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赠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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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赠贴
刘俊儒恍然道：“原来是这个！”
甘霖好奇道：“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刘俊儒对顾长卿的执著也很摇头，“刚才来的路上，遇上了锁眉阁的柳转眉姑娘，身边陪了一位年轻公子，顾兄问的就是那是何人了。”
甘霖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问顾长卿：“长卿，你和那转眉姑娘什么关系？怎么那么着紧她身边的人？”
顾长卿咳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甘霖大笑起来。
好在刘俊儒不是甘霖，没再卖关子：“其实我也只是见过他两次。顾兄可知道岭南任家？”
顾长卿长眉一扬，道：“可是九春堂的任家？”
“刚才那人，就是任三公子任岐了。”
许诚奇道：“你们说的是任岐任还春？”
顾长卿道：“子泽也认识他？”
许诚摇了摇头，下巴往边上一扬，道：“见是不曾见过，听却听说过多次了，长卿若想知道详细的，不如去问问那个满肚子掌故的人。”
甘霖——那个满肚子掌故的——“嘿嘿”一笑，道：“知道是他，怎么早不来问我！”
看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甘霖站起身慢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慢慢慢慢地坐下来喝了下去，这才开口道：“九春堂任家，世代岐黄传家，到这一代，有两位公子，长子任岐是杏林高手，掌管淮水以南的生意，次子任黄虽然医术不及兄长，却精明能干，负责打理淮水以北的生意。这位任岐公子，是出了名的仁心仁术，前次淮河水患，任公子调用堂下药材急送洪区，自己更是不眠不休，连忙了十七个昼夜，活人无数，最后终于肯去休息，却是因为已累得双手发颤，怕误了病人性命……”
顾长卿初时还浑若无事地品着酒，听到这里，神色却是一变，拍案道：“好一位任公子，是个人物！”举起杯来，喝了个涓滴不剩。
许诚奇道：“既是任家长公子，怎么反倒行三？”
甘霖笑道：“这个，我也就是听说的了，其中，牵涉了一位大人物。诸位可还记得坤化朝那位徐相爷？”
刘俊儒放下杯子，神色一肃道：“这个谁人不知！”
“据说，当年徐相有两位妹妹，一位嫁往西疆和亲，另一位，就嫁了任家，所以，任徐两家代代是通家之好，两家的子女，都是一并排行的。刚才所说的那位任岐公子，虽是任家长子，但是这一代徐家先有了一位螟蛉义子、一位公子，所以任岐公子反而排了第三。不过，听说任家祖训，任氏子孙永远不得入仕，倒不像徐家，允文允武，代代是朝廷栋梁。只可惜，前年徐二公子战死北疆，徐家如今只余义子徐定方一人了！”说到这里，甘霖也不禁有些唏吁。
刘俊儒忙道：“如此说来，徐氏血脉岂不是就此断绝了？”
顾长卿摇头道：“谁不知道徐家是‘螟蛉世家’？自当年徐相以后，就是义子传家，还说什么血脉断绝不断绝呢？”
甘霖说到徐家，却不像刚才那么嬉皮笑脸，听顾长卿这么说了，摆了摆手道：“长卿也有所不知，当年徐相虽然一生病痛缠身，并无子嗣，不过，其义子承远将军却娶了任家的女儿，也就是徐相爷幼妹之女，所以，当年徐氏的血脉还是传了下来。只可惜，老天爷像是格外嫉妒徐家，总不肯让徐氏子女长命安泰，这一条血脉没传几代，还是断了，反是由螟蛉来的子女将徐氏一姓传到现在，所以，这徐家与众不同，往往是先收了义子，反将亲生儿子看得浅了。”
许诚道：“难怪这一代徐任两家排行，倒是义子居了长！”
刘俊儒则叹道：“徐家代代忠良，真不知老天为何如此吝啬？”
甘霖干了一杯酒，才道：“当年徐相……嘿嘿，如此的为人！如此的风采！想是招了天妒罢！”
刘俊儒弗然不悦，闷闷地也喝了一杯：“哼，徐相幼年不幸，一生奔波操劳，还有疾病缠身，若这样还招了天妒，那老天也太善妒了些吧！”
顾长卿忽然站了起来，抓起杯子，连尽三杯，眉宇一扬道：“正因为徐相风采，至今犹在人心，所以老天才会如此嫉妒啊！”
三人拍案称是，遥想着传说中徐相的点滴风采，尽皆悠然神往（注）。
此时小二敲门而入，送上一盘子三阳糕、一碟子清凉饼，三阳糕是给客人垫饥的，怕客人空腹喝酒伤了脾胃，清凉饼清甜微凉，稍能解酒，这也是店家的体贴之处，又放下一个竹篮，道：“四位公子，这是隔壁客人命小的送来的！”
四人面面相觑，不免都有些尴尬。
要说有华一代，文人相交贵在知心，无论道旁酒肆，往往有一句话说得合人心意，自此结交，倾盖如故的，只是四人刚才半谈风月半怀古，怀古倒也罢了，若是连前头的话都让人听了去，就算顾长卿那般的厚脸皮，也多少要红上那么一红。
“发什么楞啊？人家一番好意，咱们总要看上一看，谢上一声才是！”到底是顾长卿反应得快，一句话干脆抛开尴尬，转过了话题。
“是啊！是啊！”甘霖也是哈哈一笑，取过竹篮来，打开一看，奇道，“怎么是柳条？”
顾长卿凑过来一看，笑道：“这是要与我们结交的意思！现在时近三阳节，云州的风俗是要折柳缚腕以应时令，我们别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是云州人，顺手取出柳条编了三个柳环交给三人。
甘霖套上柳环，笑道：“古人是美芹之献，云州则是折柳之献了。”
顾长卿摇头道：“原来你这个满肚子掌故的倒不知道这个掌故！云州之柳，哪有那么简单？”
刘俊儒恍然道：“前些时候顾兄曾说这云州柳大有文章，不知……”
顾长卿取出最后一枝柳条弯曲成环，笑道：“云州之柳，与别处颇有不同。春天新枝初生之时，无花无叶，只一枝枝嫩枝直直向上，如刺指天，所以，云州之柳，名叫‘刺柳’。又因为初生的柳枝色如朱砂，远远看去，尽是血色，故而云州柳又有个别名，唤作‘冲冠血’……”
刘俊儒刚刚一口“一线天”入喉，听了“冲冠血”三字，不由动容道：“好名字！”
顾长卿一笑，续道：“待到这刺柳生出叶片来，枝条才开始下垂，颜色也渐渐转绿，到了夏日，就与寻常垂柳无异了，故此，云州柳的另一个别名，叫做‘看朱成碧’。”
甘霖、许诚二人笑赞道：“好个‘看朱成碧’！”
“若只是这样，云州柳也算不得什么特别。”顾长卿举着手中柳环，道，“三位可知，这折柳缚腕的风俗从何而来？”
甘霖忙问道：“从何而来？”
“俊儒上次与我一同去过了，子泽、敦信这几日在云州，想必也已经游过了林公渠罢？”
“那是当然！”
“林公渠乃是二百多年前，景安年间，云州太守林继徐所修。林太守为官清正，难免就得罪了些人，那些人，找了一位云州名妓，要她指认林太守狎妓风流，嘿，”顾长卿冷笑一声，饮了口酒，才继续说道，“这种事在本朝，也不算什么大的罪过，但是，那些人竟还要她诬指林太守私下曾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听的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无论何朝何代，别的罪名也就罢了，这叛逆之罪，却总是非死不可的罪状了。
“可幸那位名妓却极有风骨！”顾长卿眼神沉了下来，“无论是利诱，还是刑求，她都不曾答允去诬告林太守……”
甘霖看了许诚一眼，点头道：“可敬！她后来如何了？”
顾长卿摇头道：“自然是死了！那些人折磨死了她还不算，因她叫做柳娘，那些人居然下令，要砍尽云州之柳以泄愤，时逢六月卅六三阳节……”他语声一沉，停了一停，又尽了一杯“一线天”，才道，“云州人虽敢怒不敢言，却人人折柳缚腕以为装饰，云州三阳节折柳缚腕的风俗就始于彼时。那一年，云州之柳被砍了个干干净净！”顾长卿冷冷一笑，眉宇之间显出几分傲然之色，“那又如何，待到来年，云州依然是满城烟柳！……哼，云州刺柳，最易成活，你们来日离了云州，只找一方有水有土之处，将这柳环解开插下，明年必可见一株‘冲冠血’生成，也可以见到‘看朱成碧’的景致。”
甘霖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位柳娘，可是林太守爱侣？”
顾长卿笑了一声：“若是，倒是一桩风流佳话，不过，柳娘压根儿就没见过林太守！”
刘俊儒听了他这句话，陡然间觉得手上的柳环沉了许多，喃喃叹道：“好一位义妓！好一位奇女子！”
顾长卿看他一眼，又摇头道：“相传柳娘只对那些人说过一句话——我才不在乎你们的忠奸贤愚，我只是个生来不由人摆布的性子，要拿我当棋子？休想！”
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话，顿时默然。
寂静中，却听得一个声音悠然叹道：“果然奇女子！所为者，虽不是个‘义’字，却也不失个‘执’字！天下间，又有几人真能坚守住一己的执念？”
语音清亮如水，却带着三分慨叹不尽的语气，正是隔壁发出的声音。
原来当时的雅间，并不如后世酒家一般封得严如密室，而多半是以一人高的纸屏板壁相隔，故尔往往声气相通，这也是那时人心磊落，少见猜疑之故。
甘霖好奇起来，他离壁最近，身量又高，于是踮了脚看过去，却是一怔。
隔壁面朝这边坐的是位女子，容貌极美，修颈长眉，妆扮颇为独特，上身是合体的劲装，下系及地长裙，显得身姿十分婀娜，腰间竟悬了柄长不盈尺的短剑，整个人顾盼有神，透着勃勃的英气。
旁边一位女子，衣着典雅，虽只能看见侧面，却也是肤色如玉，神情温文，柔美的举止间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另有一名男子面朝这边，想是刚才说话之人，只是他离壁太近，甘霖却看不见他的面貌了。只听他朗朗一笑道：“小弟冒昧了，不知可否过来打扰？”
刘俊儒向壁一揖道：“赠柳之谊，尚未谢过，该我们过来才是！”他猜也猜到，刚才赠柳之人，就是现在说话这位了。
甘霖连忙向刘俊儒摇手，果然那人笑道：“诸位何必客气！”随即听见门声，那人已是向这边的雅间而来。
甘霖向三人伸了伸舌头，轻声道：“人家有女眷！”三人恍然。
顾长卿趋前一步，开了门，正好那人已站在门口，洒然行礼道：“顾兄，好久不见了！小弟杨殊。”
顾长卿一怔，哈哈一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杨兄！”
他侧身让开，显出一位白衣青年来。
只见他儒衣飘然，端的是眉目清雅、气度高华，只是那清雅之中，却透着三分妩媚，高华之间，还带着三分柔婉，微微一笑时，仿佛四周的阳光都聚在了他一人之身。
刘俊儒只觉脑中轰然一下，周身血液直冲入脑，一时间，什么国家肝胆、云州刺柳全不在脑海里了。
只见杨殊笑道：“小弟冒昧听了诸位几句谈话，不知哪位是适才的‘肝胆’公子？”
刘俊儒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居然没反应过来，倒是顾长卿饶有深意地向他一笑，道：“这位靖州刘玉衡，表字俊儒，乃是我昔日的同窗。”
杨殊微微一笑：“原来也是白水书院的高材。”
刘俊儒此刻才醒过神来，连忙见礼，心中兀自想道：“怎么……怎么如此美人，竟会是个男子？”
杨殊倒像是见得惯了，浑不在意他的楞怔，与众人一一见礼，寒暄起来。
不多时，杨殊举手告辞，临走时似笑非笑地看了顾长卿一眼。
甘霖一拉顾长卿，压低了声音问道：“长卿，我瞧你神情古怪，老实说，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顾长卿嘿嘿一笑，低低地道：“你们刚吃了谁的闭门羹来着？”
甘霖“啊”了一声，不由赞道：“明溪双艳，果然名不虚传！”
赞叹之后，他心下又好奇起来，刚才见隔壁的另两位女子也是姿容出众，气质独特，却不知会是什么人物？
顾长卿听了他的形容，微微一笑道：“子泽的运气倒好，今儿让你见着了一位花相，两位尚书。”
正要细说，伙计敲门进来，又送上一个小小的柳篮，道：“这是隔壁的客人送给各位公子的。”
顾长卿心中一动，接过柳篮一看，大笑道：“我还在担心三阳节将至，你们赶不上碧螺盛会的热闹，这下好了！”随即取出一张纸笺来。
那是一纸素笺，上头以水墨点染了一朵怒放的牡丹，只写了四个字——“肝胆相照”，字迹娟秀中带着挺拔，余处皆是留白，再无一笔一墨。
“这四个字，是指名给俊儒的了！想不到宛娥姑娘空置花贴这些年，到底还是被‘肝胆’公子给打动了！”顾长卿摇着头，将素笺递给刘俊儒。
刘俊儒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兀自道：“这是怎么回事？”
甘霖笑道：“俊儒还没看出来么，刚才那位，就是‘沁雪杨姝’啊！”
刘俊儒一愣，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刚才的“杨殊”，正是“明溪双艳，宛转娥眉”中的杨姝杨宛娥。
顾长卿又自篮中取出一支含苞欲放的莲花，看了看上系的花笺，笑了起来，伸手递给了甘霖。
甘霖接过来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原来花笺上写着“东墙公子”四字，落款却是一朵荷花。
顾长卿指了指那支莲花道：“这是舞部尚书林沧云林十四娘的帖子，十四娘是剑侠出身，子泽刚才偷看那边，定是被她发觉了！”
三人听到“剑侠”二字，都是一怔。华朝之时，武风也颇盛，纵是儒生也常常带剑，以为时尚，然而若说“剑侠”，就决不是那些花拳绣腿、酒后长吟的功夫了。
甘霖想起刚才那英姿女子腰间悬的短剑，不禁问道：“剑侠？莫非是……”
顾长卿慨然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十四娘正是剑侠出身！”
甘霖一怔，道：“既有如此本领，她为何会沦落风尘？”
顾长卿摇头道：“剑侠也是人，总不能餐风饮露为生！听说剑侠之道，首重修心，若是劫他人之富，济自己之贫，剑道再也到不了最高峰！”
三人听了，都是一怔，时下文人多半崇拜侠客的快意恩仇，总以为侠客皆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风光，又心动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悠然，却从未想过，侠客们何以为生？
只听顾长卿续道：“十四娘父女，当年生活困顿，得了扶风楼醉仙子的救济，因而父亡之后，十四娘一则求生，二则报恩，就留在了扶风楼。她武道既精，以之入舞，自然得心应手，十四娘的剑舞名动江南，这才得掌簪花会中的莲部。”
他微微一叹，又道，“云州青楼本分南院北院，明溪以北，多是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清高女子，南院却是人人去得的风流地，未免让人心里分了高下。然而因了十四娘一人，如今南院的女子，亦得以昂首于人前。子泽得她相邀，也是莫大的幸事！”
甘霖听得那位英姿明朗的女子竟有如此身世，心中却是一梗，似是一种说不出的敬重、道不明的怜惜自心底里泛了起来。他郑重地收了帖子，勉强一笑道：“小弟明白了！”
顾长卿再看了看篮里，取出最后一件东西，却是一朵绢制的素菊，附着的花笺上只有淡淡的四个字——“肯盼君顾”。
“这是文部尚书沉香女史的花贴，不曾指名，想来，该是给敦信的。”
许诚接了帖子，笑道：“我是沾你们的光了。”
甘霖却道：“沉香女史？难道是姓沉名香？”
顾长卿摇头道：“当然不是，沉香出身官宦人家，她曾说，既已沦落风尘，就是无根飘萍，改姓未免不孝，不改又玷污了家族，故此无姓！”
许诚叹道：“云州青楼的女子，确实个个不凡！”
刘俊儒看那柳篮已空，忽然想起一事，道：“怎么只有三份贴子？我们三人都有了，顾兄怎么办？”
顾长卿微微苦笑，两手一摊道：“我被转眉姑娘索回花贴的事，怕是已经传遍云州了，宛娥姑娘给你们帖子倒没什么，要是给我帖子，岂不是故意削转眉姑娘的面子？这个啊，看来，我只好去求小云儿的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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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四人此刻对酒怀古，自然不会想到，百多年后竟出了一位理学大家孔再丘，指责他们倾慕到了极点的那位“徐相”——“事君而中道辞官为不忠，父母逝而享荣华为不孝，平西疆灭诸族为不仁，……为不义……”，并且认为“徐文英，人臣也，非诸候之列，岂可曰之世家”，指《华书·徐相世家》是逾越之作，因而大加删改。后来他的弟子贾铭承其理念，撰写了一部《新华书》，仅仅简述徐相事迹，列于《姚相列传》、《翟相列传》、《林、白、赵、杜列传》之后。自此以后，徐相事迹渐渐不传。
佚史注：估计读者看到《华书》与《新华书》，会想到《唐书》与《新唐书》，笑，书名确实是仿照那个起的，不过，我倒没有指责《新唐书》的意思，仅仅是借用其命名方法罢了。我不喜欢的是孔老先生笔删《春秋》的举动，两相结合，大挪移之后就是这个结果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赠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