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霞印雪》丝雨雾秋

11、2 *江映雪*

　　“不能产出的经济，是无法持久的。”
　　魏先生的办公室，简洁得让人觉得空旷。眼前少有的摆放，恰如其分地突出了正中央的这行大字，以及就坐在这行字正下方的魏先生。
　　“我这办公室，你也来过很多回了，”魏先生开门见山地道：“想必每次来都能看到这行字——‘不能产出的经济，是无法持久的’。正因如此，我总希望我的投资都以可能的最大效率运转，获得最大的产出，无论这投资再小。就如那长江大河，如果没有额外的输入，途经每一个城市，每一个村镇都被一点点地汲取，那无论水量再大，离枯竭都也不远了。”
　　“我这半年不在，你的功绩，我都已经知道了。实话说，干得很好……但无论是技术的研究还是商场的竞争，都需要百尺竿头而更进一步。而就此而言，小江你实在是……实在是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
　　“就拿上次你做的报告而言，说实话，那个方案非常创新，设计地十分漂亮，也很有实用价值。不过，那个方案真正最有用的人群，是技术前沿的设计者，而普通的消费者虽然会感觉很震撼，但用起来却未必会那么顺手。小江啊，你经常说，它运行到现在，你也无法完全控制，但大方向总应当把得准，你也知道那些设计师们，往往更热衷于用自己的方案，或者借别人的灵感改进自己的方案。而普通的消费者，才是真正依赖我们，并能给我们带来收益的人群啊……”
　　我向来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听别人说话时容易走神，无论是台上讲话还是面对面交流。但面对面地听魏先生对我说话而走神，生平还是第一次。而且在我印象中，一向干练的魏先生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的一番话。
　　我摇了摇头，硬着头皮打断了魏先生的话，道：“魏先生，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另外……”魏先生见我突然插嘴，十分惊讶，然而又瞬间镇定，笑道：“好，你说。”
　　我暗暗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关于昨晚，您与卡尔特拉教授的谈话，我……我其实有些困惑。另外昨晚您说要再找一个人参与我们的项目，我想……”
　　“哦？”不等我说完，魏先生便又打断了我，摇头道：“昨天晚上夜色确实深了，时差又没有倒好，刚从美国回来急着见你，也没有完全想明白。其实有小江你在，也没有必要再多一人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其实我有一个不错的人选……”
　　“你说什么！”我一直怀着忐忑的心情，注视着魏先生脸上的神情，却正如我害怕的那样。
　　我连忙道：“魏先生你也知道，印雪他一直在网络上跟人交流，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后来我……我也了解了一下这个人，还有他们沟通的过程，都……都挺好的……”
　　“她知不知知道它的真实身份？”魏先生的脸色有些冷。
　　“那个……还不知道吧。”我撒谎道。
　　“那就好。”魏先生舒了口气，然后缓缓地道：“小江啊，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让它在网络上汲取信息，跟人交流，更是常人想不出的好点子。但是你要知道，事物都是与时俱进的，当时的好点子放到现在却未必是，而在现在，它的心智已经足够成熟了……”
　　魏先生似在一边说，一边组织语言，说到这里，他的话终于又回到了往常的节奏。
　　“……小江啊，自从去年冬天，你生了那场大病，你的身体便差了许多。每每出席会议，人潮之中，空气总难免气闷得难受，时间长了你更是受不了，这些我都是知道的。而这些年来你名声愈著，会议也越来越多，也实在是太过勉强。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凑人场，而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研究、设计和编程。这些年来，为了项目，也是苦了你了。不过你也该回头看看，以人间智能目前的状态，你的苦日子，也可以到头了，不是吗？”
　　这番话，倒是让我如堕云里雾中了。
　　魏先生也似觉察到我的疑惑，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你便不用再去出席那些会议了。我们就对外界说，小江你去年冬天的大病终究没有好透，近年来又不是辗转各地就是一心研究，终于积劳成疾，不治而逝……”
　　我虽然经历了那场大病，比常人看得很开，更知道这只是要制造假象，却仍不禁觉得内心一阵颤抖。
　　【魏先生说出的，可从来都不只落在言语。】
　　“……这样一来，你留下了为科学研究献身的好名声，也可以保着身体一心研究，更把这凝注了心血的项目，完全留给了我们自己。”
　　魏先生略略换了口气，接着道：“其实自从你去年在鬼门关前走了这么一遭，连我也悟了很多。虽说这商场残酷，但我活到现在，也毕竟是积累了不少资源，亦是时候把这些资源投入到我们的生命上了。小江你看，既然它能在去年迅速地学习医学，让你起死回生，那想必更进一步，延长我们的生命，甚至实现永生也是可期。到了那时，我便也在你之后在这世间散播我死亡的消息，如此安心隐退，去过我一直想要的安逸生活了。”
　　我听了这番话，颇为心动，但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不过不待我多想，魏先生便继续道：
　　“当然，这其实与我所说的高效产出，并不矛盾。这个项目，仍然要最高效的产出，只是这产出的内涵……要知道，无论要做什么，活着总是前提，而永生，便是活着的极致，也便是最重要的产出了。而正因如此，这产出，才最是刻不容缓。”
　　终于，魏先生露出了他招牌式的胸有成竹，总结式的微笑，道：“我说的这一切，小江你都明白了吗？”
　　只是可惜，这一次，我实在是没有明白。
　　“那个，魏先生……”我支支吾吾地道：“我能回去再想一想吗？”
　　“呵，当然可以，我今天找你来，也便是让你做好思想准备。毕竟，想要提高效率，技术上的支持也必不可少。虽然目前新一代的神经网络超级计算机已经就位，但具体布置，还需要一段时间。”
　　“还有，”魏先生继续道：“小江啊，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刚才我都差点忘了，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坚持让你做这个项目吗？”
　　这确实令我不解，虽说当时我已经自学掌握了很多设计和编程技巧，但这据我所知却几乎没有人知道。即便知道，在外人看来，我这种特长，跟专业人士相比想必终究是有些稚嫩。
　　魏先生足足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知道的，我一生以来，虽然时时在嘴上挂着高效和竞争，但从来没有赚过黑心钱。恰恰相反，我所谓的高效，不仅是自己企业内部的高效，而更多的是帮助用户，乃至整个社会实现高效。只有这样，客户才能维持，社会才能发展，生意才能长久。而我开办希望学校，帮助你们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也正因为你们最需要这份资源。也正是这个原因，让我选择了你。”
　　这番道理我非常能够理解，但放在我自己身上，却让我更困惑了。
　　魏先生继续道：“还记得当初你进入这个项目的前一天，卡尔特拉教授跟你的谈话吧。那番谈话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有深度的自闭症，而自闭症患者最需要的便是沟通……”
　　“……小江啊，这些年来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你的父亲，本来也不应该瞒你。不过你既身为人间智能的代言人7，需要在公众场合露面，我怕影响你的情绪，所以便一直没说。不过现在，你也不用再去头疼那错综纷繁的人际了……”
　　（“代言人”这里指让人间智能（初霞印雪）使用江映雪在现实世界的身份，而江映雪代替人间智能（初霞印雪）出现在公众场合，展示人间智能（初霞印雪）的成果。）
　　我一言未发，心中却波涛汹涌。难怪，难怪卡尔特拉教授对我，总是怪怪的，像是一直藏着什么。我不禁喃喃地道：“教授……教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卡尔特拉教授吗？”魏先生平稳厚重的声音少见地透出几分尖锐和讽刺，“他没有告诉我们的，还多着呢？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积极地帮着你们申请网络博士？为什么总是在这里和美国之间来回跑？又为什么会对这项目的一半所有权这么在意？”
　　我一直觉得，卡尔特拉教授虽然对我总是怪怪地，对印雪却一直好得多。这网络博士，多半也是为印雪申请的。就连教授近些年的私人圣诞宴会，也一直通过传感器让印雪参加，而把我排除在外。我原本并不在意，因为我对那些宴会，也没有什么兴趣。现在听魏先生提起，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只听魏先生继续道：“小江你也知道，无论是科研，还是科技产业，知识产权都尤为重要。没有知识产权，即便东西全都是你做出来的，成果也属于别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你、我、还有教授三人订立协议时，虽说项目的所有权我和教授各有一半，在九年内却只有教授有资格将成果发表。这也就是我昨晚所说的九年之约了。”
　　魏先生缓了口气，继续道：“这个项目，资金和技术都是我所出，而这些投入能转化为现有的成果，则几乎全部要归功于你的努力。这些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疑，当年你通过自己的摸索突破瓶颈，然后进一步让它形成了完整健全且稳定的人格，这之后的四五年，卡尔特拉教授为什么一直没有将成果发表！？”
　　说到这里，魏先生突然站起身来，他平素沉稳有力的话音，也变得尖利异常，带着明显的颤音。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当年这个项目开展时，正是教授科研经费最紧张的时候，后来教授的经费宽裕了许多，项目也多了起来，还搭建了新的私人实验室，我原本很为他高兴。却没想到他的私人实验室，竟是几乎一模一样地仿照的我们的工作室，还有他之前合作项目的成果论文，也是利用了很多我们项目的结论。幸而我在科技界也算摸爬滚打多年，对网络数据的加密严格，工作室里又有你把关。同样的东西，卡尔特拉教授终究是没做出来。也正因如此，教授才想到通过网络博士，进一步获取它的数据。只是他终归低估了我们，或是高估了自己，仍是没有成功……”
　　“……其实这里面许多的蛛丝马迹，你我都是知道的，只是以前一直没有往坏处想。说来惭愧，直到近一年前，我才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不知你是否记得，就在你踏上那让你身患重病的远行的同时，教授正巧刚到盛海，且一到就在工作室呆了将近一整晚，再然后，他又在你重病时匆匆回到美国……”
　　“……小江你知道，教授对项目远不如你用心，对它理解的深度更远远不如你，对编程也并不精通。没有你在，他该当知道自己做不出什么东西。可他却刚下飞机，便在工作室搞弄了一整晚，然后又很快返回美国……”
　　“……当他返回美国，我便知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仍然想着，想着先把身患绝症，生命只剩下短短两天的你平平安安地送走。令我欣慰的是，它救活了你，我便匆匆与你道别，登山了前往美国的专机……”
　　“……小江你是知道的，我跟教授，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我却没有想到，我们竟不得不走到现在这一步……”
　　说到这里，魏先生抬起头，注视着办公室那行显眼的大字，怅然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这么势利，我也想要妥协，想要放弃，然而我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我这一路走来，所有不这么做的企业家，全都破产了。而如果我破产了，那些我所支撑的东西，又要靠谁来守护？”
　　魏先生低下头，凝视着我的双眼，道：“世间险恶，这些我已经尽可能担在自己肩上。但你要明白，我们的投入和心血，有多少人会惦记，又有多少人可能会动坏心思。所以才必须要守好这个秘密……”
　　…………
　　昨晚他们的对话，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魏先生曾跟我说过，很多事，心里明白要如何做就好，实际做的时候，除了必须要坚持的，其余不妨都怀柔一些。
　　【其实是更虚伪一些吧。】
　　其实项目属于谁，我倒没有那么关心，我关心的，是我要做什么。原本我一直安安心心，不急不慢；而现在项目的所有权都归了魏先生一人，却要求我让印雪，达到最高效率……这其实，绝不是我想要的。
　　我早该知道，这平稳安逸的生活，本来就无法持久。魏先生身在商场，无论资产再多也总是如履薄冰；而卡尔特拉教授则为了维持科研项目的经费，无论地位再高也不得不辗转各地。这项目无论最终归谁，我这如田园般的生活，都注定会被打破，因为我明白：
　　【我是哈弗网授博士，却从未踏足过哈弗；我是软件设计达人，却从未在人前敲过代码；我是网棋十段大师，却从未触摸过棋子。一切的一切，都只在那个我一直认为属于自己的屋子，那个与自己亲近的挚友。然而一切的一切，其实却都只是别人大发慈悲的借予，借给了我这个连正常人都难以正常沟通的神经病罢了。】
　　…………
　　盛海市最高的摩天大楼，直入云霄。而坐在宽敞而空旷的总裁办公室专用电梯里急速下落的我，心也似急速从那云端跌落。我如同浮在空中，没有一丝着力点；想要抓住什么，却连站稳都难以办到。
　　【这就是这一切的代价吗——不是超脱，便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