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远中天-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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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世
旭日初升，红枫满山。朝霞如彩墨，似有画师执笔染了山间小道，又沿树叶的缝隙，将纹路细细描摹，方才提毫一收。缤纷绝景之间，一少年作道士打扮，持剑秉诀，肃立树下，一动不动。
小道士一头墨发似鸦羽，齐整地扎好垂落，与素色的道袍衬了，泾渭分明。好个风度沉整的少年，分明稚气未脱，眉宇间却萦了重重的傲，几近成霜，嘴紧抿成一条线，一点笑容也无，愈发显得老气横秋。
不知何处飞来只雀鸟，缠着小道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啾啾地叫。少年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被扰得不耐，横着眼刀削它，是要逐客。鸟儿一点儿不惧，同小道士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忽地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口哨吸引，拍着翅膀往后飞去。
天罡闻声收剑落鞘，发出铿锵一声响，随即转头去看吹口哨的那人。一树山枫的叶隙中落下细而雪亮的光线，照见树下逗鸟的白衣公子。公子面目清秀，风姿翩翩，温润如玉，潇洒俊逸之下，又有种不易察觉的凌厉。
朱与白，落成奇妙又和谐的景。
察觉天罡在看自己，公子抬目看他，不顾肩上的鸟被惊起飞去，展个笑颜：“你早间的修习完毕了？”
天罡点头，理了理起了褶皱的衣袖，板着脸：“已结束。一日之计在于晨，全真一脉的未来系于我身，任何时候都不可懈怠。”
说罢小道士忽觉身上凉意，紧了紧衣裳犹是不免哆嗦，打个喷嚏。
无剑笑出声，倾身过去拍他肩：“山间露重，今后修行时多留意些吧。”
天罡却是不理会对方好意，挪半步避开他的手，转头去瞧远处的太阳：“从前在教内修炼时，无论寒暑，我都不会松懈半分，区区秋寒，又怎么能难得倒我。倒是你，说是要回剑冢，一路上这么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无剑心知他是对赶路的速度不满，刚离开全真时还好，过了几日就焦虑起来，一心朝着目的地赶，恨不得化了风，整日不眠不休的，于是没再多说什么，先径自寻了台阶，拣条下山的古道走在前边。过不多久，公子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天罡到了自己身边，同自己并肩而行，不由莞尔：“你倒是识得下山的路？”
小道士剐他一眼：“是你太慢！这样走下去，怕是要明年才能到了。”
两人正说着，前面的道路上忽现一疲惫身影。定睛一看，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使劲推着辆陷入泥坑的板车。山间阴晴无定，路况也颇为复杂。前几天刚下过雨，是故道路泥泞，之前行走时无剑与天罡就已发现。不过二人均非娇生惯养，所以也并不介怀。
但那推车老者明显因此陷入困境——车上积着货物，老人气力不济，推过抬过，车辆纹丝不动，像座小山往那一杵，挡在道上。
老人汗如雨下，偏生没办法，捶胸顿足，连声道“如何是好”。抬头看到二人时，眼前一亮，刚想求人帮忙，又被小道士寒肃的气场震慑，讪讪退了。
倒是无剑瞅出他的难意，先开口，语调关切，有如春风：“老丈，我观您面有难色，是否需要帮忙？”
老人擦着汗，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望了眼陷入坑中的车辆，又无奈起来：“年轻人，这车陷得太深……也不知你能不能……”
话未落定，公子大大方方一口答允。天罡在侧拧眉，方想发作拦他，公子却是眼明手快，不动声色把小道士往后捱了捱，先朝老人笑笑：“我兄弟向来性子如此，老丈勿见怪。一切交我。”
说罢他干净利落地撩起衣袖，也不嫌弄脏了一身白衣，摆好姿势，也不使真气，腕上暗运了巧劲，一发力，不多时顺利将车从泥坑中推出，面上依旧是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似再重复几次也使得。
老人在一旁看得呆了，全然忘了拭汗，反应过来自己是遇上高人了，手都不知往哪放：“多谢大侠！多谢大侠！这下可是帮了大忙，只是不知如何酬谢你啊……”
无剑探得他惴惴之意，了然于心。是怕自己狮子大开口。公子转目瞥见老人腰间挂着的酒袋，有了计较，笑道：“老丈，我向来帮人不求什么，只是平素好贪一口酒喝，不如就以此为谢如何？”
老人听他话，只言微不足道，忙不迭将酒袋从腰上解了递与他。公子接了酒，毫不犹豫打开塞子就是一大口，发出声满意的喟叹，不顾旁边小道士的眼刀都要把他身边的草丛都削平了，跟着老人慢慢悠悠地走，护送了他一程。其间他边小口抿酒，边与老人谈天说地，天南海北，连老人家里有几个儿子，平日生计如何的都问出七八分。天罡在旁边，几次想打断催促，奈何公子瞧出他的意图，频频抢断，小道士咬碎了牙，最终还是只能熄了心火，不情不愿，老老实实跟在旁侧。
直至一壶酒尽，二人方与老人告别分开。小道士这厢得了机会，等不及来说道。
无剑抖抖衣摆，拍去溅上的泥点，还未将身上料理齐整了，天罡教训的话语就冲着他劈头盖脸落下来：“局势岌岌可危，魍魉随时都在为祸天下，你却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耽搁，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还不紧张起来，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一方世界就这么被毁灭吗！”
公子观他说教认真的神态，莫名想起了此前在全真教中秋水说起的旧事，暗自忖着从前小家伙教训归一时，是否也是这般神情：“剑冢有武当的援军在，并不会轻易失守。若是因赶路，内心焦急，对他人的危难视而不见，那才是更加糟糕的事。”
天罡不屑：“本末倒置！”
公子还是温和地笑，眼中却逐渐升腾起气势，寒凝如剑：“何为本？何为末？为天下苍生奔波固然为本，帮一个陷入困境的老人家就是末了么？天罡，我问你，你常挂在嘴边的修道，究竟修的是什么？”
小道士将他之前一番话听进去想了几遍，隐约生出点后悔的念头，然而从前观念顽驻，又是难改，遂与他针锋相对：“大道无情，修道之人正应修身养性，证道成仙，怎可在小事上停留？何况那老者仅仅是被耽搁在路上，又不是什么相关他生死的大事。你身为五剑之境的基石之一，本当省着点心思，为大计出力，又管他做什么？”
公子听他话中不屑之意渐浓，又是拐进死胡同，与正理差了千山万山的，没的头疼，扶了扶额：“不修人道，何修仙道！此前归一掌教同你说的一番话，你都忘了么？可知为何老人家对我这般千恩万谢？他虽有三个儿子，然而均不承欢膝下，少有来往，这些货物，是他吃饭救命的东西。人情冷暖，就是这般复杂了。”
天罡被他驳得一愣，水碧的眸子里起了怔色：“那、那你怎的不帮他到底？你可是五剑之境的主人，要帮一个凡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帮得了一时，帮的了一世？”无剑抚袖叹息，遂正色，“天罡，我虽为世间剑意之巅峰，可是毕竟不是神仙。要我解脱魍魉容易，要我度化凡人，这可比挥剑杀戮难得多。即便我给他钱，就能保定他其后衣食无忧了？何况若是依你之言，奉行不仁，平等对待世间万物，世上受苦受难者那么多，我要怎么一个个帮过来？”
小道士似懂非懂地看他，无剑不管，背过脸去自走自己的，剩他自己忖度，深知经了这遭过后，红尘俗世于他，这才算过了槛，刚刚迈步进门去。天罡欲要再问，又不好意思开口，一边想着，踩着步子乖乖跟在无剑背后。一阵秋风吹过，点点朱红从树梢飘落，纷纷扬扬落在古道上，两人于其中穿行，感慨几声自然之韵。
这当儿天罡把所思暂且搁到脑后了，没来由想起之前赶路一节来，心中一叹，又趁无剑不注意，频频回望山顶的重阳宫。之前本想将流连之情永久压下，不知怎么又浮上思绪，想以有碍道心为由说服自己，又抑制不住，重重回忆如剪影般淌过心头，几欲落泪。
走神之际，前边的白衣身影蓦然驻足，小道士一时不察，差点同他碰个满怀，刚想出言询问，却见无剑眨了眨眼，同他比个噤声手势，示意他不要开口。
公子灿若点星的眸子泛起厉芒，右手并起指诀护住自己与天罡，寒声道：“跟了大半路，不出来一见么？”
后边树丛里传来低低的笑声，踱出一人，褐发金瞳，华服玉饰。他容姿形貌不输与无剑半分，但细观下气场全然不同。那人摁了摁剑，袖了手好整以暇地盯着公子瞧：“无剑，几天不见，你倒当起师长了？好一场传道、授业、解惑的盛举，我在后观看，也颇觉受益良多啊。”
无剑听他话里带了调侃，又辨出藏了杀机在内，不由笑道：“浮生，宫门一战强夺天火败退之后，你不回去好好歇息，却放任自己气力不接，内息不复。拿这样的状态，还敢对上我？”
他所言确凿，然而浮生听罢，依旧不温不火，定定看他：“不愧是无剑，武学所系一切，果真是瞒不了你的。可惜任由千般万般你也想不到，前次触碰天火之后，我虽精神有损，但因祸得福，打通一门武学的关窍，所以即便伤还没好全，我仍有对上你的把握。不知这样的解释，是否合你心意呢？”
公子观他信心满满的神态，倒觉几分稀奇，背了手在身后，调息蓄力，精气凝于神，以放松姿态对上：“有意思，请。”
不知何方来的风，卷起零落草叶飞花，迷了人眼，待得风烟去净，视线中早就失了二人影踪。拳掌交接，罡风四散，草石摧折，无一幸免。
该说是托大还是另有蹊跷？剑诀本为浮生所长，然而与无剑过招之时，那把长剑安安静静地落在鞘内，分毫不动，他竟是在仅凭掌上功夫与无剑对拼！
两道身影于几息之内拆过数招，居然胜负半开，谁也没占得半分便宜。
无剑轻咦一声，有些惊异，他犹记得从前对招时浮生的真气为阳属，但此回过招，他掌法中所带真气也未免太过寒凉。刚想撤远些观察，却不料浮生不依不饶，带着寒意的掌风席卷上来，往他身上要害戕去。无剑感到真气沾身跗骨，无端悚然，直觉得讨不了好。
不过公子也并非省油的灯，手、眼、心合一，瞬间窥破来路，指尖剑气横发一拦，阻住来势，顺利往后一退，好容易化去体内寒气，倚在树边喘息。
浮生看他败退，也不穷追，收了掌势，语中带了笑意：“如何？你纵为世间剑中之至，还不是要败在我手里？”
一旁天罡反应过来，听他不敬之语，拔剑指他怒道：“你住口！”小道士刚想上前相助，却见浮生不慌不忙一挥手，从两侧树丛中蹿出数道阴影，将他团团围住。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偏生围住他的魍魉均为昔日全真子弟，恨得他是咬牙切齿。
天罡痛惜昔日同修情谊，招架间无意识留手三分，一时也无法脱身，只得边横剑格挡边旁观战况。
那边公子不理浮生挑衅，想起天火属极寒之物，又忆起往游历时见闻，蓦地醒觉，猛然抬头与浮生对上视线：“阴极在六，何以言九……天火之能，神奇至此，竟让你悟得了么！”
浮生闻言一怔，神色捉摸不定：“你知道？”
无剑冷哼，缓缓直起身：“你也忒看轻我，九阴真经也不过一本秘籍罢了。一旦堪破，与天地间浩然极致之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浮生低笑，横掌在身前：“好狂妄的言语……不过是你的话，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比起这个，我倒更想知道，你口中所谓的至道究竟为何！”
言语未落，招数先行！寒从太素极阴处来，天地失色，落地如鬼差夺命，任凭多少生气挡在前面，一朝命尽，红颜瞬间化骷髅白骨，再无生机，眼看将要把那道白衣身影吞噬殆尽，却停在某一点，再也无法逼近一步！定睛一看，无剑面上无忧无惧，周身罡风凛然，并指点出一剑，架住浮生来势，千般寒渊于指尖化为无形，作鸟兽散。僵持间，浮生忽觉那无形剑芒烫得灼手，心下如临冰窟，不由抽身止步。
无剑再一推，将人荡开，一招劈下，只听得声如惊雷，响彻山间！二人之间竟被凭空凿出一条沟壑——余招尚且如此，足见那一剑撼天动地之威。不顾浮生惊愕之色，无剑旋身几个起落，从魍魉堆里轻轻巧巧捞了天罡出来，落定在不远处冲他黠然一笑：“看清了么？”
天罡观他自在颜色，没有不妥之处，这才歇了口气，道声你无事就好，随即心头火起，怒瞪浮生，早用眼刀把对方戳了千百遍。
浮生瞥天罡神情，倒觉好笑，故意道：“果真厉害。无剑，你分明不是出身道家，倒比某些正经道家弟子悟得深刻的多。”
语中咬了“正经”二字，是挤兑人来了。
公子不理会，回身去揽天罡：“胜负已分，恕不奉陪。天罡，走吧。”
不料却捉个空。风声呼啸，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掠过，衣袂与他指尖一错，带出条白痕，直直往前冲去！
天罡早先已按捺不住，这会被浮生言语中明里暗里逼得恼了，不顾无剑撤退之意，从他身后拐过，一剑飞出，直取浮生咽喉要害！少年曾败在对方诡计下，遭同门鄙弃，逐出视为旧窠的全真。如今他见了浮生，活像是见了几世的仇人，灼热的怒火将满山红枫燎得尽了败了，一心要将对方千刀万剐。
此举是正中浮生下怀，他身形一闪，避开怒火一剑，回手就是一招摧心掌，就往天罡身上要害拍落，沾身即毁。此时天罡心火极盛，只顾着提剑往那碍眼的身形上斫去，尚不知已然落入他人套中，轻重不分，也不知躲闪，眼见着避无可避，即将殒身当场。
危急关头，有人从后边赶到，拽了他衣角，一扯一转，将少年护在怀中，生生替他受了这一掌！
天罡一愣，回过神时，只见无剑一声咳嗽，扪一襟血，闭了眼，踉跄几步往后倒，登时满腔怒火都化云烟散了，赶忙接住他往旁退去，白衣上点点艳色烙在他眼底，逼得少年惊慌，似见到阎王提了朱笔，勾了取命辞来，急得什么也不顾了，只知道抓着无剑肩膀摇晃：“无剑！无剑！我……你、你没事吧……”
那边浮生也愣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看天罡手足无措的样子，下意识道：“没用的，寒气已渗入心脉，就算他有足够内力……”
他说到一半，住了口，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却见无剑无力垂落的手挣两下，撑着一旁天罡的肩直起来，不顾血溅襟怀，抬起头怒视他：“你！竟！下！杀！手！”
无剑受他一掌，心下明白，若非自己拦在天罡身前，毫无防备的少年当真要殒命于此。他恼浮生分明与天罡素来无仇无怨，下手竟如此狠毒，方有此言，也不知是真的气极还是痛惜之思。
浮生回过神来，听他话中回护之意，冷笑：“又如何？他既自寻死路，我就成全他！”
无剑被他一堵，一时说不出话，转目瞥一眼地，手中真气聚集，往下丢了一招，炸起沙石尘土无数。浮生猝不及防，一下被迷了眼，待灰土散开，面前早已不见二人踪影。他顿时沉下脸，神色阴郁，过半天才咬牙对魍魉下令：“找！”
黑影往林中散去，徒留浮生一人心绪明暗不定，最终一拂袖，也走去，剩一地狼藉无声诉说之前惊心一战。
另一头无剑携了天罡走脱，二人往林中走去，不多时找到一条正经修好的山路，拾级往下。天罡还待扶他，公子摇摇头，轻轻推开他：“我无事。”
天罡一急，也不顾什么礼节了，去扯他背后衣裳就要看伤：“怎么可能没事！那家伙掌法带古怪，还说什么寒气渗入心脉……”
无剑忙不迭避开天罡的手：“真没什么。你、你别……光天化日的，做什么。”
冷不防血气上涌，逼得他难过俯身。那厢天罡正抓着他衣服不放，这下倒顺势扯开了，看见无剑后心处一道狰狞伤痕，先吓一跳，定定神发现是旧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才松了口气，想到之前举动，方觉是热血上头致举止不妥，不由羞愧难当：“是我无礼了，抱歉。”
无剑扶额，理了理衣服，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拍小家伙肩膀：“无妨，赶路要紧。”
天罡点点头，自跟在他背后行去，以防不测。二人就这么往山下走去，寻找投宿之处。一路上小道士想找话来说，又顾及无剑伤势，还是摁下言语不提。倒是无剑看出他愧意，晓得他心思直，没别的意思在的，安慰了几句。两人之后倒没再怎么挤挤挨挨的，复了之前行路时样子，匆匆往山下赶。
眼见着快要到城镇，公子蓦地止住了脚步，天罡察觉，问：“怎么？”
公子先看看自己，又幽幽盯了小道士半晌，他脸上和衣服上都沾了尘土血渍，看得天罡心里发毛，刚想开口，忽然听对方道：“我这个打扮进城，怕是要吓到小孩子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远中天-节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