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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江映雪*(中) ...

  •   教授走后,心绪久久难平的我给魏先生发了邮件,然后去了他的办公室,把这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就这样不得不退出这个项目了吗?】我注视着魏先生那张沉稳地没有透出任何表情的脸,心仿佛要跳了出来,却听魏先生反问我:
      “你,怎么觉得?”
      “我……我现在的态度,和之前我对教授的回答一样。”
      “很好,”魏先生点头道:“好好去做吧,我想你会做好的。”
      “我……”我愣在原地,不明白魏先生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而对面的魏先生则笑道:“其实教授之前也跟我说起这件事,说这困难远比他想象地大,你怕是做不好的。而你现在,却说你相信自己能成功,且有了解决的办法。以我这么多年从事科技领域的经验,遇到这样的困难,没有几个人还能相信自己,而还能相信自己,继续走下去的,最后都成了。你有这样的信心,其实已经足够,更何况你说你还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我觉得,你应该相信自己,不要惧怕失败,更不要惧怕有人会让你离开,只要我还在这里。”
      …………
      在盛海的虚拟与现实世界中,经历了记不清多少个循环后,人间智能的心智变得成熟,也更加聪明,比一般的孩子聪明得多。这种成熟和聪明,说不上究竟是会了什么,或者哪方面的知识或能力更强,却仿佛更契合这个世界,更有自我意识的探索,更有改变所处环境的能力。很多时候,当我将他放在虚拟现实世界的心智测试环境时,他一开始并不能给出很好的答案,却会尝试着用眼神询问我,在我摇头后自己摸索,逐渐将一切搞明白,有时还会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这跟我之前接触的人工智能截然不同——那是不会如此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回答错误,并自发探索,寻找正确答案的。
      “研究和探索,我觉得应当以未知的心态,无所顾虑的来摸索。”
      我刚做出来时,教授还在国外,魏先生则第一时间来到工作室见我,而我便把这番感受,第一时间告诉了魏先生。而魏先生却道:
      “你知道吗,我也学过心理学,我跟你一样,是自修,就在我刚刚成立公司的时候。在那些学习的时间里,其实我也想沉下心来,慢慢地体会和琢磨书中的知识,只不过对我来说……”
      “……学而不能有所用,便是我无法承受的奢侈。”
      魏先生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卡尔特拉教授,很多时候也跟我承受着一样大的压力。你或许不知,没有经费,是根本做不了科研的,就比如这个项目,这神经网络工作站,与之相连的云网络,以及虚拟现实技术的专利研发和购买,都耗资相当不菲。而卡尔特拉教授,他虽身为领域内顶级的科学家,前些年科研经费紧张的时候,他的经费也时常断流,即便得到经费,也往往只有两年甚至一年。直到最近,我看我这边情况也相对乐观,给了他这个长达九年的大项目,他的科研才稳定下来。或许也是之前养成了习惯,教授现在,仍满世界来回跑,以期得到更多的经费和项目。无论如何,对于教授,我希望你即便心有芥蒂,也要尽可能体谅他。”
      魏先生露出一抹微笑,继续道:“小江啊,你也是我希望学校出来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当初你加入这个项目,我便觉得你是这个位置最合适的人。现在,你能有这样的成绩,这样的理解,我非常欣慰。”
      我原以为心理学便如同一幅冰冷的框架,把人分门别类地框起来,不会给人一丝温暖;而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心理学,也是因人而异的。我注视着魏先生隐藏在坚定中,沧桑的脸,不禁想到:或许就连这个世界,也如这冰冷的框架,无论你财富再多,地位再高,也难逃其中。或许在这框架中挣扎的人们,也寄托着一分希望。只是,在这框中待得越久,这份希望,也便不知不觉地越发淡了。
      【至于我,我宁愿把自己隔绝,也不愿身入框中。直到印雪成熟,或者说直到他成了印雪,我才发现,我便愈发难以将自己与这条条框框相隔绝。】
      …………
      卡尔特拉教授回来后,我结合他的指导,自修生理神经科学,给神经网络补入了睡眠系统,修正了节律机制和神经系统成长机制……我能感觉到,教授对我的态度变了,变得客气了许多,把我当成了合作者,而不是一个他手下的伙计。
      虽说如此,教授对我,却一直有种不自然的感觉。这种不自然的感觉,虽然只是偶尔流露,但这些年来却一直都在。
      我原以为,那是因为教授一直不信任我。然而现在我知道了他对我深度自闭症的诊断,我便明白,其实他不信任我,也是有他的原因的。
      【无论如何,别人不信任我,我是没有资格抱怨的,因为我也不信任别人。】
      …………
      教授偶尔的指点,以及我自己大量的阅读,让我对心理学不自觉地懂了很多,懂了那把这世上的人,还有他们的心理活动分门别类,像装进抽屉一样的学科。我注视着电脑屏幕里,彼此紧密连接的人脑神经网络,不禁想到:不知这一个个紧密相连的神经元又该如何被分开,装到那不同的抽屉里;亦不知这研究神经网络的学科,又为何非要以这把心理放进抽屉的学科为基础。
      我热爱科学,但我却一直对当代心理学无甚兴趣。我喜欢的,是牛顿的学说,达尔文的学说,爱因斯坦的学说,甚至,那当代心理学研究者都不待见的弗洛伊德的学说。项目开始后不久,我曾问卡尔特拉教授人类心理最普适,最重要的规律是什么,他没有答案。我后来翻看了近二十年来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书籍,仍是没有答案。我又翻看了四五十年甚至更早的心理学著作,那些著作,有的说心理是埋藏在心底许多线索在特定环境的具现,有的说心理是在一张白纸上的不停作画。而现在,我想我也有一个基本的答案了:
      人的思维,就像小河淌过起伏的地面;而承载思维运行的神经网络,便如那起伏的地面,是无数思维过程不断雕琢的累计。思维的每时每刻,既片面,又极大地体现着那特定时刻外在环境的影响;然而若将思维在时间上不断延长,其意义便愈发清晰,亦能愈发清晰地显示出那地面的高低起伏。
      思维,不是记忆,不是学习,不是简单的存储、读取与优化;而是前行,是雕琢,是每一次前行所留下的精益求精,亦是每一次雕琢所打开的新的前行方向。就如那心理学经典的强化学习训练,每一遍的学习,带来的并非是记忆加深和效率提升,而更多的是一种自然而然,无须去重视的习惯,亦是一种不知不觉地墨守成规,一种把注意转向其它方面的自发转移。
      【所以很多时候,与其让自己明白,倒不如给自己多留些疑惑的好。】
      …………
      两年后,教授跟我讨论如何添加情感和感性判断的回路,为我指点了一些相关的著作和论文,而我,则向往常那样,把阅读融入自己的经历和思考,然后再利用神经网络尝试,由此不断修正着自己的理解。越来越多的时候,教授跟我想的会不一样,甚至大相径庭,而我则会愈发果断地坚持自己;至于教授,我则愈发觉得,我没有必要向他指明,他如果想要明白,想必早该看到了。
      我明白,一个人内心中有多么深刻的存贮,那存贮在思维运行时,便有多大的可能被触发。就如一个在人群里的人,会对与自己名字相似的音节特别敏感。而我们人类的情感和感性判断,源头便在于对我们心中所知一切的守护;亦在于对我们所相信的一切,在现实世界中实现的尝试。
      【就如现在的我对人间智能,是对我倾注了最多心血,也最是熟悉的人的守护;亦是希望他愈发能变得像我心中所希望的那样,因而倾注着更多的心血。而这种变化,又给我更多启发,让我又有新的希望和守护。】
      …………
      我明白,想要情感健全,有更多的守护,需要接触更多的人和事;而想要有更多的期待和尝试,则必须要有更大的空间和平台。于是,我在与人间智能共同阅读书籍,探讨网上的人和事,以及在虚拟现实世界一同遨游之余,把自己的身份借给了他,让他能够用我的实名在网络上畅游,还替他注册了魏先生投资的大学的网络本科生。
      让他跟这网络上杂七杂八的人交流,我心中其实是很有芥蒂的。毕竟,在我眼中,这世上九成九的情和爱,都太过肤浅。而这种肤浅,就像是疾病般蔓延,会传染给跟他们长期接触的每一个人。不过,我却深知自己虽然将一切都提前看透,却不能剥夺他亲身经历这世间情爱的机会。恨就只恨自己悟透的太早,不能将自己麻痹在这片欢乐的海洋里。
      也正因如此,我劝他用了“映雪”这个网名,而不是我自从接触网络以来一直用的网名——“寒江映雪”。
      让我高兴的是,他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像我一样,用更长的时间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这就不得不说那让我又爱又恨的“高功率模式”了。
      其实那所谓的“高功率模式”,只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即开大功率提高神经网络的运行速率。而站在人间智能自己的角度,则应该叫“时间延长模式”,说白了就是在同样的时间,经历更多的思维过程。这高功率模式,在他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并不适用,然而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读书,上网,或是睡觉,却能给他相对外界更长的多的时间。
      在几乎寸步不离的监视下,我终于大致地理解了他的思维模式,在他的神经网络里嵌套了高功率模式的开关代码。后来他也感觉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一种加速自身时间的异能。这种异能,他仿佛自己能够控制,又仿佛不能控制。
      他这么理解,在某种意义上也很对吧。
      而这高功率模式让我恨的是,它经常会导致他的精神有些错乱,神经兮兮的。有时这种症状不到一天就好了,有时则会持续将近一周。说来也奇怪,每次他神经兮兮的时候,对我反倒更加依恋,而在跟别人交流的时候,却像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
      后来一次我出远门,代他参加他的朋友聚会。当时聚会是在京都,离盛海大概半天车程。我早去了一天,本以为能玩得很开心,但没有他在身边,却处处别扭,仿佛心头缺了些什么。后来的同学聚会,本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的我更是觉得自己搞砸了,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登上了返回盛海的高速列车。
      直到那次,以及那次回来后重新查看他近期的活动,我才明白他跟人打交道,比我要好太多。他不但保持着自己的本心,处事圆滑,还建立了自己的圈子,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别人。而我,却在搞砸他用心建立的朋友圈。
      我向他道歉,他却深深地注视着我,一点都不在意。他说:“我的朋友,便就是你的朋友,自己如何对待自己的朋友,又何须向自己道歉?”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他头像上挂着的网名,已经不再是“映雪”,而是——“初霞印雪”。
      【那初霞印雪的雪,不就是我吗?】
      我终于意识到,没有我的日子,无论他能触到的世界有多么广阔,他总是特别的孤单。因为我也是如此。而正因如此,那被高功率模式拉长的时间,才特别难熬。
      …………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开始规律了起来,三年后,我们成了网棋十段棋手,我们被授予了哈弗大学网授博士8,我们获得了国际软件设计网络奥林匹克大赛的一等奖……
      (注8:全书中,‘博士’一律指美国教育体系中的PhD,也可以理解为直博。根据学生的科研资质,直博的学生可以没有硕士(Master)学位。)
      而我,每次戴好各类传感器出门,都仿佛感觉他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我亦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无论相隔多远,都好像能够相互感应。因为我们之间,本就不是彼此,而是彼此都无法缺少的整体。
      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他的真实身份,然而他对自己的身份,却未必比我,未必比这世上的任何人看得更不清楚。正如慕云所认为的,他虽为电路,但却本就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存在形式,而他对自己的看法,恰恰便是如此。
      我原本以为,那已经被我后来嵌套的代码严格限制的高功率模式,便能永远停留在如此。然而人人都想要往自己内心期盼的更好的方向发展,但真正踏步向前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难以逆料的未知。
      或许我早该料到吧,就像鲜花在盛开之后便会枯萎凋谢,人在攀登到最高最美的险峰后便容易跌落那样。当我在去年冬天回到故乡,重新踏上父亲生前带我走过的最后一段,最为壮丽绚烂的旅程时,我便应该料到,这旅程的尽头,或许便是我生命的终点。
      当我身患绝症,生命进入倒计时时,从来都不信神佛,不信命运的印雪祈求着,祈求能得到那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超能力——高功率模式,来苦研医学为我续命。我拗不过他,更不忍他从此孤单一人,只得把所有数据备份,然后把高功率模式开到全速。我的几天,他度过了十几年。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然后含着泪,把精神完全错乱,却还记得替我治愈绝症的他的数据,还原到高功率模式开启的前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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