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中》明月在望

1、一杯毒酒

　　旋花趴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给她盖上被子。
　　漆黑笼罩着我，我听着旋花均匀的呼吸声——看来她已抱定了和我一同赴死的决心，所以才能睡的如此踏实。
　　已是子时了，宫里除了偶有士卒们巡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然后渐至于消失，就什么人声都没有了。倒是荷塘里荷花的清香一阵阵袭来，仿佛在诉说着人间的美好。
　　这是姬轩为我挖的荷塘，在田田莲叶间我已在卫都过了好几个春秋。可惜，一切都在今年夏天戛然而止，明年赏莲的人里，再没有一个叫子莲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花映人事，今年的荷花开得分外娇艳，无穷碧绿间映衬着嫩粉雪白，煞是好看。可以想见的是，等秋天来到时一定硕果累累，可惜我再也不能跟着纽儿在荷塘里采摘莲蓬了——那些苦苦的莲心，是我未完成心愿的遗憾吗？
　　不，与你无关。
　　荷塘里的□□用嘹亮的叫声回答我的问题。可不，去的尽管去了，来的终将要来，不管我的明天是什么，对于□□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妨碍，它们依然在用歌声表达对自己姑娘的爱慕，去追求天帝赐予它们的物生幸福。
　　不管我愿不愿意，属于我的时间都只有这一夜了，等曙光乍现，太阳升起，就是我子莲告别舞台的最后时刻。我有恨，我有憾，但我就是没有悔，我是我父皇的女儿，是子姓的儿孙，打从出生起，这一切就都是我的命，我逃不掉也不想逃掉。
　　窗外鸟儿开始欢快的啾唧，应该到寅时了吧？太阳即将君临大地，把它的光辉普照到人间，当然也会照到我的荷花上。荷叶上一定会有蜻蜓在飞，水边也会有鸣蝉在叫，万物都新鲜明媚，可是我即将沉入无边的黑暗。
　　暗夜里会有我的爹娘，大哥大嫂，以及未出世的侄儿吗？还有徐夫人，她也会来的吧？等再见到赵大娘，我一定听她的话，跟她说：“老人的经验就是正确。”
　　可惜时间不会倒转，赵大娘去了，那诡计多端的姬轩却还活着。
　　姬轩此时在哪里？他会和我一样夜不能寐吗？
　　芰儿呢，她今夜睡得是否香甜？
　　小时候的芰儿真可爱啊，仰着笑脸跟在我后面跑啊、跳啊的。那时我以为我们会一辈子相亲相爱，永远在一起唇齿相依。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芰儿背叛我和荣儿，背叛了整个子姓家族。徐夫人听说了芰儿的故事，她会认可相信吗，她是不是以为这些都是我的编造？
　　我想起昨日姬轩声色俱厉地命令寺人把我押回椒房殿时，芰儿也跟来了。我忍不住质问芰儿，为什么要站在姬轩一边。
　　芰儿声泪俱下地反问我：“大姐，我和你一同遇见皇帝，在皇帝还未爱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皇帝，我长得也很美，就因为你是嫡出我是庶出，我就毫无宠爱，每天得在宫里夹起尾巴做人，凭什么？我们都是父皇的女儿，为什么皇帝的眼里就只有你？”
　　我没想到芰儿对我的恨如此之深，但那也不能成为她背叛我们的理由啊，就因为她的倒戈，我和荣儿都得送命，林儿生死未卜。
　　“我不管，我就要轩哥哥，我就要轩哥哥爱我。”芰儿发狂般地吼叫。
　　宫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来，已经卯时了，宫人们纷纷起床，要各司其职了。
　　我等着，看我的时间如海浪般退潮。
　　我已经又多偷活了一日，这一切，本该昨日结束的。
　　昨日芰儿去后，我和旋花在椒房殿找出几丈白绫，准备自行了断的时候，姬轩进来了。他不允许我们投缳自尽，说是我一次、两次地给他下毒，他也要让我尝尝被毒杀的痛苦滋味。
　　也算公平。
　　我放下白绫向他伸出手去。
　　“再便宜你一晚。制毒需要时间，明日哺食就是你的死期。”姬轩咬牙切齿地说。
　　无所谓，我等着。
　　高大沉重的宫门吱扭扭地被人推开了，阳光瞬间闯了进来，被禁锢了一夜的尘埃欢快地在金色的阳光里舞蹈，无声地欢呼它们的自由。但我知道，我不会再有自由了，我的人生之舞就要结束。
　　我端坐不动，眯着眼向门口看去，果然，宫娥端着托盘在门口出现了。她逆光而行，只见地板上长长的黑色影子在向我逐渐逼近——这是冥府的差役吗？
　　“长公主……”
　　旋花在我身后悲怆地低语。我转过身，看着泪流满面的旋花，笑了：“旋花，我对不起你，你小心侍奉我，我却把你送上了断头台。”
　　“长公主……”旋花拼命摇着头，她的眼泪像秋天的急雨，簌簌地往下落。
　　我转回身。罢了，对这个忠心的奴婢，再说多少话也于事无补，虽然我不愿意，也只能让她陪我一起走上黄泉之路了。我知道她是宁可陪我上路，也不愿意苟活的。想想可笑，平日里多少王侯将相跃马横刀，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天奈我何，到头来还不是摆脱不了自己既定的命运，变成一抔黄土。作为皇后的我也罢，作为奴婢的旋花也罢，我们都是人世间的棋子，被别人握在手心里，即使偶尔从别人手中遗落下来，还是摆脱不了最后摆上棋盘冲锋陷阵的命运。
　　我看着宫娥步态端庄地走上前来，只是那手，抖抖索索地简直端不稳托盘。
　　托盘上放着两盏酒。那盏正是我平日里最常用的那个，流光溢彩的黑底上有大朵粉嫩的莲，花上翩翩飞着一对儿彩蝶。
　　那是姬轩为我烧制的器物。
　　姬轩说，既然我叫莲，我又最喜欢莲，就把莲花印在器物上吧，这样一年四季眼里就都有莲了。姬轩还说，要烧就烧制一对儿，我们既是夫妻，就要一人一只，平日里盏不离手，就表示我们夫妻同心，日夜不弃。姬轩又说，这小盏儿我们将来殡天了还要带入地府，这样生则同饮，死则同用，我们夫妻二人就是生死同心，永不分离。
　　姬轩果然是最懂我的，所以要用我的最爱来打发我上路。
　　很好！
　　我接过了小盏低头看去。翠绿的液体在小盏里微微荡漾，看起来很令人迷醉。端到鼻边闻一闻，清香迷人。我是不是要先尝一小口，品品滋味儿？
　　我端起小盏儿——
　　“慢着！”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如此底气十足威严无比的声音只能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我停住了手，抬头向外望去，虽然只是一个暗黑的高大身影，我也认得出他是我的夫君姬轩，刚刚登基的皇帝。
　　姬轩快步来到我的面前，诚恳地说：“莲儿，既然你不愿意求我原谅你，那么换一种说法，只要你答应从今往后再不背弃我，我就饶你不死。”
　　我看着姬轩，他的脸上有悲痛、有怜惜、有愤怒、有深情。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我也要告诉他真心话，最后一次：“皇帝，只要我子莲活一天，我就要为我的父母报仇雪恨，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用你的命来给我的父皇赔罪。”
　　“你——”姬轩用一根手指伸向我，有三分恼怒。
　　我笑笑，用手轻轻拨开他的手指：“你我都知道的结局，皇帝何必上火着急呢。我要谋害皇帝，皇帝却不计前嫌，在此生离死别之际，亲来送我最后一程，子莲感激不尽。就此别过，以后皇帝走皇帝的阳关道，我就要走我的奈何桥了。”
　　“莲儿，你是知道我对你的情义的，算我求你，和我一起活下去，好吗？”姬轩换一种脸色，继续说。
　　我摇摇头。
　　“到底要怎样我们才能和好如初呢？”姬轩的脸上充满了焦虑。
　　“我们是不可能和好了，除非皇帝把头交给我。”
　　“莲儿，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我恨不得整天把你捧在手心里，你为何还要和我反目为仇？”轩儿简直要流泪了。
　　我反问他：“你不但与我父皇反目为仇，还进一步要他的性命，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还有大嫂，她怀有身孕，就这你也不放过，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他与你何仇，连看一眼爹娘的权利都没有？”
　　“莲儿，有些事是我情非得已，是站在我这个位置上的违心之作。”
　　“既然是皇帝违心，那就请皇帝违心让我走吧，省得将来皇帝违心的看不上我，还要将我处之而后快。”
　　“你——”姬轩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
　　“皇帝，子莲拜别，但我还有一事求皇帝，旋花一直忠心随侍我左右，你可否饶她不死？”
　　“好，我答应你。”轩儿说的很爽快。
　　我对姬轩施礼：“子莲无以为报，只能相约黄泉下再见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打从我举起那把利剑，想要刺入轩儿胸膛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是敌人，是不折不扣的敌人，只是我以前竟没想到，此时我的心中还会对姬轩有一丝丝的爱。我尽量平静地看着轩儿说：“皇帝，我们情缘已了，不要再说了，我求皇帝这最后一件事，皇帝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娘娘，不要，我要和娘娘一起死。”旋花哭着膝行至我面前。
　　我低头抚摸着旋花的脸颊，这脸摸上去细腻滋润，还是鲜花一朵，我又何尝不是，但是身为子姓子孙，我的命不能由我自己做主，我是别无选择。
　　我尽量像平日里一样对旋花和蔼地笑：“旋花，听我的话，死很容易，活着很难。咱俩都死了，我又没有子女，初一十五，谁来给咱俩送吃的呢？我活着都是你在照顾我，那我临死之前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忍辱负重活下来，就为了鬼节还有人来看看我，给我送碗饭吃，好不好？”
　　旋花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拼命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我也是想和旋花抱头哭一会儿的，几十年的姊妹了，我本打算给她找个好婆家的，现在心愿未了，我马上就要成为孤魂野鬼，想想这些，我怎能不伤心难过。可是姬轩还在旁边，我不想给他的心犹豫的机会，也不想在他面前展示软弱。从前我们还琴瑟和谐的时候，总觉得和他每天有说不完的话，一天不看看他的脸，我就睡不着觉，可是今天，所有的都要结束了。
　　我端起鸩酒，不再看轩儿的脸色，一饮而尽。
　　好，一切的家国情仇都烟消云散，从此我和轩儿两不相欠。只是我们阴阳两隔了之后，我不知道生活在不同时空里的我们，还会不会悔，还有没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