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声扰梦难醒》余如恩

5、姚宅之夜，旧人相逢

　　林间巨石。
　　少年端正坐着，似是在休息。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的脊背便垮了下来。
　　“累死了。”他一边埋怨，一边捶打着酸胀的小腿。

　　他那一双浅淡的眉眼虽是没变，却因沾染了俗世浊气，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丰富多彩，甚至连整个人都活跃了不少。
　　才不过短短数日，昔日里山上的那个清冷少年却好像不见了踪影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见到了许多新奇事物的好奇孩子，身子虽是极累，但眼神里却是布满了神采，时不时地还会东张西望一下。

　　上古传言，御剑之术，瞬息万里。
　　根本就是骗人的。
　　南醒在心里腹诽着，从剑上下来，将未醒剑收入鞘中，拖着疲软的双腿，在这一处荒凉的小镇里寻找落脚点。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破旧的客栈，这才提起一些劲头来，快步走进去，随意要了间房，倒下便沉沉睡去。
　　在山上呆了十几年，从学会之后，几乎没有真正去使用过御剑这门基础秘术，他实在是太累了。

　　接下来的日子，南醒飞飞停停走走顿顿，东歇一脚西落一处，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但却仍是在距离雷琨城好几里的偏僻郊外。

　　他下了剑去，抬头看向前路。
　　前路漫漫，似是压根没有尽头一般，目所能及之处，除了那块破败的界碑石，便是一片泥路坑洼，杂草丛生，荒芜静谧。

　　行了好一阵路，才看到一家茶馆，条幅的颜色褪得苍白，几乎快要看不出名字，但南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迈步走进茶馆，坐定，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小二许久没见到有人经过了，极热情地围上来，用肩头的抹布擦拭着桌面，欢快问道：“客官要喝茶么？还是要吃点点心，我们这儿什么都有！”
　　南醒敲着腿，点点头道：“一壶茶一碟点心，其余的看着办就是了。”
　　“好嘞。”小二点点头，收了抹布，忙不迭做点心去了。
　　茶点端上来，肚子里的蛔虫闻到香味，全都不安分地扭动起，胃部因而一阵绞痛，南醒这才想到，已经一下午没吃过什么东西了。
　　也难怪浑身都没有丝毫的力气。
　　他揉揉肚子，端了茶水一饮而尽，又吃下一些点心，才觉得好受了些，便打开师祖给的卷轴，细细读起来。
　　若要问这世间哪个门派能与无名门相抗衡，便是雷琨城的擎雷门了。
　　几百年前，擎雷门第一代掌门人雷驰风带着几名弟子途经雷琨城，见此地百草荒芜，民生困苦，想着借助人之力，在此地扎根。
　　擎雷门建起没几月，雷驰风便遇到了姚琨，江南一代有名的富商，乐善好施，偶尔会来此地布施。
　　两人一个渴望在修仙界崭露头角，一个想要将这片荒芜地界收入囊中，做商业霸主，一拍即合，便合二人之名，建起了雷琨城。
　　二人皆是有才有能之辈，虽心有霸业，但系情怀于众生，遇尽心酸苦楚，终将雷琨城建成，百姓富饶，安居乐业。
　　擎雷门原只是自称，雷驰风也不过是在雷神庙里磕过几个响头，便自封了雷神座下弟子的名号，并无实在身份。但因他一片赤诚，久而久之，连雷神都降下恩泽，坐实了他雷神弟子的封号。
　　然而，那姚琨平日虽是个仁和之辈，却极其善妒，钱财多了，更是一肚子坏水成了油，随便一把妒火便能把他烧死了。
　　他眼见雷神之恩降于雷神门，目睹雷驰风手中平白无故多的宝贝——雷神盾，自然不甘心，几番试图借神器一观，又被雷驰风拒之门外，怒火中烧，便贿赂了几个擎雷门弟子，选了一个雷驰风不在的晚上，偷偷去雷神殿取神器。
　　经过自不必说，雷神盾自被授予雷驰风起，便无任何人可以接近，姚琨又只是一介布衣，并不知其中利害，弟子死的死伤的伤，雷驰风更是大怒，清理门户，也决心再不与姚琨来往。连城中百姓知晓前因后果，也不再买姚富商的帐，姚家商业自此一阙不振。
　　最令姚琨崩溃的是，雷神知道了此事，怒而劈雷，好长一段时间，雷琨城周围全是阵阵雷云，雷云过去，全城人都毫发无伤，唯有姚家夫人在此期间诞下的女儿姚惜媛，缺了一智，长大后更是体弱多病，宛如累赘一般。
　　姚琨自知是雷神的责罚，于自己，雷琨城而言，都算轻了，从此安心做自己的买卖，守着这个可怜女儿，不再去过问雷琨城的任何事宜。
　　又过几年，有一人来到此地，听闻姚琨一事，径直来到姚府，说自己有能力医治姚惜媛之疾，同时递上一枚仙丹。
　　姚家人明知女儿的病无药可医，却怀抱了一丝希望，最终同意由姚夫人先行试药，无毒后再喂给姚惜媛。
　　这一试，便出了大问题。
　　仙丹自由仙药做，凡人怎可随便吃，姚夫人被强大仙力反噬，当场暴毙，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姚琨立刻将剩下半颗喂给姚惜媛，却再起不了半点作用了。
　　姚琨一生虽不光彩，但对夫人用情至深，购置了最上等的棺材安置，甚至跟雷驰风求情，打算埋于步雷山上，只是还没等他们一行人出姚家门，姚夫人便从棺材中坐起，诈尸了。
　　原来，姚夫人的躯体虽是死了，但那仙丹却鲜活于世，死人的浊气污染了仙丹的仙气，当晚，姚夫人变化为了厉鬼，食尽家中之人。
　　而南醒此行要除的，便是姚夫人的鬼魂。
　　“这也太复杂曲折了……”南醒一边读一边叹气，心道，似乎不是我能搞定的事情啊。
　　“是啊是啊，这也太复杂曲折了，我都看傻了。”一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南醒左瞧瞧，右看看，好不容易才在自己的肩头，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小家伙不知何时坐上了自己的肩头，两条腿晃荡晃荡的，手里捧着一个从桌上拿来的点心，吃得腮帮子鼓鼓，嘴里却不闲着，还要分出点精力来对这份卷轴指手画脚，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既有趣又可爱。
　　乖乖，这小家伙不是走了么，又从哪里冒出来的？南醒略带惊讶地瞧着肩上的小家伙，伸出一只手，想要把它从肩头拎下来。
　　可谁知那小家伙突然用那双满是点心屑的双手牢牢地抱住他的脖子，看上去是轻轻地抱着的，南醒也并不觉得脖子酸胀，但却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掰扯不下来，只得作罢。
　　见他松手，小家伙这才得意洋洋地跑回他的肩头坐下，翘起二郎腿来，嘴里说道，“继续翻继续翻，吾要看。”
　　南醒明白他说的是卷轴，摇摇头，无奈地将那副卷轴重新拾起来，边看边问，“怎么，不是要回去？天庭容不下你啦？”
　　“少说胡话，吾是夜观天象——”小家伙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通过四方仪，知晓你要遇上大事了，特来助你一臂之力，还不快感谢吾。”
　　“……”南醒不语，顾自翻起卷轴，不再搭理他。

　　好半晌过去，小家伙终于忍不住了，钻到他的耳朵上坐下，慢吞吞道，“吾本是神界之人，但却被你这个凡人召唤下来了，现在回不去了，你得负责！”

　　还真是回不去了……南醒差点将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赶紧放下茶杯，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附和道：“是，竹仙大人。”

　　这么有趣的小东西，虽然看上去除了力气大一些，就毫无作用，却也能给自己的旅途增添些乐趣，想来还是不错的。

　　“这还差不多。”小家伙完全没察觉到南醒的心思，晃着两条腿，满意地点了点头，头顶尖尖的竹笋叶轻轻刮过南醒的头发，让他觉得有些痒，但碍于小家伙的存在，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挠一挠。
　　然而小家伙似是成心的，一直在他的耳朵边上摇头晃脑，使他不堪其扰。
　　南醒往桌上看了一眼，瞥见那盘还未动过的点心，有了主意：“我得走了，这茶点，你还要不要吃？”
　　“要要要！”小家伙果然上钩，欢欢喜喜从他的耳朵上爬下来，把那些点心都往自己的胸前塞，然而点心一块就比他的身体还大，他无论怎么装都装不进小肚兜里，只好站在一旁扁扁嘴，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些点心，眉头皱得紧紧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南醒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乾坤袋，在袋口上撕下一小块布，折了折，做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袋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小家伙好奇地接过袋子，将整个头都埋进去，瞧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又钻了出来。
　　“乾坤袋的一角，装你胸前的点心，绰绰有余。”
　　小家伙恍然大悟，赶紧小心翼翼地把点心塞进袋子里，喜滋滋地系在腰间。

　　南醒叹了口气，起身要走，突然觉得耳边一阵痒痒，转头一瞧，那小家伙又爬上去了！
　　自己的耳朵，有这么好玩嘛……南醒摇摇头，却听见小家伙不满的声音：“别晃！吾晕死了！”
　　南醒停止摇晃，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好一个难缠的神明大人！

　　往雷琨城走去的路上，小家伙的嘴就没闲过，在他的耳朵旁边不停地叨叨着。
　　南醒听得天旋地转，加上本就是极累，好不容易才走到客栈，要了一间房，迫不及待地钻进去，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迷迷糊糊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感觉到那小家伙从他的耳朵上爬下来，愤愤地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凡人，吓死吾了！”
　　然后，又是一连串的自言自语。
　　“死……派的都是什么活计，气死吾了，等回了天上一定要他好看！”
　　南醒听得断断续续，也并不太懂他在说些什么，但进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刹那，他倒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且听懂那小家伙的话了。
　　“凡人，吾的名字叫竹君青，你可得记好了！”

　　竹君青，君子如竹，叶便也青。
　　这个名字哧溜一声钻进他的耳朵里，一如当初那个随随便便闯入他生活的孩童。
　　他来不及去深究为何这小家伙会有这样一个名字，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梦境伊始，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一年的茅屋尖儿下，月光倾城，美酒醉人。

　　萧恒一溜小跑着进来，神神秘秘的递给他一个酒壶。
　　他接过，疑惑着道，“这是什么？”
　　萧恒得意地仰起头来，回答道，“这是我从一群大人手里赢来了，听说叫竹叶青，是很好的美酒，你尝尝看。”
　　“师祖说了，小孩子不能喝酒！”
　　萧恒皱眉，夺过酒壶，不满道，“亏我费那么大劲儿给你弄，爱喝不喝！”说罢便咕嘟咕嘟地将那酒往喉咙里灌。
　　南醒一惊，赶紧从他手里抢回酒来，噘着嘴道，“我喝就是了！”
　　只是他才抿了一口，就被那新奇的味道所吸引，连着尝了好几口，脸上皆是满足。
　　“笨蛋醒醒！你喝得也太快了，给我留点啊！”萧恒见状，跳着脚嚷嚷起来，却并没有伸手去夺。
　　那是一个月朗天清的夜晚，一排君竹修长挺立，两个醉醺醺的孩子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身边还放着一壶没喝完的竹叶青。
　　清酒甘冽，余香环绕，记忆犹新。

　　只可惜，旧人不复。
　　一觉醒来，也仅仅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南醒下床，四处看了看，就见小家伙趴在桌子上，小小的脊背一起一伏，早已经睡熟了。
　　睡着也好，省了不少事情，南醒戳戳他的脸，将桌上那块棉布叠了叠，给他当成被子盖好，便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