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霞印雪》丝雨雾秋

22、3 *百里慕云*：烈烈风雪连心田（上）

　　第二天早晨，雪越下越大，掩住了窗户，封闭了屋门，遮蔽了阳光，只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而我，则置身于印雪所布置的虚拟现实世界，那是一片纯粹的黑暗，等待着被揭开——这是印雪独自布置的唯一的场景，也是他心中最难以忘怀的场景。
　　“慕云，你知道吗，映雪从来都很少说话，因为他总是害怕，心里的事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心里的话自己也难说明白。这接下来的经历，我想我也未必完全明白，所以一直在尝试搭建这虚拟现实世界，想要重走一年前映雪踏过的旅程，只是一直以来，却总少了一个聆听者。”
　　“做这个聆听者，是我的荣幸。”我回应道。
　　印雪道：“那天，映雪在远方，我还在我的位置，而卡尔特拉教授则坐在工作室映雪常坐的位置，默默地旁观。如今教授已经不在，我则要重走映雪的旅程，你要在哪个位置？”
　　“你的位置。”我坚定的回答道。
　　印雪默然点头，然后，凭空消失。我的世界，只剩一片纯粹的黑暗和寂静。
　　【在茫茫的天空下，在烈烈的风雪里，在默默的独行中，在寂寂的心灵深处。】我默默地念着这四句小诗，想着印雪即将为我揭开的答案，不禁心跳加速。直到一束灯光浮现，伴着脚步声，将这纯粹的黑暗和寂静打破。
　　…………
　　回过神来的我，意识到自己仿佛是一个夜色中的登山者，打着头灯，拄着登山杖，一步一步向前攀登。只不过，我却不是那个登山者，只是通过摄像头和传感器，共享了登山者的视角和感知罢了。而印雪，则是这片虚拟世界中的登山者，就像是一年前真实世界里的映雪那样。
　　冬夜里的山中，漆黑如墨，又冰冷透骨。天空，亦被这茫茫的黑色遮蔽，不见一点星光。整片天地，除了头灯下映出的曲折小径和斑驳树影，便再也看不见丝毫。然而印雪，却脚步急促而坚定，似对这路途再也熟悉不过。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喃喃地道：“天色茫茫，恐怕大雪将至，我若再不快点，这朝霞映瀚江，便不可能看到了。”
　　【若是大雪将至，那这日出，不是本来就会被层云遮蔽吗？】
　　我虽心有疑惑，但却不知怎得，一直沉默不言。只跟随着印雪的脚步，让自己被更深的孤独和黑暗所吞没。我不禁感到害怕，越来越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我想要捂住眼睛，想要揪住自己的心脏，却发现手根本就不由自己控制，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为什么？”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一直在攀登的印雪才轻声道：“慕云，你可知道，映雪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心结。跟映雪在一起的这些年来，他几乎带我踏遍了全国每一处河山，然而唯独这麓山，他却总是避而远之。我每每问他，他总说麓山之巅的初霞照瀚江，最是灿烂，让他不忍回忆。直到去年冬天，也就是我正好八岁的那年，他才带我重临麓山，也大概就在攀登到这里时，才把他一直藏着的结，向我打开。那段经历，他说，就发生在他正好八岁的时候。”
　　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仿佛意识到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只听印雪继续道：“映雪告诉我，他自幼丧母，而那场夺走了父亲生命的大火，就是在那年冬天，父亲带他夜爬麓山之后。”
　　“记得映雪说：‘若是今天仍有日出，你便会知道，那灿烂，远超我的言语所能描述，也会超过你的想象。而这路途……那年我跟父亲登山时，我几乎喝掉了父亲所带的全部的水，而重度脱水的父亲，在深夜回家后再也无法坚持，也忘了炉子上正在煮的饭。大火酿成，父亲已无力逃脱，只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我推出窗外，也把他最后的希望全部留给了我。火势迅速蔓延，我只顾全力奔跑，回头时却只见夜色下原本宁静祥和的村子，只剩下一片火海。’”
　　印雪顿了顿，才怅然继续道：“或许正因如此，他最初让我尝试着接触网络世界时，才让我用‘映雪’这个网名，而不是他真正的网名——‘寒江映雪’。当时的我亦十分懵懂，只傻傻地接受了‘映雪’这个网名。不过后来，我成熟了许多，也对他更懂了许多，也就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初霞印雪’。”
　　“‘初霞印雪’，慕云你大概早就猜到，这其中的雪，便是映雪。而我，便是愿做一缕初霞，将他被冰封的温暖打开。一直以来，我都把映雪当成是我自己，而映雪亦然。在网络上与人交流时，我经常有意识的把温暖带给我的朋友，便是希望我的朋友在与映雪见面时，能把温暖带给映雪；而映雪，他却越发逃避跟我的朋友见面，只怕把心中的孤寂和冰冷带给我的朋友，也把孤寂和冰冷传递给我。”
　　【原来是这样吗？】我心中想到。
　　“慕云，你是我除了映雪外最亲近的朋友，但不瞒你说，”印雪一边快速踏步向前，一边轻声继续道：“就连对你，我也是这般，即便是现在。我原本不该瞒你，但在你来到我们的工作室之前，很多时候我口中的‘我’，便是映雪。”
　　“你不是瞒我，”我喃喃道：“而是你自己本就是这么认为，而且你这么认为，其实本也不错。况且你的这种温暖，无论刻意与否，我看也已经成了习惯，那便与发自真心，又有什么区别。”
　　我注视着这似乎愈发浓郁的漆黑，感受着这似乎愈发透骨的清冷，聆听着这愈发沉重的脚步，道：“再者说，你的温暖，也是来自映雪，你能为他把温暖传递给别人，应该引以为豪呀。”
　　“谢谢。”印雪道：“映雪他虽然不苟言笑，平时更几乎从不与人争执，但内心却十分固执。这种固执，大概也潜移默化地遗传到了我的身上，而我最大的执念，便是想要打开映雪的心结。正因如此，我才一再求着他，让他带我走一次麓山，赏那初霞潋滟。”
　　…………
　　一个转折间，那浓密的松林和曲折的小径，已然被光秃秃的岩石所取代。朔风呼啸，携着凛冽刺骨的寒意，卷着铺天盖地的飞雪，就这样突兀地降临。山路艰难，印雪只能俯下身子，费力地攀爬。夹杂在粗重的呼吸之间，印雪的声音哽咽，“如果一切还能重来，我宁愿自己再也不要这样固执，我宁愿那幅初霞印雪，永远都是空白。”
　　“印雪，你没有做错，”同样置身这刺骨寒意，这漫天风雪的我，坚定地道：“我素来不信命运，但无论命运如何，我都坚信，追梦的旅程，永远都不会错。因为如果不追，那便一丝的灿烂都不可能看到。我相信如果一切还能重来，那映雪，一定还会追逐那初霞印雪的灿烂。”
　　“是的，”印雪道：“类似的话，映雪几乎从来不会说，但那次回来，自知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映雪却说他丝毫都不后悔，更不希望我有一点的自责。因为这麓山之行，不仅仅是对我的承诺，更是他一直以来的希冀。只可惜这一行，还是太早了。”
　　麓山路途之长，山路之险，远超我的意料。或许映雪也是害怕，怕留下印雪一个人，才一直不肯去吧。然而一旦去了，便没有丝毫的反悔。不过走到现在，即便想要反悔，也不能了吧。
　　话说这人世间，又有什么不是危险的呢？若是映雪早就惧怕危险而故步自封，恐怕也没有现在的印雪吧。或许也正因如此，映雪才会无所反顾地踏上了这麓山之行。
　　…………
　　就这样一边艰难地前行，印雪一边给我讲着他和映雪的故事，还有映雪以前从未向印雪说过的，自己的故事——他如何被好友绝交，如何作画获奖却被人嘲笑，如何手捧自制的塑料钻石表白却被嫌弃，如何牵着尚且年幼的印雪的手，穿梭在盛海的茫茫人海。
　　印雪的声音很细，却听起来愈发清晰，愈发不被这呼啸的寒风掩埋。而我们，也仿佛与这风雪隔绝，将温暖，遥遥传递给彼此。我想，若是换做了映雪和印雪，想必更是如此吧。
　　“印雪，真的谢谢你，我以前以为来美国，会是我带着你。然而真正到了这里才知道，我对周围的一切，全都懵懵懂懂，反倒是你一直在带着我。”
　　“不要这么说慕云。映雪当时行到这里，我也说是映雪一直带着我。映雪却说，自己一切的成就，大多都归功于我；自己毕生的温暖，更几乎全都来自于我。既然我们已经一路走到了现在，既然这片天地，只剩下了我们，那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
　　我久久无言，却发现当自己再说话时，印雪已然听不到了。而那呼啸的寒风，也不知何时变成了绝对的宁静。只不过印雪，却似早就料到了，仍是照着原有的节奏，迈着坚定的步伐。
　　在默默的独行中，原来如此。行到这里，该是声音传感器坏了吧，二人之间，从此便听不到彼此的声音，只剩默默的独行。
　　…………
　　然而让我奇怪是，虽然这风雪交加的夜，前所未有的寒冷，虽然这骤雪遮蔽的路，前所未有的模糊，但这一切，却已不再让我害怕。一片寂静中，我只觉得这茫茫的天地，都仿佛与自己隔绝，就连这丝毫都不由自己控制的手脚，也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随性。
　　而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宁静中，在这寂寂内心的最深处，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却与那不知在多远外踏步而行的心灵，紧紧地相连。我们一同无所反顾的前进着，盼着那初霞印雪。
　　或许当初，印雪给自己起名叫初霞印雪，本就是冥冥之中，心有灵犀吧。
　　…………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麓山之巅。孤雪茫茫，却已经远没有山间时那遮天蔽日般的厚重；天色黯淡，亦已经远没有深夜时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遥远的天边，太阳，仍是没有半分出现的痕迹，却已经默默地驱散了纯粹的黑暗，将那浩浩大江，将那无垠飞雪，将那山的轮廓，绘入这一幅白茫茫的画卷，展现在我的眼前。
　　天色渐亮，而印雪，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就连这我早已适应的不断晃动的视野，也渐渐停止了晃动，直到被坚定地停留在这一片苍茫的尽头，那似有亮光缓缓打开的地方。我的视野，从此便一动不动。而我也明白，无论我接下来将看到什么，印雪，或者说映雪，所看到的便停留在这黯淡苍茫的寒江映雪。
　　我这才意识到，当初我在映雪工作室所看到的那幅寒江映雪，虽然仍是一般的黯淡苍茫，却比之现在我看到的，细腻地太多了。
　　然而我眼前的画卷，却没有停留在此刻，而是逐渐明亮，直到那目光所驻的天的尽头，被初霞缓缓打开。不知何时，寒风亦已散尽，那朝阳下的片片雪花，也异常清晰了起来。就连这初霞印雪画卷前的我，也似那大江，那山林，那飘雪，在灿灿朝霞下只觉浑身温暖了许多。
　　只见一片雪花在我眼前缓缓飘过，好像是落在我的手上，渐渐融化，让我感觉凉丝丝的。我想要转头，看一眼落在自己手上，正在融化的雪，才意识到这视野已被定格，紧紧地锁着天边，那给整片天地带来色彩的，绚烂的朝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