌弱而又屡教不改之人，便叫他的余生常无辜伤于强者。”周洵背着手说道。

　　曾高奇无语地瞧了他一会儿，但见他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迹象，才说道：“好好，我看着办就是了！倒是你，放着娇妻不去追，还有工夫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周洵不耐烦地瞧了他一眼，沉了口气道：“不是你说有关于恩雅的要事要说，我才被你缠了许久？！”

　　“啊！”曾高奇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他说着忽然敛正神态，严肃道：“我非常想问问你，她要是不会再爱上你，你该怎么办？她要是爱上了别人，你又当如何？”

　　他见周洵沉寂不语，叹着气说道：“人间的编剧总爱杜撰那失去记忆，却仍对旧情人有莫名情感感应的桥段。可殊不知，情感本身就是一种记忆。当所有的记忆都失去后，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存在。我想，这也是恩雅一直不愿来人间的原因。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重新爱上你。”

　　周洵阴沉着脸，却是说了句“无聊”，拔腿就往门外去。

　　“诶！等等，还没说完呢！”曾高奇急着说道：“还有件事。从我界转病灵入人体有个大bug，不能见血。”

　　但听此话，周洵立时驻了脚步。

　　他凝住眉眼，转眼去瞧曾高奇，反问的语气中生出一丝谴责的意味，“你已尘封了她原身所有的记忆，还不能保证灵体传送的稳定性？”

　　“可恩雅的灵息太过虚弱了。”曾高奇解释道：“以她本灵的能量，是无法抵抗原身的吸引力而留在现在的躯体内的。封尘记忆虽能让她的灵体在如今的躯体中达到稳定，但记忆并没有真正消除。只要她见了自己的血，还是会引动记忆，立时被原身吸回本灵。”

　　“那你还安排她来体检验血？！”周洵有些急了，直上前几步去，紧紧攥住了曾高奇的手腕。

　　“这哪是我安排的？”曾高奇为难地拿开周洵的手，说道：“这是他们人类的例行检查好吗！不过你放心．．．．．．”

　　他说着拿起桌面上一张体检表，在周洵面前晃了晃，才有些得意地继续笑道：“没了这张表，她就验不了血。”

　　但见周洵的脸色缓和了些，曾高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放心放心，我还不知道她对你来说有多宝贝吗？我与你说只是要你再多加一份小心。”

　　周洵这边的话音刚落，还躲在格子间里哭泣的肖恩雅就“哎呦”着大叫了一声。

　　“恩雅，你怎么了？”顾晓萤在门外紧张地问道。

　　“我，没事，我只是划破了手背．．．．．．”

　　话音还未落，肖恩雅看着那金属纸筒的粗糙边缘还残留的血迹，脑袋一垂已晕了过来去。顾晓萤听到她脑袋撞上隔板的声音，急得跳着脚大拍起格子间的门来。

　　“恩雅！恩雅你怎么了？恩雅你快说话啊！恩雅．．．．．．恩雅．．．．．．”

　　顾晓萤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肖恩雅有种感觉，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拽着她的魂儿穿梭于宇宙之间。在那浮光掠影中，记忆的碎片也快速拼接成画，让她觉得如梦似幻。

　　她似还是她，却又似已不再是她了。

　　温润而有些乳白色的液体，再次将她从头到脚浸润其中。她闭着眼飘摇在水中，等着一人来。那人是她的夫君，名叫“周洵”。

　　大约十年前她罹患必死之症，周洵为她造了这个偌大的水馆。里面倾注珍稀的营养液，只为延续她的性命。近十年来，他与她同居水中，虽是陆生之体，却因怕她寂寞而陪她过着如人鱼般的生活。

　　初时，她还可睁眼张口，与他眉目传情，诉尽衷肠。两人如游鱼般，在水中嬉戏，情意两欢。可渐渐的，她的身子越来越差。她再也无法驱使自己的四肢，再也张不开口、睁不开眼。可他仍日日来陪她，以意念来与她沟通。

　　“洵，我已是无用之人，不得再与你欢爱，便只是动念与你沟通，都已是勉强。”

　　“无妨，”周洵总是会这样与她说，“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便是什么都不做，我也甘愿。”

　　每每如此说罢，周洵总会从背后环抱住她，与她紧紧依偎在一起。她便能感觉到，那比温润液体还要温暖的他的怀抱。

　　——“这液体能保我性命多久呢？”
　　——“十年。”

　　水中十年，生离死别总有期。

　　——“洵，十年之期快到了。”
　　——“去人间吧！在那里你可长命百岁。”
　　——“可我不想忘记．．．．．．你．．．．．．”

　　这是恩雅记忆中，她与周洵最后的对话，她没能听到周洵的答复，就晕了过去。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会醒来。对于时日无多的她来说，每一次晕厥都可能是永别。

　　所以她不知道周洵曾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相遇，重新相爱。”

　　“周洵．．．．．．周洵．．．．．．洵．．．．．．”

　　恩雅静静地悬于水中，用微弱的意念呼唤起周洵的名字。她疲惫极了，意识昏沉得只想沉沉睡去。可她不敢，她怕自己再不会醒来，再也见不到周洵了。她并不贪心，只想再尝尝他的体温，再听听他的声音，即便只有一个字也好。

　　原本包裹着她肌肤的温润液体，不知何时开始降了温，变得凉丝丝的。感觉到这一点的恩雅，在意念中勾了勾嘴角，却没法牵动嘴边肌肤随念而动。她知道，当她的皮肤对温度渐渐失去感应时，那便是她已时日无多的预兆了。

　　“洵，你再不来，我可快撑不住了．．．．．．”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暖流将她包裹住，随之而来的，还有周洵那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名字，“恩雅。”

　　恩雅在意念中露出微笑，她想象着自己去抚摸周洵脸颊的模样，想象着他会如何对着她笑。

　　“我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你，”她用意念对周洵说道：“若可以，我愿与你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

　　感觉到恩雅意念消失的那一刻，周洵的泪水淹没在了那有些乳白色的液体中。他紧紧抱着她的身体，哀怮地颤动着身体。

　　“恩雅，”他说道：“你等等我，我带你去人间，我再带你去人间。在那里，我许你‘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

　　——“可我不想忘记你。”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相遇，重新相爱。”

　　《水中妻》（完）

　　后记：生命自水中来，可否不在水中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