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鱼》月当楼

13、01

　　米凉并没有离开城中村。她继续住在阁楼里靠帮人缝玩具熊来填饱肚子。她也没有出去去找工作。她要等他，她想，也许他终有回来的一天。
　　她每隔几个小时，就给欧城，不，现在应该是林靳，她每隔几个小时就拨一次林靳的电话。可是每一次，都只听得温柔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明白，他说不必找他，就不会给她找到的机会。她一直是在挂念和担心。起初是挂念他，希望他能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担心他的伤口，会不会裂开，会不会感染化脓，会不会遇到更麻烦的事情。到后来，就只剩下担心。如果能知道他过得好，即使她再也见不到他，也总好过如今这样的焦急和难过。
　　米凉也想过去张贴寻人启事，但是这个念头又马上又被否决了。她依稀懂得他的处境。他需要隐藏自己而活，林靳，他的名字，这两个字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她一直只知道他是活得和她一样清苦和孤寂，却没有料到，原来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抹掉。
　　原来，都在破碎地活。
　　整整两个月，米凉几乎没有同别人讲过话，每天只是等在那间阁楼里。如果不是接到他的一个电话，她几乎已经认定，他们是永远再无交集了。
　　他打给她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给玩具熊缝耳朵。
　　“丫头。”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就无话。
　　她听到他的声音，先是一惊，然后立刻开始疯狂地掉泪，颤抖着嘴唇，也说不出话来。
　　“丫头。”他又叫了她一声。
　　“欧城……”她喃喃地说，“……林靳……”
　　“丫头，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米凉怔了半晌，终于忍哭出声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过分……你就这样留了一张字条，偷偷地走了……我每天担心，也不知道你的伤好了没有……”
　　“丫头，对不起。”他已经无话可说。
　　“你说让我不要找你，你让我没有办法找到你……可是你总要让我知道，你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她失控地对他哭喊，那只玩具熊的耳朵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半边，耷拉下来。
　　“对不起……”他说了三个字，就哽住。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电话两头仿佛可以听见两个人呼吸和哽咽的声音。
　　良久，她轻声问他：“你现在在哪里？”
　　“我很好……”他没办法回答她，于是只问一句，“你好吗？”
　　“我也很好。”她顿了顿，“就是想你。”
　　也有别的人对他说过，就是想你——他的母亲，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还有他的好友死党，都对他说过想念。可是都没有从她口中听来的这一句“就是想你”叫人心坎一皱。
　　他依然没有办法对她说任何他想说的话。最后他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她声音一紧。
　　“丫头……”他忍住心里的话，没有出口。
　　米凉几乎是祈求的口气，“林靳，我不管你是欧城还是林靳，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就是你。我不在乎你身上有几个故事，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杀过人，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总之……我会等你。我现在在这里等你，一直等你。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不要找我，”他打断她，“你找不到我。我马上要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没有办法，只得铿锵地说一句：“我一定会找到你。”
　　林靳几乎是有点慌乱地挂断了电话。他必须逃离她，否则他担心自己会把她一同扯向深渊。只是她的那一句“我一定会找到你”，变成一根针，嵌进了他心里早已皱起的褶子里，生生地疼。
　　他迟早只能逃离。可是他无能为力。
　　米凉再次拨通来电，已经没有人接听了。她知道，林靳一定是用某个公用电话打给她的。他给她打完电话，就彻底消失了。她明白他，他是再也不会给她打第二个电话了。
　　但是，在她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去找他。
　　米凉翻出抽屉里的存钱盒，里面有两张银行卡，还是林靳留下来的。她决定先凑够一张机票钱。她要去泰国。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只是她决定找他，去哪里找都一样。即便她明白，她也许永远都不能再找到他。泰国曾经是他的中途站。他在濒死的时候，曾经在那里活下来。她现在能想到的地方，也只有泰国。
　　她要找到他。

　　两天后，米凉去城中村附近的一家典当行寄存她的大提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它卖掉，它曾经是她一半的生命。在她四处流浪的时候，她没有丢掉它，现在她是再也没有办法带着它了。泰国，太远了。她没有办法。
　　仍旧是不舍得卖掉提琴的，所以米凉对老板说：“等我有钱了，一定会回来赎它。拜托了。”
　　典当行的老板看了看那架老旧的提琴，他摇摇头说：“这东西我们收不了。你去别处吧。”
　　“拜托了……便宜一点没有关系。”
　　那男人挥着布满文身的手臂，轻笑一声：“小姑娘，这玩意儿一般人用不上。你还是拿走吧。”
　　米凉再三请求，对方始终不松口。她终于还是泄气了。
　　迈出典当行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结实的男人。米凉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国字脸。她愣了一下，想起那人的名字：“阿江？”
　　阿江很是惊讶，他没有想到在自家的典当行里碰到米凉。柜台里的男人看到阿江，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江哥”。
　　如今的典当行都不仅仅是一家典当行。原来他也很深。米凉有点惊奇。
　　阿江招呼米凉在隔壁茶室坐下，他问：“你来寄卖东西？”
　　米凉有点无奈地点点头，“现在都不收这种东西了。”
　　“你等钱用？”
　　“是。”
　　“我可以帮你吗？”阿江一边问，一边递给米凉一杯茶。阿江本来不爱喝茶，是因为每次去见于嘉陵的时候，于老板对茶的喜好影响了他。后来待客，阿江便总是愿意给对方沏一壶绿茶。
　　米凉注意到今天的阿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休闲西服，头发做了个有点新潮的带刘海的发型，他的眼神里，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多了一种深深的锐利。她始终还记得，当时阿江帮她付那碗馄饨钱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街头混混模样。
　　“我可以帮你吗？”阿江又问了一次。他只是问一句而已，他已经决定不管她遇到什么问题，他一定帮她。
　　“谢谢。”米凉低下头，欲言又止。她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阿江思忖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需要多少钱？”
　　米凉望着他，有点拘谨地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说：“五千。”
　　“就五千？”阿江微微笑道，“你现在在还住那里吧？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工作。”
　　她摇头，转而又问：“我能不能把这架琴寄卖给你？”
　　“嗯？”
　　“当我向你借钱，我的琴放在你这里。我以后回来还你钱的时候，再赎回它。”她说完又加上一句，“钱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阿江笑了笑，“不用跟我这么客气。钱算我借给你的，琴你先自己带着。我听过你拉琴，很好听。”
　　米凉一时又有点惊讶。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听过她拉琴，却又没有问。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会信任他，也许就是因为那天他帮她付了一碗馄饨钱，而且他并没有任何别的企图。
　　“谢谢你，”米凉很感激，“谢谢你愿意借钱给我。至于这把提琴，我带不走它，能不能先把它放在你那里？”
　　“当然没问题，”阿江又问，“你要出远门？”
　　“嗯，也许会去很久。”米凉说，“不过，我一定会回来还你钱的。我现在先把借据写给你。”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就开始写一张借条。
　　阿江忽然觉得很温热。这个女孩子，有点傻气的可爱和认真。他从钱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这里面刚好有5000块，密码是100720。”
　　米凉接了卡，把借条递给阿江，“谢谢。我一定会还的。”
　　她一再强调一定会还钱，阿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较真的女孩子。他会心一笑，“好。”他写好一张字条递给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
　　米凉又对阿江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走出那间典当行。
　　走出几步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阿江在对着她微笑，而她的大提琴，就这样被她丢在那里了。
　　一周以后，米凉买了一张去往曼谷的机票。
　　她在给自己下注。她用全部的身家去换一程路费，为了找到一个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男人。反正这么多年来，一路都是找。找云郢，找爱情，找小念，现在是找林靳。
　　每一程，她都找得没有底气。可是她经不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