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七里马

1、第 1 章

　　雨声就忽然下下来了，惊雷之声四响，像是谁沉闷的咳嗽，闷闷地咳出了一片阴翳。

　　阿布看着旁边的暗红色的座机撇了撇眼，转开，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盯上了，连带手也动了起来，轻轻抚上拿了听筒。

　　随即人又一点一点毫无意识的坐近，看着那几个被透明塑胶包裹的按键，心仿佛也被包裹着，看得见却摸不着，有着酥酥痒痒的感觉，她终于还是伸出了纤长的手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按了下去，没有迟疑，手指都是平静的，可是，心却早已慌乱成了一片空白。

　　终于，听筒了传来了熟悉的嘟嘟声，一声，两声，她一点一点的数着，希望他接，又不希望他接，然而他还是接了，轻轻的一声“喂？”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似乎停了半拍，可她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轻轻笑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看到自己的轻松和不在乎，她清应一声，

　　“我是阿布。”

　　那边忽然沉默，她在猜测着他的表情，隔了良久，他却很平静的叫了声，

　　“阿布。”

　　阿布心里泛着酸，笑道：“恭喜你啊，就要结婚了。”

　　那边轻轻应了一声：“谢谢。”

　　阿布不自觉地又是对自己一笑，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嘲讽，只是心头的那一片酸楚如此的清晰，

　　“最近好吗？”他问。

　　阿布仿佛散漫似的答道：“当然。”

　　阿布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雨，

　　“雨好大啊，你那边怎么样？”

　　“我们这边是晴天。”

　　晴天，多好，阿布想，她都快忘记那里四季都是晴朗的，天空总是泛着白云，一层叠着一层的，那个时候总是喜欢靠在他的身上看着，却从来不肯安分。

　　渐渐地她忽然错觉自己开始阴湿寒冷了起来，连骨头都有着战栗的欲望。雷声渐渐轰鸣起来，电话里有着朦胧吵闹的混响，他问：“你还怕雷吗？”

　　阿布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来他是看不见的，于是轻笑着回答道：“不怕了，很早以前就不怕了。”

　　或者更确切的说，从离开他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不得不不怕了。

　　他在那边点了点头，眼神盯着透明的塑料电话按键，良久的不答话。太沉默，太沉默了，远处的雷声轰鸣得热闹，室内却冰凉得诡异，阿布紧抓着听筒，忽然问道：“采儿还好吗？”

　　“嗯。”

　　“她终于等到你了，你们两个……可要幸福啊。”她抿着唇微笑，指尖却在颤动。

　　“嗯，我会的。”

　　那句我会的，让她不自觉地心口发堵，他一向都太听她的话，所以也从来听不出来她的“真情假意。”她笑，自己怎么还是如此的虚伪，明明是希望他不幸福的，可到最后还是小说女主角一句做作的对白，你一定要幸福。

　　他听筒的那边有人呼叫他的名字，然后她听到他侧过头的风响，那个人问道：“是谁啊？”他说：“一个朋友。”

　　她就忽然想起了那首歌，叶倩文的《曾经心疼》：“如今我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我陌生人，看见我走在雨里，你也不会再为我心疼。”

　　她一时呆仲着，竟连他在那边喊了她几句她都没有注意到。

　　他先喊的是：“喂？喂？你还在吗？”

　　然后是：“你在吗？”

　　再然后是，她的名字，“阿布？阿布？”

　　从他嘴里叫出的名字总是带着淡淡的回音，还有着简短而吐字清晰的语音，像是打在地上绽开的雨滴，啪的一声脆响，弹跳起了无数音节。

　　他停了一下，她忽然很害怕他挂断忙回应道：“在，我在这里。”

　　可是，两个人却又都停了，这句话，他们常常都喜欢说，他常常问，阿布，你在哪里，然后她就会笑着说，在，我在这里。

　　从童年美好青涩的时代，到了大学懵懂生涩的时代，他们无数次重复这个游戏，毫不厌倦，只有一次，他问她，阿布你在哪里，当时的她就在他的旁边，却捂着嘴巴哭泣，不让自己发声，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雨中茫然的寻找着，一遍一遍呼唤着，

　　阿布，你在哪里？

　　阿布，你在哪里？

　　阿布，阿布，阿布……

　　阿布感觉自己的脑袋像山谷一样，出现了一层一层的回音，不由得摇了摇头，泪水却是承受不住似的流了下来，她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雨声已是渐渐小了，只有滴答的滴地声。

　　“美国怎么样？”他忽然问道。

　　“还好。”何布淡淡的笑着，泪渍沿着笑脸成了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路。

　　“习惯吗？”

　　“当然了，还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呢！”何布的笑容越来越深，泪渍也越来越漫长。

　　“你好像一直都很喜欢美国。”他的语气很轻淡，仿似毫不在意，“你也曾经你说过最喜欢S城。”

　　她忽然沉默，轻笑着答道：“因为有件东西在S城，所以我喜欢S城，可是现在，它不见了。”

　　“所以你不是真正喜欢S城。”

　　“是。”她沉默而迅捷。

　　“你曾说过想要一辈子住在那里，如果只是为了那件东西的话，你可以带走，不必勉强自己。”

　　“不必了，它已经消失了。”何布敛起了笑容，抬头看了看，雨就要停了。

　　他在那头沉默了：“还有事吗？”

　　她的心口忽然像是潮水的突然上涨一般，淹没了整个心湖，连呼吸都是憋闷的，但是她一直都知道，暴风雨后的天空总是分外的宁静，而这几年她积蓄的湖水早已泛滥成灾，她舍不得丢弃，只能选择笑着享受。

　　“没有了。”

　　他却没有答话，直到他那方又传来隐约的谈话声，

　　“阿非，是谁啊？”是采儿的声音。

　　他似乎沉吟了良久，才依旧答道：“一个朋友。”语气那么沉，那么缓。

　　当他再转过头去听时，电话里已是一片忙音，刺耳的忙音显示着自己的喧闹和鲜明，它透过他已然翻腾海却又瞬间空洞的心缠绕成了收裹的茧，成为坚硬的，纯色的，不容触犯，却又可以被人瞬间融却的一场空白。

　　是的，早已成了一场空白。

　　那一片刺痛的忙音，却是在宣泄着：每一次都是她先放弃的，虽然都是自己提，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先放手过，每次都是她，每次。

　　五年之后的唯一一个电话，他看了看不远方的时钟，只有三分钟，五年，三分钟，而她靠着这三分钟又一次鲜明亮活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了不衰的，不退的，猛然一瞬间就跳跃而出的猛兽。

　　噬咬着他的记忆，吞享着他的热情。

　　有时候，他并不明白等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总以为自己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总以为一份小小的被提早结束了的感情，自己也当然可以提早放下，但是现在他才明白，他所以为的忘记，不过是压得深深的思念，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不过是为了等待某一天的翻江倒海。

　　采儿看了看愣神的他，推了推他的肩道：“你怎么啦！”

　　他淡淡的看着采儿，眼前的她，还如以前一般清纯自然，大方娴静，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清淡如水的少年了，他也会有恨，会有无奈，会有感伤，还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和尊严。

　　“我没事。”他轻轻笑着，领着采儿先坐下，转过头看向了对面饭桌上的何爸爸，何妈妈，还有采儿的爸爸妈妈，嘴角又浮现出了平常随和的笑容，

　　“伯父，伯母。”他一如往常的称呼着他们。

　　李爸爸开口说道：“以后就要叫爸爸妈妈了。”

　　他淡淡一笑，采儿却是羞红了脸，小声地叫了声“爸……”众人都哄笑起来，他心里凉凉的，却也笑了起来。

　　于是同时，S城的机场。

　　她摘下墨镜看着眼前陌生的机场和行人，她几乎都完全记不起当初离开时那个机场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心情只有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而现在她好好的打量着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到底变的是这里还是她的心呢？她笑着摇了摇头，说着这些，还有意思吗？

　　谁变了，谁没有变，都不可能回到原来了。

　　而原来不过是记忆的发源地，灵魂埋藏的最深处罢了。

　　空着眸子伫立了一会儿，她早已经学会了如何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她明明已经掩埋成了好好的一座未亡人的坟墓，今天，不过是到了该是学会微笑纪念的日子，所以来上一炷香。

　　她旁边牵着的小不点忽然奶声奶气的问道：“妈妈，这就是中国？”

　　何布点了点头，看着纷乱的行人，眼神怅然：“是啊，我终于回来了。”

　　即便是痛苦的，不堪的，不能忍受的，她也过来了，现在的她，只能笑着朝着S城的天空上卷着的一层一层，不似曾经，却早已成为曾经的云朵说道：是的，她回来了。

　　把行李箱塞进了出租车里，然后说出了一个地址让司机过去，然后一直沉默着眼睛习惯性的望向了窗外，不记得了的马路，站牌，行人，车辆，从她面前滑过的曾经过往，匆匆来，匆匆又去，当年离开的心情是何曾的决绝，而此刻，只剩下了时光的河流漫过身体，流动着的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恍若一梦，一梦，一梦。

　　旁边的小不点一直好奇的趴在窗口指指点点，而何布只是静静地看着。

　　视线徜徉，所及的霓虹亮灯，暗色沉压天空，高楼大厦伫立，即便形态各异，有繁有简，而内里，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水泥，风吹雨打后会越来越坚硬，却也越来越脆弱的灰色固体。

　　她停在了一所淡红色小房子面前，这里不是她的家，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家。

　　“隋然！”

　　她叫住了穿着睡衣跑下楼倒垃圾的她，摘下了墨镜。

　　“何布？！”

　　隋然不可思议地惊叫了一声，手里的垃圾落地发出声响时，她已经飞奔上去抱住了她，捶着她的肩道：“臭丫头，一走就是走五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何布一笑：“我现在回来你还不开心了？”

　　隋然笑着抹着眼泪放开了她：“你要是早些回来，我更开心。”两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再相见，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何布眼眶酸楚，但还是笑着说：“还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一回来就飞奔你这了。”

　　隋然破涕为笑，从她手里接过箱子说道：“你啊，平常有事没事的就喜欢往这跑，你不见的那五年，我还真是想你，天天都想让你往这里跑，我祈祷着说，要是你回来了，我就再也不赶你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忽然停顿了，然后诧异地看着从何布身后闪出来的小男孩，四五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

　　何布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对着他说道：“应应，叫阿姨。”

　　小孩子乖巧的叫了一声：“阿姨。”

　　“这是……”

　　“我儿子。”

　　箱子嘭的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