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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算盘 ...

  •   第一章算盘

      “原都是送我家的女儿入宫去,到底是哪一个,我也不欲管得太多。”
      卢老太太已是花甲之年,然而保养得甚好,一头青丝不见雪色,系一方祖母绿抹额,斜斜歪在檀香木榻上,盯着跪在榻前的长子,不软不硬地道:“可二娘那般的容貌行止,又同今上有过那样的渊源,住进宫里三四年里都没能挽回今上心意,你却又要送七娘进去,我就问你,七娘除却正在韶华,又能有什么旁的打动今上的地方?”
      又道:“说话便说话,我不耐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跪着做什么?”
      英国公卢邠不过四十岁上下年纪,生得人高马大,若是不知内里行情的人,一眼瞧去,多半不信他竟是个子承父业,从没出过京城半步的富贵闲人,还以为他是草莽武夫出生。闻言,先是站起身来,又见他喉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只低垂着头,悻悻道:“总归让瑶娘多分助力。”
      “你想怎么做,怎么做便是了,而今英国公府,是你做主,这点小事,你拿主意便是了。我乏了,你且去忙你的事吧。”
      英国公连忙上前,要为卢老太太盖上一旁的薄毯,一个衣着端整,头发丝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连忙上前拦下他:“老爷且去办公便是,老太太这里有老奴伺候,您不必事必躬亲。”

      英国公至此也觉得这出母子情深的戏演不大下去了,只被卢老太太这避他如蛇蝎的厌弃之色气得心头一梗,当下面色晦暗地对卢老太太道:“孩儿前头还有些事,不能在此陪伴母亲实在是不孝,还请母亲多多保重身体,孩儿这就先行离去了。”
      卢老太太仍是不咸不淡:“去吧。”

      待英国公走远了些,孙嬷嬷才将门窗合紧了些,又让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在屋外守着,自己上了卢老太太跟前服侍。卢老太太瞧着她满脸忧色的模样,自己先“呵呵”笑了一声:“怕些什么,人老了,便发不动脾气了。左右都是他的女儿,他爱坑害哪一个便坑害哪一个,我的心肝宝贝都叫他坑害没了,剩下的,我难道还赶着去救么。”
      孙嬷嬷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您能这么想,老奴心中不知有多高兴。不过国公爷也是奇了,当日太后为嘉妃构陷废居上阳宫,便匆匆疏通门路,求嘉妃将二娘子和今上的婚事除了,还将二娘子许给了嘉妃的内侄,待到陛下登基,又悔了,硬是让二娘子和离归家,而今二娘子的算盘打不响,又想换个算盘打。这世间哪来的这样的做事路数?”
      卢老太太却并没有回答她,而是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屋内陷入了一种尴尬而压抑的沉默无言中。
      倏尔,她开口道:“到底,是贱人生的。”

      *
      徐婵觉得自己沉浸在一汪死水里。
      四周空空的,人是麻木的,神思已不知所踪。
      她想睁开眼,然而睁开眼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她越来越心慌,总觉得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被遗忘了,可无论她如何想,就是想不起来。困意上涌,她又要回到幽暗里了。
      然而耳边有细碎的声响,让她难以安睡。
      是婴儿的啼哭声。

      她突然地想起来了。
      她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还没能看上一眼,就死去了。
      真是……不甘心啊。

      “徐婵,礼部尚书徐尚与发妻卢氏的长女,周文帝的元后……哦,难产……何以命数已尽,还不到离去的时候呢?真是奇怪啊……”
      徐婵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晃入眼,是雕花硬木床栏,素色床幔铺下来,垂到她手腕上,露出了一截结痂的红痕。

      *
      “我原本便不同意老爷送那个小蹄子入宫,她算什么玩意?一个歌姬出身的的外室生的女儿,在外头瞒着我养了十几年带回来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多容不得人,打发份嫁妆也就是了,寻些低等人家,也不至于非议太过,老爷倒好,竟想叫她入宫去?若是陛下知道了这小蹄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恼了瑶娘怎么办?”
      英国公夫人姓张,闺名一个“芙”字,家世显赫,性子专横,这些年来,英国公多半时候不得不让着她。自打她得知丈夫要将外室生女送进宫中和自己可怜的女儿争宠后,心中便犹如百爪挠心,“可恨的是那个小蹄子还不知足,竟拿自戕做伐,装模做样不愿入宫去,依我看,她不想去便不让她去罢了,京中尼姑庵多的是,随便哪一个,自然都是她后半生的好归宿!”

      “说完了?”
      英国公冷笑一声,“一口一个小蹄子?哪里来的教养?厌了瑶娘,陛下不是早厌了么?尼姑庵是好去处,可以,明日我便安排了马车送了你去,不拘哪一家都是好去处。”

      张氏听了这话,不由愣住,待她从丈夫绝情的话语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冲上去要捶打他,却被英国公轻巧地推开了。
      张氏又嚎道:“厌了瑶娘?!老爷好狠的心!若不是,若不是……”张氏嚷着嚷着突然静了下来,周身像浸在冰凉的海水中,唯有一颗心像是被置在炭火上灼烤。
      差一点,就要烤焦了。
      她盯着丈夫冰冷的脸,那一双眼睛射出厌恶神色,不由颓下去,瘫倒在他腿边,喃喃道:“瑶娘总是你的女儿啊……你怎能如此狠心……我知你不喜我,可瑶娘她又有什么错?你已经坏了她一次姻缘了,又如何忍心还舍弃了她?”说着泪流满面,好不凄楚。
      “你这蠢妇!”英国公低吼道,“世间事,自然是一时光景一时语。当年嘉妃盛极是什么光景?谁又能知定王竟是个命数不长的?我只恨当年太过心软,竟听了你个无知妇人之语,便是当年狠下心肠,仍把瑶娘送入东宫就没有如今的诸多麻烦事!”
      英国公说完只是不耐烦地一甩手,朝着前厅走去了,留下张氏枯坐在地上。
      一只脚将将要跨过门槛,却又回头,对张氏低声道:“不要打着些魁魅主意,前些年我是让着你,可这是关系我卢氏一族百年之计的事,若你胆敢有所动作,我自不介意向妻兄大人请罪后禀了老太太送你回去张府休养。”
      张氏不由怔住,脸色一片灰白。

      英国公离开后,张氏陪嫁的奶嬷嬷赶忙扶着她回到内室,内院里侍奉打扫的丫鬟小厮瞧见无不垂首,生怕一不留神惹来这位脾气暴躁的国公夫人的无端怒火。
      *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猪狗不如!”内室里,张氏倚在奶嬷嬷朱氏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的心里便只有荣华富贵,我呸!”
      “好了,好了。夫人别哭了,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朱氏心疼地道,“国公也不过是一时意气话罢了,您怎么就当真了?”说着又揽着张氏劝道,“世间男子,低至贩夫走卒,高如九五至尊,无不喜爱女子千依百顺,温婉可人。便看仁宗皇帝和太后娘娘,少年时是何等恩爱,为之空置六宫数十年,到了最后却叫嘉妃在宫里头兴风作浪,凭的不就是曲意奉承?”
      张氏不由停住了啜泣,陷入了对往事的悠悠怀思中。

      她的父亲定康伯一生戎马沙场,战功赫赫,封妻荫子,换来定康伯府在京中权贵勋爵圈里的显赫一时,她出生时母亲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前头又已经有了三个嫡子傍身,因而不论父母还是兄长都对她极尽宠爱。
      家世显赫,富足,父母恩爱,受尽宠爱。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度过的。

      但真正让定康伯府走向泼天富贵的,是她的堂姐。
      雍极九年,当时的武宗皇帝大概意识到自己行将朽木,匆匆为十九岁的太子择定了太子妃——定康伯早逝兄长的独女,美名在外的张蕙。
      夜里送亲的队伍举着火把点亮了京城的夜空,十里红妆,从定康伯府一直抬到了皇宫。还只有九岁的张芙就这样怀着欣羡的心情看着堂姐点上胭脂后异常美丽的脸庞。

      婚后不到一年,武宗皇帝便去世了。堂姐张蕙也随着丈夫初登大宝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女主人。
      皇帝夫妇极为恩爱,仁宗皇帝对自己的皇后甚至到了一种予求予取的境界。张氏少女时入宫陪伴堂姐时亲眼见到,堂姐咳疾卧在躺上小憩,仁宗皇帝就屏退左右,在一旁为她执扇纳凉。
      在那个时候,九五至尊,也只是一个珍爱妻子的普通丈夫。
      张芙也因为堂姐喜爱,得以嫁入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
      女儿卢秀瑶也和仁宗夫妇千盼万盼才得来的太子订下婚约。

      然而世间之事,恰如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往往不长久。仁宗皇帝为皇后空置六宫二十载,养成了堂姐骄矜的性格。当张后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瞒着自己和自己身边的宫人有了私情,那个宫人甚至已经珠胎暗结时,暴怒之下命人杖责那个宫人,得知消息的仁宗皇帝匆匆赶来时,看见的只有丽正殿前的一滩暗红。
      夫妻自此交恶。
      仁宗皇帝由是向民间广征淑女入宫。
      嘉妃薛氏便在这批淑女之列。

      和张后的骄矜跋扈不同,嘉妃为人和善,进退谦恭有仪,待上温存体贴,御下公正宽和,很快赢得皇帝的喜爱和宫中上下的一片赞誉。不仅如此,嘉妃还常在仁宗面前说起张后的好处,规劝皇帝和中宫重归于好。
      但张后对抢走丈夫宠爱的嘉妃厌恶至极,对变心的丈夫也不假辞色。仁宗夜访凤仪宫有意同张后重修旧好,张后却在丈夫面前将西域进献的琉璃镜摔得粉碎,扬言“覆水难再收,眼前琉璃镜纵是再圆了,斑斑裂痕也是去不了的。”
      这其实也只是她和皇帝丈夫使过的众多的小性子中的一次,但这次她的丈夫却不再包容于她。
      仁宗皇帝当夜下旨,令张后徒步移居上阳宫。
      上阳苦寒,张后很快缠绵病榻,而仁宗却不为所动,甚至在嘉妃生子后几度试图改立东宫。

      也是在这个时候,丈夫英国公告诉她,女儿和太子的婚事不能继续了。
      “陛下不过不惑之年,素来身体康健,嘉妃又有美名,所生之子又得陛下看重,若守婚约,则瑶娘一生皆毁,我卢氏一族也必有覆巢之灾。”
      谁都忘了,她的堂姐也曾有美名,东宫也曾是皇帝盼了五六年才盼来的嫡子。
      祸不单行,她的父亲定康伯也在这一年病死了。

      女儿和太子的婚约就此取消,那时谁也没想到,看似前途渺茫的东宫最终还是成了皇帝。
      这才有了后来的许多遗憾和疯狂。

      “休要提那个贱人,若非是她怎会生出如今的许多风波。”
      张氏结束了漫长的回忆,开口道。
      朱嬷嬷还要劝她,她却一摆手,冷静道:“刘大家的,替我备车,我要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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