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红的九十年代》三语两言

22、第 22 章

　　“跟你没关系。”被挡住了，赵晓红绕道走。

　　钱国安一脸无奈注视赵晓红：“你是脑子被门夹过了吗？之前我帮你，只要八万，还近，还是国营大厂。你不要不买，跑到乡下去盘个小作坊？”
　　赵晓红的表情同样无奈，只能向钱国安简单讲述原因。

　　“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获利了。”钱国安仍不理解，“谁需要你那么正直？”
　　“这不是正直，这是原则。”赵晓红觉得眼前人的三观没法沟通。
　　“唉，去哪呢？！”钱国安要跟着她走。

　　“去报社！”赵晓红说着往里走了。
　　钱国安却滞住脚步。要是别的地方，天涯海角他也跟了，一看是报社……钱国安是个没上几天学的人，内心其实挺敬畏有文化的，见是报社，露怯了。
　　眼见着赵晓红马上就要进报社大门了，钱国安快步跑过去，腰带上别的钥匙哐哐作响，不由分说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卡片。

　　“这什么？”赵晓红说着自己看了，见是钱国安的名片，上头还有电话。
　　头衔竟然是“经理”，他一无业人员，哪个公司的经理。
　　赵晓红想笑。

　　钱国安补充：“我新买了大哥大。”赵晓红必须把他的电话存一下。
　　见赵晓红似乎要拒绝，钱国安急忙补充：“你赶紧存了，存了我可能还不找你，不存我要像老鼠打洞那样到处找你，总要把你找到了！”

　　赵晓红忍不住笑了，将名片收进包里，进报社去了。
　　钱国安伸着脖子望了望。之前报信的小弟已经凑近来看热闹，笑道：“大哥，没想到嫂子这么有文化，还进报社，跟您不是一路人呐！”
　　“放你妈.的屁！”

　　*

　　赵晓红来报社，是要求杨桦办一件只有他能办到的事。
　　上网。

　　这个年代，上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
　　杨桦拥有报社唯一的一台电脑，最近单位给他开通了网络，但他不太会弄，而赵晓红自称懂网络且要给乔万尼发电子邮件，两人各有所需，便约好星期天一起捣鼓。

　　报社给唯一的电脑配备了一个机房。

　　赵晓红到时，刚敲门，杨桦就在里面喊：“你进来先穿鞋套啊！”
　　计算机属于贵重物品，为防灰尘，所有进机房的人必须穿鞋套。

　　等赵晓红套好鞋套，杨桦已经对着开机的电脑捣鼓半天了，见着她来，便说：“你来的正好，说是连上网要用这个，你知道怎么连吗？”说着，扬了扬手上的扁盒子。

　　看形状是路由器，赵晓红便没多想：“知道，这个是路由器。”
　　说着走近，却傻眼了，这个……没有无线也没有天线的？纯连网线？但连网线也不对啊！

　　她一下子上不了手了。这和她懂的那个网络，好像不是同一个。

　　杨桦在旁看着：“那个……老大……这个好像不叫路由器，叫‘猫’。”

　　猫？
　　狗狗为什么不配有姓名？

　　本来是赵晓红来帮杨桦联网，现在变成杨桦给赵晓红上课，一番解释，她明白过来——“猫”就是这会人们对Modem调制调节器的称呼。大致功能就是将数字信号转成模拟信号，然后再转成数字信号。

　　这个年代，上网离不开座机电话。
　　要先接入电话，才能拨号上网，连接网络后的每一分钟，都相当于在打电话。
　　所以是“网费贵如油”。

　　报社购入电脑的负责人不懂，安放电脑的机房是独立的，电话在隔壁房里。
　　为了接上电话线，赵晓红和杨桦想了个办法，把玻璃窗打开，只留纱窗。旁边房里的电话线，从纱窗里穿出来，隔空走线，再从机房的纱窗穿进来，连接上。

　　弄完这一切，两人瞧着“拙劣”成功，相视大笑。

　　话费贵，两人约好，今天只是试验，不要超过30分钟。
　　拨号后，要等一段时间，才正式上网。

　　之后就是赵晓红的天下了。

　　她先是注册了一个邮箱，然后给乔万尼发邮件。
　　杨桦注视着她娴熟操作，自然要问内情，赵晓红也不瞒他，透露了想从乔万尼那接订单的想法。
　　“老大就是老大，胆子好大。”杨桦笑问，“那要是乔万尼那边没订单不成呢？”
　　“没有就自己去找，像老鼠打洞一样，总要把订单找到了。”赵晓红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回答。话说完了才意识到受了某人影响，不禁蹙眉。

　　“哈哈。”杨桦笑道，“老大也会讲土话，看不来啊。”

　　这时候发邮件还是很慢的，小纸片做飞送状态需要等待3-5分钟。杨桦却在旁惊叹，说只要几分钟，一封邮件就飞跃欧亚，太快了，不得了。
　　赵晓红笑笑，发完邮件后又交杨桦上门，没什么搜索引擎，但可以上少得可怜的热线和门户网站。杨桦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流连忘返。

　　30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

　　杨桦关上电脑，感叹：“上网时感觉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赵晓红心想，以前假期她能抱着手机一刷一整天。

　　“我师兄在北京，想做一个测试。”杨桦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现在却站起来，靠在桌上，面对赵晓红，“他们打算发起一个活动，招募志愿者在有电脑有网络的房间里，发放500元，看能否生存72小时。”

　　有网啊，那别提72小时，也许72天都待得了。

　　“但是申请书被单位驳回了。”杨桦接着说。

　　赵晓红点头：“很难。”现在没有成系统的网购，没有支X宝，银行卡大多没有网上支付。

　　“是，师兄他们的领导验证了一下，试图在网上购物，结果买了三天，才找到一家可以网上买的，但钱划出去四天都没有到账，商家也没发货。如果发起这个测试，志愿者会饿死的。”
　　“现在没有完善的电子商务，且只有极少数人拥有电脑，搞这个测试没有意义。”赵晓红说。

　　杨桦眼中光芒闪过：“电子商务？”他笑了笑，似乎并不想从赵晓红口中追寻答案，“也许我们应该学习台湾地区，或者日本的网上购物，到底是怎样搞的。”
　　“嗯，现在能上网了，你可以多查查。”

　　杨桦点头，笑着说：“我师兄还被领导批评了，哈哈，说是领导试验前在单位发放了调查，试验结束，调查正好也收上来了，全是批评师兄的。”
　　杨桦挺乐，告诉赵晓红，有人批评说，人是社会动物，怎么可能不需要人的陪伴，仅仅依靠屏幕交流生存？难不成聊天室这种虚拟的东西，还能排解孤独？网络只是一个新兴的工具，它代替不了我们生活中的阳光，没有同朋友交流的乐趣，更无法获得厨房的菜香！
　　毫无意义！

　　杨桦说，领导批判师兄，说网络是很先进，新潮的东西，欧美发达国家，利用网络进行教育等等，而师兄竟然试图利用网络找面包饮料、找牙刷日用品、甚至想让接受测试的让人通过网络购买厕纸？
　　这些东西明明在超市里就可以买，为何舍近求远，去互联网上折腾！
　　领导甚至给师兄扣了帽子，说这样做，相当于百年前洋人拿火药造枪造炮，瓜分侵略中国，而清人却只会用火药制炮竹，迎财神。
　　这是绝对违背互联网初衷的！

　　杨桦笑道：“师兄说，要是真因为这个活动提案被开除了，就坐火车过来找我，让我请他这个穷光蛋喝酒。”

　　“让你师兄缓十年，再做这个测试。”

　　*

　　赵晓红发完邮件后，回到家中，陪伴乐乐。第二天早上送完乐乐上学，顺道打了壶油回家。
　　敲门，赵妈开的门，赵晓红脱鞋进门，把油放到厨房：“妈，油放这呐！我去赶车了，不然今天到不了青菱镇了。”
　　“唉，你先别走，小杨打来个电话，说是收到了你的回信，要你去报社取。”
　　“我先给他回个电话。”

　　赵晓红撒丫子跑到座机前，翻旁边的电话本，翻到报社号码，拨过去。
　　“嘟——嘟——老大！”报社的电话先进，能显示号码，杨桦猜到是赵晓红打电话，“乔万尼先生给你回信了！”
　　“他说什么？”
　　“他说你可以先做个样品试试，尺寸要求图样都添加在……附件你。”
　　“好，你把附件下载打印，我这就过来取。”

　　赵晓红挂了电话，风一般赶去报社了。
　　到时杨桦已经将图纸打印好了，乔万尼需要订做的是一件披肩，需要她在30个工作日内出样寄到意大利，上面附有意大利的收货地址。同时备注，如果不方便邮寄，可在25个工作日内，将样品寄到广州赵大哥的工厂，珍妮会在那边检查帽子样品，到时候一道带到意大利去。
　　赵晓红赶紧给乔万尼回复邮件，答应下来。

　　答应完了她再看图纸，杨桦也在一旁看：“唉，这外国人真是有想法啊，一块毯子加个扣子，就成披风啦。”
　　“是。”赵晓红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做精纺服饰，25个工作日是来不及的，好在这件披风是粗纺，而且乔万尼只选了四个颜色：深灰、浅灰、黑色、蓝色。
　　都是素色。
　　厂里多做小毯子，照样子改尺寸，就可以了。

　　她收好图纸，高高兴兴返回青菱镇。
　　因为今天乘车晚了些，赶上最后一班，到镇里已经天黑了。

　　赵晓红很谨慎，一路上快步疾走，还会左右观察和回望，乡下野，但这回没人跟踪。

　　一路平安走到厂门口，大门用铁锁锁着。她掏钥匙，从侧门进去，随手关上门。
　　再一转身，发现不对劲了。厂子里是有个孤寡老头做门卫的，平时就住在门房，房里灯会亮一整晚，但今天灯却没有亮。
　　赵晓红心一紧。
　　接着就听见狗叫，三四只手电筒，一齐过来晃她。

　　“谁呀？”她壮着胆子喊，心是怯的，手攥成拳。

　　光亮越晃越近，见是五个年轻男人，牵着一只狼狗，笑嘻嘻朝她走近。

　　赵晓红鼓起勇气：“你们要做什么？”
　　“找人。”
　　“找什么人？现在已经下班了！”

　　青年们越走越近，看穿着就流里流气的，其中一个青年笑嘻嘻：“找你啊。”

　　赵晓红后退：“我不认识你们。”脚下悄悄往自己宿舍那边靠。

　　“不认识可以今晚认识嘛——”

　　赵晓红不回答，继续往目标处退。

　　“之前那个余武建，就经常和我们认识，听说他把厂子转给你了，我们觉着也该认识认识。”青年们笑嘻嘻地起哄。

　　赵晓红差不多明白了，就是些无业青年，时不时来工厂讨钱敲诈“保护费”的那种。

　　“当然，小.姐想和我们用另外一种方式认识，也可以的……”

　　这话瞬间将赵晓红吓到，眼瞅宿舍不远了，她调头飞奔，拿出跑一百米的速度。

　　身后一片混乱，狼狗吠叫着追过来。

　　赵晓红整颗心都揪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能量和速度，跑到宿舍，反锁大门，气喘吁吁。
　　青年们和狗围在外面叫。

　　赵晓红将窗户都锁死，好在宿舍是平房一楼，窗户都有防盗网，他们暂时进不来。
　　赵晓红冲外面喊：“你们再不走，我报警啦！”

　　“报啊！”青年们叫嚣着，声称自己没有犯法，就是想和赵晓红交朋友。

　　“你报了警，也就是把我们带到派出所做个记录。”他们说，“出来还找你。”

　　赵晓红听着，心咚咚跳，猛地瞅见五屉柜上的座机。
　　不是按钮，还是转圈拨号的那种，她拿起话筒，在转盘上转：幺——幺——
　　犹豫了。
　　外头的叫唤和脑海里的回响，不断重复，“你报啊”，“没犯法”，“还找你”。

　　赵晓红按了重置，拨通报社宿管的电话——杨桦住在单人宿舍，房间里是没有电话的，统一拨打一楼宿管，宿管会喊他下来接。
　　但是居然无人接听。

　　她等了很久，直到电话那端传来“你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成为盲音。

　　赵晓红放下电话，外面狗和人都还在叫唤。

　　“嘟嘟——”
　　电话响了，赵晓红欣喜拿起：“喂杨桦吗？”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喊道：“妈妈。”

　　“乐乐，你怎么还没睡？还打电话过来？”
　　电话那端乐乐的声音很小：“妈妈我是偷偷打的，外婆外公都睡了。妈妈……我真的很想要尚方宝剑，今天有三个同学都带剑到班上去了。”
　　赵晓红一下子无比思念：“好，妈妈周末回去就给你买。”
　　“真的吗？”
　　“嗯。周末还带你去坐疯狂老鼠。”
　　“哦也！”乐乐开心坏了，高呼道，“妈妈，买了宝剑，我要像展护卫保护包大人，保护你！”接着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赵妈的训斥声，乐乐迅速挂断电话。
　　赵晓红默默流泪。

　　她望向窗外，那几个青年用手电筒照进来，故意追着她照，照她的脸和眼睛。

　　赵晓红吸了吸鼻子，收住眼泪，翻找名片，拨通了钱国安的大哥大。

　　“晓红，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想我啦？还是大半夜的……”钱国安欣喜若狂一顿侃。
　　“救我。”赵晓红说，“我在青菱镇毛纺厂，被流.氓围住了。”
　　“你别怕啊，我马上来。哪个敢动你，我跟他们拼命！”

　　从市区到青菱镇需要好几个小时，但很快宿舍外面的灯就亮了，来了一大群人，都拿着手电筒，照得灯火通明。
　　赵晓红隔着窗户瞧着，五毛闹事的青年见着这群人，立马怂了，被揍了几拳后哄走。
　　后来的这群人里，有一个走到宿舍门口，隔着门朝里面喊：“嫂子，钱哥说他马上到。不晓得你在这里开厂，闹出这样的事对不住啊，以后这片我们照你。”

　　赵晓红吞咽一口，压压惊。

　　这人又说别怕，让赵晓红先睡。

　　她哪睡得着！

　　就守在门口坐着，心想这门的锁以后要再加一道。时钟分分秒秒地走着，到了半夜两点，钱国安赶来了。
　　他来到院内，同旁边人交谈两句，接着，就往宿舍这边跑过来。
　　气喘吁吁地拍门：“赵晓红，赵晓红！”
　　“我在呢！”
　　“你没事吧？”
　　“还好。”

　　门外，听得钱国安长出一口气，“开——”他原本想说开门，却没有说出口，而是转身背对着门蹲下来。
　　掏打火机，点起一只烟。

　　不早了，四周的兄弟们渐渐散了。钱国安的烟却还燃着。

　　赵晓红在房里偷看，轻轻说：“谢谢你啊。”
　　“跟我客气我难受。”
　　“好像没事了，你也回去吧。”再不回去睡，要熬通宵了。
　　钱国安旋即接话：“没事，我守着你。”又说，“你要是困了，就去睡，别管我。”

　　赵晓红的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今夜她哭了两次。

　　钱国安没听清是哭声，只觉门里面含糊不清，窸窸窣窣，就问：“怎么啦？”
　　“睡不着。”
　　“巧了，老子也睡不着。”钱国安说，“你要不嫌我嗓子粗，给你唱首歌吧。”
　　“嗯。”

　　钱国安听见赵晓红竟然同意了，顿时兴高采烈：“今天我给你唱个洋气的——”说着还咳两声，清嗓子，烟头还夹在两指之间，“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接我开放——”
　　声音其实跑调了，但赵晓红竟然觉得安心，渐渐放松下来，眼皮有了倦意。

　　她透过窗户，看见钱国安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放声高歌。
　　漫天星辰与黑夜。

　　听着听着，赵晓红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后推门，直接把在外头睡的钱国安震醒了。
　　他看见是赵晓红，竟往后躲。

　　“你躲什么？”
　　钱国安偏过头去：“我没刷牙，怕臭着你。”
　　赵晓红一笑：“钱国安，我要聘你做厂子的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