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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兴庆 ...

  •   第二章:兴庆

      内侍通禀张氏在宫门外求见时,张太后正手执着一柄精致小巧的银剪子细细地修着眼前一簇娇美的百合。已经是深秋时节,窗外有一群北雁向南飞去了,一阵风吹过,就带来秋日凉意,夹杂着几分暮景凄凉之意。

      听了来通禀的内侍的话,她并没有立刻传这个自己曾经爱若珍宝的堂妹入见,而是侧过身,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大宫女道:“你瞧着,这花剪得好还是不好?”

      节姑侍奉张太后已经很是有些年头了,和年轻时飞扬跋扈的张皇后不同,经历过移宫别居和东宫之争后,年老了、成了太后之后,她反而变得脾性温厚,待下宽和。

      闻言,笑着回道:“奴婢们常怪道‘这深秋时节了,哪里还总来的春景鲜妍’原是您养的花儿草儿。”又道,“今上至孝,花房里头千辛万苦只养出了这一株春日百合,便送到了兴庆宫里,又哪能是不好的理?”

      张太后不由笑了一下,“百合固然很美,总还是要修剪了残枝败叶,岂能自专生长。”她的眉目间开始生出一种莫名的神色“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一会,才终于敛了神色,悠悠道:“传吧。”

      *
      张太后神色倦怠地靠在榻上听完了张氏的哭诉。

      “他竟说,若我不肯,便要休我回定康伯府……不过是看着阿爹去了,阿兄又无建树,就敢如此欺我……阿姊,你要替我做主啊!”

      阿姊,你要替我做主。

      张氏毫无负担地说出这句话,就仿佛回到了她们共同的少女时代,当她们还在定康伯府时,叔父婶母慈爱,虽非亲生,对她却逾越亲子。那时她是真的将小小的张芙当作是自己的亲妹妹。

      又仿佛回到了她和丈夫还恩爱不渝的岁月。

      那时张芙已经嫁入英国公府,英国公好色多内宠,无数次,她就以皇后之尊替她做主。

      但她们分明都知道彼此回不去从前时光。

      她敢于和丈夫说出“破镜难重圆”,可又要怎样来面对至亲血脉带来的伤害?

      “你还要孤做什么呢?”终于,张太后开口,缓缓道。

      张氏怔住了。

      英国公要献女,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女子都能入得掖庭。

      他若要将卢七娘送进宫里,所能期盼、依仗的不过二途:一是待今上征召名媛淑女,广延子嗣之机,将卢七娘报送——但今上自元后薨后已有四年多不入后宫;二就是再用一回将瑶娘送进宫里头的方法,求得太后首肯,由太后下旨册封。

      然而就在张太后发问的刹那,张氏意识到,她的丈夫英国公尽管在文治武功上毫无建树,在内宅算计人心谋划上却可以说有无师自通的高超本领,是绝不会想着靠这两条一眼就看到死胡同的路途的。

      她跪在地上,神色变幻了几番。

      末了,只能哭道:“但求阿姊能多照拂瑶娘一二。”

      “我嫁了这样的丈夫,不敢说依仗他什么。当年做出那般行事,虽非我愿,自知亏欠阿姊良多,也不敢乞求阿姊宽宥。但我的瑶娘总是无辜的,她不幸有我们这样愚蠢的父母,被耽误了终身,如今又不得陛下的宠爱,若阿姊不照看着她,实难想像她要如何在这宫里存活……”

      “既如此,何不出宫去呢?”张太后却似是不为所动,反问道。

      张氏收住了哭声,冷静道:
      “她父亲那样的人,若她被送出了宫,只怕第二日就能送她去庵里。”

      张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先起来吧……”

      “你确实是一片慈母心肠,可我,也是一个母亲。”

      *
      对徐婵来说,英国公卢邠并非一个陌生人。

      她的母亲就出身英国公府,是英国公太夫人唯一的嫡亲女儿,长成后嫁给了故交之子、新科探花郎徐尚,才子佳人,青梅竹马,恩爱逾越旁人。然而偏偏天意弄人,生下徐婵之后便因难产而撒手人寰。翌年,在仁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偶然见到徐尚后为之一见倾心的临川公主的坚持下,仁宗皇帝为临川公主和徐尚赐了婚。

      临川公主素来恣横之名在外,英国公太夫人唯恐女儿遗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被人薄待,干脆将徐婵接入了英国公府,一抚养便是十六年。

      徐婵长于英国公府,见识过自己这位舅父和善妒骄横的舅母的无数次争吵,又在争吵后忙不迭地赔不是。从前觉得他可怜,又有些可亲,待到张后失宠于仁宗后,他迅速地便断了表姐卢秀瑶和太子的婚约,又不顾表姐以绝食相逼,非要将她嫁给嘉妃的子侄,她又开始觉得他生出了一丝可鄙。

      再后来,英国公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又以卢秀瑶染疾为由,向皇帝进言,让她代替表姐,嫁入了东宫。

      到了这般地步,连那一点原本便十分稀薄的尊敬之情终于一点也不剩了。

      只是——她的这位舅舅,既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对亡妹的骨血没有什么怜悯之心,自然也不会对一个十几年里不知见过几回面的外室女有什么天伦之情。他爱的便只是权势,便只有自己。

      卢七娘已经死了,徐婵也无从知晓,她何以决绝到这样的地步,要用鲜活娇美的生命来对抗父亲送她入宫去的决定。

      ——终归徐婵就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生而亡母,父亲另娶高门贵女后也就仿佛将她遗忘了。她长在英国公府,但在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英国公府其实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家。

      故而,纵然命运让她亲手毁去同心意相通之人的盟约嫁入风雨飘渺的东宫,她怨,也好好地活了下去——重复母亲的命运,未能见到自己的亲子便撒手人寰,总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也因此,当英国公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问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有什么缘故,胆敢做出这种违逆尊长之命的丑行”的时候,徐婵丝毫不觉得惊奇、委屈,或是痛心。

      卢七娘先前对自己下的手实在是太狠了,让这副身体在养了一个月有余后依旧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徐婵就靠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答道:“回大人的话,父母命,岂敢有辞。”

      英国公几乎被她这一句短短的话哽住了心肺。

      “可你分明违背了!”他斥道,“天赐良机,泼天富贵尚不知足,你还有何求?!”

      “无所求。”徐婵缓缓地笑了,这笑容依旧是苍白虚弱的,然而附在美人如画眉目上,别似明珠陡然出匣。

      “便是泼天富贵,也是不求的。”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替死去的卢七娘,也替自己。

      “大胆!孽障,难道我非送你入宫不可么?”英国公恼羞成怒,“好一个不求泼天富贵,好一个不求泼天富贵啊!出尘庵清苦,长伴青灯古佛便逍遥自在了?贩夫走卒随便嫁了哪一个整日不是苦于劳作,便是斤斤计较于鸡毛蒜皮之事,你以为就能快活了?”说着说着语气却渐渐地软了下来,竟似是在半劝半哄了。

      “你仔细想想,陛下至今无内宠,膝下更是只有一位公主。你若能得了他的垂怜,便是几世的造化。若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可会如此为你着想?”

      又道,“我如今也渐老了,所求不过是你同你阿姊能半生有靠,如此也就心满意足了。你连这样的心愿也不肯满足我么?”这便开始以情动人了。然而她终究不是真的卢七娘,便是卢秀瑶此刻在此,听见英国公的话,恐怕都要冷笑出声。

      然而徐婵并没有揭破他。

      她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顺从地应道:“女儿听大人的安排便是了。”

      这其中有多少不可言说的肮脏心思已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她唯一迫切渴望的,便是早早地将身体养好,走出这间不见天日的绣楼,去见一见为她操心良多的外祖母,还有,她从未谋面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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