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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2 ...

  •   2007年7月20号。

      飞机到达曼谷的时候,天空晴得发亮。
      从机场出来,到处是不认识的文字,不认识的人用不认识的语言讲话,一切都是不认识的。她摸了摸口袋里换好的泰铢,不知道自己可以凭着它们撑多久。但是她笃信自己可以活。可以在任何地方活。
      米凉沿着机场出来的路一直走了半个多钟头,才看见一个大型广场。广场边停着一些公交车。其中一辆绿色壳子的公交车门口有一个中年男人在招呼客人,米凉看得出他是在招呼她上车。
      男人的面相很和善,额头上皱纹很深,脸颊被晒得黑红。米凉没有多想,给了车费就上了那辆绿色壳子的公车。说起来是一辆公交,其实很小,而且快要生锈,以至于发动起来的时候,门窗哐当作响。
      米凉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只是打算在有餐馆的地方下车。她实在太饿了。
      公车开过繁华的商业街区,时不时可以看到用铁丝网隔出来的荒地,也有高楼华厦与木屋铁皮房彼此紧挨,离后现代主义的广场不远的地方,蜷缩着七八十年代的港产片中才出现的旧式公寓楼。
      而这辆公车竟然一直都没有停,它一路开到一个空旷的建筑工地旁,才喘息一声停下来。刚才招呼米凉上车的中年男人转过身,笑着朝她说了几句泰语。米凉没有听明白,只好用英语反复问那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可对方仍旧是一脸笑意,不厌其烦地用泰语和手势示意米凉下车。米凉终于明白,原来这是辆黑车。
      她是被带到了郊区。
      好在对方一直是在笑着,并没有动粗。米凉只好下车,看着那辆绿壳子碾过破败的路面飞快地绝尘而去。
      这个国家,天地之间所有空气都是湿热的,窒闷得叫人发晕。附近几乎是一派荒凉。只有几个建筑工人在烈日下搅水泥,路边的商店死气沉沉。
      米凉向一家杂货店的店主打听,能不能在这附近找到活儿干。她用英语问了五遍,对方才明白过来,随即用蹩脚的英语和手势告诉她:工地,都是男人干的活儿,你要找活儿干,这里是没有的。米凉回头看了看那个工地。她决定去试一试。但是过去问了好几位工人,他们不是听不懂她说的话,就是一直朝她摆手。
      米凉只好在工地对面的水泥台阶上坐下来。
      她拿出手机又一次拨通了林靳的号码。这一次,仍旧是无法接通。米凉此刻有点隐隐的怕。她其实很少害怕过。儿时独自一人在家病倒,她没有怕过,硬是挨了过去;一个人出走的时候,她也没怕过;云郢离开的时候,她也没真的怕过,一颗心揉作一团也还能重新上路;找寻小念的时候,她也没真的怕过,因为她知道需要有一个被她找的人来支撑自己继续有力量地活;林靳留字消失的时候,她那样伤心,却也没有真的怕过。
      她一直在走一条回去的路。因为路的另一端,还有人在等她找过去。所以不怕。
      如今在异国的陌生天地间,来回拨打一个根本无法接通的号码,她却真的开始怕。她怕自己也许就这样,再也回不去了。
      而路的另一端的那人,也许早已经不在。没有剩下任何一个还在等她去找。
      傍晚的时候,工地的临时工房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提了水壶在给一口锅添水,大概是在准备工人们的伙食。
      很快,那间临时的厨房窗口腾起了既灰又白的炊烟。这种炊烟,米凉还是很小的时候在乡下老屋见过。那个时候看见炊烟就有一种亲切,因为它临靠着回乡之人的必经路。后来看见城市的许多炊烟,却不是自家的。
      女人走出来的时候,米凉看见她穿着亚麻布裙子,面孔和善,黝黑的脸颊,大而深刻的眼窝,看过去有一种慈悲。
      米凉走过去,先是双手合十对那个女人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用英语问,这里需不需要工人。
      女人看着米凉,一副茫然。显然她听不懂米凉的话。
      这时进来一个壮实的年轻男人。他把米凉打量了一番,微微笑着告诉她:“我们不需要工人。”
      他是用英语说的,米凉立刻听懂。她却并没有丧气,只是反复强调:“no payment,just food(不要工钱,只管饭就可以)。”
      对方愣了愣,又对那中年女人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一番商量之后,他对米凉说,“你帮忙做饭。但是没有工钱。这位是安哥哈娜”,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中年女人,“你跟着她干活。”
      男人的英语说得很蹩脚,米凉只听懂了大概,她感激地谢了那人。中年女人放下手里的水壶,把米凉带到隔壁的工房,指了指靠门边的一张木板床,并给了她一张发黄的毛毯。米凉舒了一口气。好在还有个落脚的地方,更不至于挨饿。如今她只觉得幸运,毕竟没有在刚刚踏上异国土地的时候,就面临饥饿和流落街头。
      之后的半个月,米凉每天凌晨起床,骑车去五公里以外拖米和菜,然后回来为工人们煮食物,一天忙碌。她言语不通,所以常常只对人微笑,并不讲话。
      八月的一天,米凉莫名开始头晕和呕吐,起初她并未在意。两天后,米凉和安哥哈娜去附近买菜,她刚刚踩上那辆三轮车,就被一阵翻滚的眩晕击倒,紧接着就靠在车子旁不住地干呕。
      安哥哈娜吓了一跳,她看米凉一脸苍白,就立刻送她去了最近的一个私人诊所。
      诊所唯一的医生告诉安哥哈娜,小姑娘八成是中暑了。他便给米凉打了一瓶吊针,类似葡萄糖一类。
      接下来几天的连续眩晕呕吐,让米凉忽然感到一阵惊觉。
      她去诊所跟医生买了几张验孕纸。
      ——米凉没有料到自己还会再有一个孩子。
      看到验孕纸的时候,她掉下泪来。这个孩子,是林靳留给她的。她想要它,很早之前啊,她就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她曾经奢望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现在他离开了,留给她一个孩子。
      安哥哈娜看出了一点端倪,往常对米凉友善和蔼的眼神,现在也带了点猜忌。安哥哈娜在第一眼看见米凉的时候,就没有对她设防,她看上去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应该是念大学的年纪。她们语言不通,几乎没有交谈,但是安哥哈娜一直认为米凉属于纯澈无害的女孩子,她不会沾染上任何不良的事情。
      安哥哈娜一边打手势一边对米凉说:“你再这样下去,安奴蓬不会再雇佣你啦。”安奴蓬是在这里管工地的工头。
      米凉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她没有打算在这里呆太久,因为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唯一的方法是回去。回去那间小阁楼。这里,泰国,容不下她,更容不下他的孩子。
      每天,米凉坚持要给林靳打很多个电话,可是他的电话从来都是关机。她没有钱,也没有办法去到处找他。
      这种焦灼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夏天快结束。米凉打算过完八月份,就离开这个工地,想办法回去。可是八月份还没有完,她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那天正属于雨季的旺盛期,入夜以后,雷雨断断续续地来。
      米凉的床铺靠窗,她总是可以在晚上听见雷雨声,常常有雨水透过窗户的缝隙打进来。那窗户很薄,被风一吹,似乎就会裂开来。
      米凉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她一睁眼看见窗户外面的火光,同时,窗户被一块发亮的东西砸破,一下砸到她的床边。整张床立刻就烧了起来。
      米凉整个人被砸到了地上,她明白很可能是工地附近的锅炉出事了,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她顾不上胳膊上不断外溢的血,打开门跑出去。外面有一些尖叫的声音,带着恐惧或是疼痛,白天的水泥池边,现在已经被什么东西烧红,还有被炸栏的一具尸体。
      米凉不敢多想,只能疯狂地往路边跑。猛然间,她被一只手拉住。
      是安哥哈娜。她的额头上有一块被烫伤的疤痕,整张脸都被熏黑,衣服也被烧破了。她焦灼地拉起米凉,转身往路对岸小溪旁边跑去。
      米凉惊慌失措地一边跑,一边看着安哥哈娜。虽然她听不懂她的话,但是她莫名地信任这女人。
      “不要往那边跑,那边还有厂房,里面有爆竹!”安哥哈娜沿途不断大声呼喊,却没有几个人听见。
      待她们跑到溪边,又听见一声巨响。然后是连续不断地爆炸声,哀叫声。安哥哈娜回头看了一眼,从滚滚浓烟里面,她看见几个全身着火的人痛苦地四处翻滚,翻滚几圈就不动了。她不敢再看,于是回头握住米凉的手,“幸好我们跑得快……”说完眼泪不由得汩汩而出,在那张满脸脏污的脸颊上流出两行泪痕。
      米凉一颗心仍是悬在高处。这短短二十几年,她经历的生死关头不止一次。上一次遭遇火灾,是在她临盆的时候。那时在昏迷中生下了小念。此刻她最担心的就是腹中的孩子。如果孩子没有了,她不知道她还可以回去哪里。她在奔逃中,一直是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腹部。
      “姑娘,你没事吧!”忽然,安哥哈娜惊呼一声。
      米凉这才注意到,鲜血已经流到了脚腕。她心里忽地一颤,刚才一度惊慌,她几乎忽略了到小腹的剧痛。她立刻明白,她失去了这个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米凉失声痛哭。她从来只是害怕没有办法生下它,她从来都以为她可以得到它。可是如今竟还是失去。仿佛她永远都是在失去。从家开始,失去家,失去母亲,失去爱,失去提琴,失去孩子……直到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安哥哈娜也一阵心酸。她握住米凉的肩膀,竭力想让她平静下来,“姑娘,别这样……孩子已经没了!”
      米凉抓住安哥哈娜的手,“求你带我去医院,求你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是安哥哈娜听不懂,她只好一味地握住她的手,请求她不要太过伤心。
      在持续的爆炸声终于停止的时候,安哥哈娜对米凉说:“来吧,我带你回去。”
      米凉空洞地看着她,接过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跟着安哥哈娜离开了凌晨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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