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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6-38.「既定的命运不可避免。」 ...

  •   36.

      落雨天的小雨花毛飘不停,沉闷朴旧的古街笼在阴雨中,斑斓的霓虹招牌还闪着光,招揽游客的商铺、饭店排挡早早闭了门。

      古街早没年节的闹热,古城烟雨江南、黑檐白墙的噱头哄了不少外地游客趁假期来,为不白走一遭,光顾古街的生意。

      老城区的房屋低矮破旧,偏每楼每户皆挤满了人,日夜盼望着拆迁得房得钱的好事落在自家头上。城市发展朝东而去,老城区反而成了政府和地产商拆不动也不敢拆的地块。

      早有人动过城区地的念头,人心却皆是不足的,城里人仍揣着那一份几十年前便该丢弃的倨傲,不肯吃一点亏,心念着从公家手里再赚些回来,死死地守着巴掌大的地界,四代十几个人口挤在二三十平米里。

      中年管家的成日吹嘘着日后分房,得了拆迁款的阔模样。后生年轻的早厌烦了同老棺材们肩头相碰的日子,却也半信半疑地望着父辈嘴中一日得横财的愿景,结婚生子将妻子儿女的户口全迁回老村,指望日后靠户口本上的人头多分几套房、几百万款。

      儿女们冲着没影的巨财争先奉承着老迈的父母,为了不及浮云实在的富贵争得翻脸,断了手足情谊。

      曾经郭邱孟便是其中之一,成年后去改了姓。索性他是独生的儿子,母亲又是独生的女儿,倒也没有闹出甚手足相争的笑话。

      这年头,村头少不了闲来无事的阿婆阿公,哪家人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迟早传的村里村外无人不知。

      他睨着眼,瞧见邻家林姓的儿女又因老人死后旧屋和遗产的归属吵骂,两家推搡着在当街雨里抄着些木棍子、擀面杖和椅子凳子,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他们叫嚷着,细数痴呆的老父和摔断腿行走不便的老娘自小待对方的偏袒和这些年吃过的苦楚,痛斥对方的无情不孝,又互相攀扯道对方鬼话连篇、胡搅蛮缠。

      细雨潲进大棚伞下,小摊上大火熬的汤串热汤升腾的白雾糊住眼,他抹了抹额前被热气蒸出的汗,雨丝打在颊面和后脊。

      初春掺夹着霉湿冷雨的风令他发寒,额前隐隐发胀,喉咙痒意上涌,如同儿时吞吃毛桃,未洗净的桃毛和夏日冰凉的井水挠过喉间,泛起难忍的不适。

      他分辨不清颊边的是冷汗还是冰雨,受凉后呼吸不畅的窒息感令他天旋地转。郭邱孟扶着摊铺的木桌边角坐下,年旧的竹椅凳发出扭捏的嘎吱声,他撑着沉甸地头,透过缥缈朦胧的暖热雾气打量着那对叫骂的兄妹。

      「你个娘们家家的嫁了人就该安分守己,还敢回娘家跟你哥我争东西,你找死!」男人举着手里割毛草的砍刀作势欲要发难。

      女人丝毫不惧男人装腔拿调的威胁,冲着自家哥哥的鼻子指着骂道:「娘爸这些年都是我在照顾,一日三顿的送饭、洗衣,给他们把屎把尿,你的确是儿子啊,你是他们心爱的儿子,老杨家的根,但你除了那条根还有啥。」

      「不中用的玩意,活该老婆想跟别的野男人跑,孩子连声爸也不肯叫。」她的视线下滑至男人的两腿之间,讥嘲哂笑,「你要是真比我这姑娘家厉害,二老就由你照顾,你去外头做工,去把你那些烂账还清!」

      「那姆嗒。」男人恶狠狠地啐了口本地方言里的脏话,生满铁锈的钝砍刀对着他小妹就是砍。

      好在男人近年玩乐虚耗,被妹夫一把踹开,女人惊魂未定的躲远,又折返回来重重地踹了男人两脚。高跟鞋尖利的鞋跟陷进肉里,疼得男人直嚎饶命。

      满头花白的老太只坐在门槛上看着闹剧抹泪叹气,老阿公则被粗麻绳捆着腰,像头送祝前涂满洋红的公猪或者公羊,死拴在门口的石墩上,口齿含糊地讲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老阿公前些年还十分康健,儿子瞒着家里在外赌.博借钱,成了老赖上了电视被街坊邻居看见,走在路上被人用指头戳脊背,老两口才知自家儿子所谓在外办厂做大生意大买卖是怎么一回事。

      催债的电话打到家里,两口子没法将几十年的积蓄和养老金全填补窟窿,便招小囡的不满,而今利益和矛盾摆上明面,既想讨得好处又不想承担责任,世上哪能有这般如意事。

      两边吵了小半年,皆说自个有天大的道理,有人劝他们上法院却都不肯。私家再怎么闹腾到底也还是自家里的事,不过一些被人笑话的家丑,要上闹上公家,可不容易再善了。

      老两口并非不知儿子的德行,但凡不捅到明面上来,做父母的娇宠惯独子,小店、酒馆里的吃喝钱赊账欠着等他们的养老金下来,紧紧吃喝穿行替儿子还上就是,可成了老赖上电视,从此定了性,此后抬头也难。

      周围的商贩摊主在看热闹,有客的摊贩忙手里的活,禁不住侧目,悄悄地瞥一眼。卖花生坚果的那家还搬了个小矮凳坐在自家门口嗑起了瓜子。

      隔壁摊铺的张绣姨五十好几,染了一头张扬的红发,墩胖的体型往郭邱孟的摊子前一杵,光滑油亮的圆脸上眼睛笑的藏进肉里,她递出一个搂在油纸里的梅干菜烧饼:「小郭呀,姨用大饼跟你换几串汤串当晚饭吃,梅干菜瘦肉的,知道你偏甜口,特意做的,你看成不?」

      「您太客气了,当然行。」郭邱孟撑起笑脸相迎,接过被油浸透的大饼搁在木板上,拔了个塑料杯递给张绣姨,「您随便挑。」

      冷雨、寒风,食物的油香和热腾的水雾绕缠在郭邱孟的身周,他维持着不真不假的笑容看张绣姨挑了十来串小肠卷、火腿肠,青菜、海带塞得满当,豆瓣酱、香菜碎垒的高耸,目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发烫的塑料碗,端回自家摊位,高声呼唤孙儿的乳名。

      他渐渐听不清他们在争辩些什么,只觉得狂怒的咆哮和尖利的哭闹烦耳朵。他将被风吹倒的文创产品重新整理摆好,剔掉磨具上残留的面粉焦,抓起毛刷蘸了点油,抹在磨具底部。

      置身于兄妹的讥骂吵嚷和祖孙的打趣嬉笑之间,他头胀愈裂,想着再过半个钟头就收摊回家,喝碗热乎的感冒灵裹床厚被瘫着。

      嘈杂的人闹渐趋平寂,等他迟缓地察觉不对,抬头看向争吵的兄妹两家。

      钝锈的砍刀深嵌进女人细瘦的脖颈,不够锋利的刀刃卡在骨肉间,女人的嘴大张着,她侧躺在青石板上,血大股大股溢出口腔,连衣裙和长发混在血水泥中。鼻青脸肿的丈夫直直跪下,他的臂膀和后背血流不止,小腿皮肉外翻,匍匐至妻子身边,慌乱地拨通电话。

      男人面朝地的趴着,后脑勺深深凹陷,散架竹椅上拆下的尖头短竹竿从背后刺穿胸膛,他的双眼瞪大,眼球充血。

      他死前怨恨地咒骂着他所遭受的一切,他怨父母的贫困和无能,无法挣大钱为他提供一生挥霍无忧的快活日子;他怪妹妹一个女人嫁了人还带着妹夫回家同他争;他又恨自己的妻子,成天只知道撺掇他去争去闹;最后他惋惜自己,怎没能在投胎时挣大眼睛选一家大富大贵。

      这些恶毒肮脏的污言秽语在郭邱孟的脑子里如惊雷炸开,郭邱孟拍了拍脸,搅了搅杯里半融的红糖浆。

      瘫倒在地的妻子歇斯底里地嚎哭着,仍不断咒骂无能的丈夫和婆家。她嗓音嘶哑,挣扎站起跌倒数次,满身泥泞地从血水中爬起,恶狠地质问呆滞的婆婆和沉默的公公,责怪他们的优柔寡断害死了几条人命。

      她不在乎丈夫和小姑的毙命,她的心声在混乱地叫嚣着、争辩着、思索着如何在之后的询问中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她开始观察附近是否有监控,盘算着如何收买周围的街坊邻居让他们做伪证,她冷静的将罪责全部推到无法开口的死人和将死的老人身上,自认清白无罪。

      至亲的血漫开再交融,在雨水的冲刷下奔进排水道口。古街两侧的商贩惊恐地目睹这荒唐一幕,他们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与老板讨价还价的游客轰然而散,围观的看客皆噤声,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回店闭门谢客。

      胆子大的凑热闹偷拍了几张照片,同旁人分享这一兄妹相残的家门不幸。他们心中的想法各异,吵得郭邱孟两耳嗡嗡鸣叫。

      杯中粘稠的糖浆粘在指头上,郭邱孟顾不得糖浆里掺着煤灰的脏,含进嘴里甜滋滋的。他挥散眼前的迷蒙,重回清明的视线令他舒适。兄妹的惨剧尚未上演,他踌躇迟疑,并不想去改变既定的结局。

      在他所预知的迷蒙里,张绣姨抱着她的小孙儿打笑脸上前试图劝架,被暴怒的男人踹倒,两三岁的孩子被踹飞,后脑勺重重磕在路边凸起的石块上当场死亡,张绣姨内脏破裂抢救无效而亡。

      而后张绣姨的儿子和儿媳闹开,问隔壁林家二老讨要说法和赔偿,神智清明的老阿婆在儿女丧命的打击下精神崩溃,留下一封偿命遗书,带着痴呆的丈夫一起自杀。留下的女婿和儿媳瓜分所剩无几的遗产,以日益浓重的仇恨灌输抚养儿女,将血仇传至下一代。

      同区划的初中里,流言蜚语愈演愈烈,林家的孩子被嘲做杀人犯的后代,张绣姨家的小辈听不得自家长辈被说做闲事婆,两家的孩子将错归于对方,十三四岁的少年气急之下拿着美工刀和圆规大打出手,再次闹出人命。

      郭邱孟叹息一声,掀开手里沉重的磨具盖。红糖馅的梅花糕撒黑芝麻,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的冒着热腾,他将梅花糕挨个挑出,择了两个装进纸杯里,披上雨衣,拦住撑着伞、抱着小孙朝闹剧走近的张绣姨。

      既定的命运不可避免,旁观者的无端人祸和延绵几代的仇恨可掐断在此时。

      只需要,付出一点小代价罢了。

      「姨,别过去。」郭邱孟拿出装好的梅花糕递给张绣姨怀里的孩子,他别开眼,不看张绣姨疑惑的目光,握住幼童稚嫩的小手,教他能够紧紧地握住温热的纸杯。

      「谢谢哥哥。」

      幼子胖鼓如白面的颊面红彤,不怕生的朝郭邱孟笑开,一手抓着一个,被逗得咯咯直笑,不忘将梅花糕送到张绣姨嘴边,清脆地喊道:「奶奶吃,奶奶吃。」

      张绣姨接过,大大的咬了一口,小孙子也学她的样大口吃,实满的红糖芯沾了小孩满嘴,忙掏出手帕给小孙子插嘴。

      「谢谢啊小郭,你这梅花糕火候拿捏的好呀,赶得上先前那些老家伙的手艺。」张绣姨真心实意地夸赞郭邱孟,眼神却不住往他的身后瞄。

      「小云,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他强忍极端的痛苦,朝孩子露出真挚的微笑。

      胸口处的闷痛感随着心跳愈发明显,脏器破裂渗出的血涌进喉头和鼻腔,他捂住口鼻,摇晃跌撞地走回自家小铺。

      温热黏稠的猩红糊了他满手,溢出指缝,他试图抹净塑料包装上的三两红点,却将摊铺上的产品弄得脏乱。

      惊惧的尖叫和幼子的哭嚎猝然爆发,他一把将弄脏的卖品抓起丢进车旁挂的铁桶里,撕开被油浸透的纸袋。对半折的大饼凉透,混着血和雨水被嚼碎,吞咽入腹,略抵消特权发动后翻涌而来的饥饿。

      他扶着小矮凳坐下,如牛吃草般啃食手中被张绣姨包满梅干菜和瘦猪肉的大饼。他忽然觉得有些噎,未嚼烂的食物卡在喉间难以下咽,他盛了杯滚热的汤串汤,来不及吹凉,仰头饮下。

      灼热裹挟着如鲠在喉的异感烫伤他的喉咙,郭邱孟不甚在意,他擅自更改预知的代价还在继续。

      内脏衰竭翻搅并诡异复原的过程令他精疲力尽。

      37.

      郭邱孟的名字很奇怪,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其实他原本叫做邱郭,这个名字也很奇怪。

      不过是出生后三天内需要上户口,他的父亲姓邱,母亲姓郭,两者都是家里的独生孩子,特定社会背景下的特殊政策注定了他也会这个家庭的独子。

      他的父母在为他取名的那三天里吵得不可开交,尤其在冠谁姓氏这一件事上互不相让。

      最后以他的父亲瞒着妻子,偷上了户口定下了名字而结束。母亲在月子里为这事留了许多泪,无数次想着去将他的名字改回来,吵过也闹过,但软性子的母亲到底是被公婆劝住,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将孩子的名改为她的姓。

      父亲是地道的庄稼汉,没啥文化,对这事也没意见,到底他得了姓,他姓邱的结结实实有了后,而女人的姓不过是添了个名。

      一家子好言好语地哄顺了,往后日子还要过。

      原本郭邱孟的母亲是想教儿子跟她姓,毕竟姓邱的一分彩礼没出,结婚置办新房新物,酒席买菜请厨全是用她娘家的钱包揽下。

      洋红染毛的公猪公羊婆家到底没送来,送日子前的天地没祭,祝头也没定,该给媒婆、宾客的烟酒、猪肉和红纸包、红鸡子是一样没准备,迎亲的车队和花装更是全免了,就连洞房也是在自个娘家。

      夫家那头的亲眷朋友被邀来吃酒,来却是她的娘家,人情一分没收,烟酒倒赔了不少。

      本就说她是独生的女儿,男人家境不佳,倒插门进来就免了大钱大仪,丈夫和妻子在娘家过活,往后儿女随母姓。只是碍着男人的脸皮实在薄,死活不肯对外道说,只说她恋家,非要在娘家出嫁,在娘家洞房。

      他的母亲本就因父亲擅自取名的事憋了一肚子气,看透父亲的虚伪,若不是家中听着拆迁的风声,为多分房分钱硬逼着她找男人结婚生孩子多两迁个户口,她实在不想和那样愚昧迂腐的家庭有瓜葛。

      打心底里看不起随夫姓那一套,生了孩子觉着尽是她出力挨痛,辛苦劳累十个月,注意着饮食和动作,鬼门关走一遭冠了臭男人的姓,凭什么?

      可他的父母都不是顾家的人,父亲挥霍着岳丈家的钱财,不肯在面朝大地背朝天的干农活,整日里在街上溜,赊账在小店里买酒喝,醉醺醺地调戏路过的姑娘,死皮赖脸的向菜市场的商贩讨吃,成了实打实的流氓。

      母亲继承了父母的能干算计,死死捏着家中的财政大权,厌烦父亲的自甘堕落,每日拿点小钱打发。她成天忙于厂里的工作,对郭邱孟刻意的疏离,衣食住行上的钱好歹未曾苛待。

      外公苦苦等待的拆迁终究没来,买来的古街老城区的地基矮房全部砸在手里,咽气之前依旧耿耿于怀。

      他自小由外婆孟氏照料带大,对父母的感情都不深。

      那天父亲被小店和菜场熟食店、菜摊的老板一起告发流氓罪被抓进班房时,他恰好放学回家。父亲在人群中挣扎着,如同溺死的旱鸭,高喊着让他去找母亲,花钱保他救他。

      听闻父亲被抓走后,母亲甚至有些高兴,立马拿了材料去民政局,疏通了下关系,顺利在父亲在被定罪前办了离婚。

      所有的财产都被放在外婆的名下,父亲分不走一分二厘。何况他被杀鸡儆猴,判了死刑。

      枪决的那天,他和一些胆大的小孩一起坐在山坡的高石上看。他只记得心里很安静,虫子和鸟的叫声很吵,打枪的声音很大,他还没看清子弹是如何穿透男人的脑袋,那罪犯就已经倒下了。

      爷爷奶奶早就被小姑接走,没人去收尸。

      他自小就是平平无奇的平凡人,成绩中游,个性中庸,身高、体重全是标准的中等水平,无论做什么,勤勉努力或是敷衍胡干,结果都是卡在中间不上也不下。

      他的情感也无波无澜,共情平淡。

      因为毫无意义。

      枪决后,他成为母亲口中的废物,他的平庸和不起眼成为母亲打击他的最大凭据。母亲在外稍有不顺便借着应酬归家后的酒疯,发疯般地打砸辱骂他。

      外婆每每护着他,捂着他的耳朵不让听,告诉他,他的母亲只是喝了酒不清醒,只是遇到事情心情不佳。可他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得见,听得多了,他中等的智商和记忆力也将那些翻来覆去的谩骂记在心里。

      他长大了,也懂事了,他自认找不到很好的工作,也很想要钱,一些本金,做一些惬意无忧的小买卖,过他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等十八成年后去改了姓更了名,邱郭改为郭邱。

      想了想,又在后边加了个孟。

      38.

      郭邱孟很小就知道特权的存在,他的母亲无数次在他的耳旁提起,和外公一样畅想着不切实际的梦。

      母亲执拗地带他去镇上的老爷殿供奉、跪拜、祈求,可打心底里说,他这种平庸至极的人不可能获得「神」的青睐。

      十七岁,他从第一职教辍学,一年后交了钱,拿了毕业证书,他继承外婆在古街的老屋,在门口学街坊的样开了个小摊铺。

      黄昏夜里无事时,合州的各处摆摊卖些颇有噱头的小食和古街文创。

      前夜,他听张绣姨的建议,去西城学院门口碰碰运气,他不曾上过大学,但人人都说大学生口袋里铜钿,对路边摊没啥抵抗力。

      日头刚半沉落西边的绵连山,他的电瓶三轮迎着夕阳的暖意到达大学路。落日的余晖照在被风刮得冰凉颊面,他闭眼妄图感受一丝温暖。他抬头看百年樟树满枝密叶,漏不进一丝碎亮,樟叶绿得发深,随风窸窣。

      「老板,这个窗花怎么卖。」

      青年的嗓音清亮平静,在他听来很是舒心动耳。青年撑着把红艳的伞,红光将他照的尤显诡异。

      郭邱孟后知后觉落雨,揉眼仔细辨认青年手中的红纸窗花,随口说了句:「三块。」

      其实原本应该卖五块的,但是你是第一单,打折。他在心底说。

      清瘦的青年指尖微动,耀目的红敛褪。他怔愣地看着青年渐渐清晰的面容,五官趋近扭曲的笑靥,身躯内的器官躁动,温热的液体翻涌,好似有张密网铺天盖地地蒙在眼前。

      「很漂亮,很便宜。」

      心脏跳速骤升,呼吸随之急促,似是一瞬沉入深渊,耳边的喧嚣消寂,他僵直地站在高楼之上,陌生的少年坐在平顶楼边。旧楼路边沉寂的池塘,朝微弱灯光下垫着背包的青年一笑。

      无声的笑过后,他听见一道轻缓的叹息,少年对他招了招手,又摇了摇头,利落地向后倒去。

      少年的身形在半空中不断虚晃,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如同一颗饱满多汁的夏日西瓜,炸开红汁花。

      郭邱孟不记得他是如何架着他的电瓶三轮回到家,他似乎被警报声吓到,张皇地穿过了围观的人群,载去的文创一件不剩,乌饭麻糍、汤串和梅花糕的原材料悉数不见,收款在他的手机里,一分不少。

      唯独那三个锃亮的硬币,甸甸地在他的裤兜里,和镜子里的他,糊得满脸是血。

      半夜举着灯算清账后,郭邱孟意识到他摆摊两三年,从未有过如此好的生意。即便像是中了邪,他仍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昨夜,雨落的极大,他浑身湿漉,狼藉地缩在樟树底,撑起棚伞躲雨,祈祷雨小些,快停,有人照顾他的生意。

      额前胀痛感相较昨日更甚,他不免忧心身体,想着明天去镇里的卫生院挂个号看看,或者随便买点头痛药吃。他的身体素质一向尚可,只这两日不断的头疼、流血。

      他抱着膝盖,试图如同儿时被母亲责骂时躲藏在屋后缓崖的草垛后一样,蜷缩着藏起自己。他控制不住的颤抖,试图摆脱脑海中五官歪斜融化的铜像面,堕落高楼被野兽啃噬的残肢,开膛破肚的尸体,和大榕树上飘摇的诡笑。

      耀目的红色再次笼罩了他,他感到莫名的安心。他试探地露出一双眼,递给他三个一元硬币铜钿的青年依旧笑得温和,捏着被雨水打的不成样子的红纸浆糊,问他:

      「怎么卖?」

      真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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