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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匪石(一) ...

  •   夜色深深,对影成三,佳人已是踏月而去。

      如一尾衔珠而来的青鲤鱼。

      沈约翻检着那个地洞边沿的碎石子,鲜血四溅,巨大的裂缝直通地底。

      任谁被拖入其中,都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约“啧”了一声,给那个到现在都不知姓名的倒霉蛋下了死亡判决。

      一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同样饶有趣味打量着他的小公子。

      他忽然觉得,这些半妖是不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他那个无常孩儿不到十岁,就与他一般搏杀百年的蛇妖,浴血而战,从不知退。

      而李练儿经历了刚才百鬼夜行,又是龙君执掌雷电,杀人如饮水,居然没半晌就活蹦乱跳了。

      还煞有介事地和他研究起他那位被方相鬼拖入地底的家人的死活,与方相鬼的口味来。

      沈约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尘土,缓缓走到了小公子身前,他面色温和,只是让人猜不透他在思索什么。

      “沈道长。”小公子静静地坐在一块被烧得漆黑的大石上,不顾那一身白色的绫罗,被弄得肮脏斑斓。

      沈约却突然抽出了长剑,直直地抵住了面前少年白皙的喉咙。

      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道长觉得我是什么人?”小公子盘膝端坐在大石上,似乎不在乎脖子上这把蟒皮宝剑如何锋利。

      若是说沈约像是一柄开了锋的宝剑,他便是一缕寸长的绸缎,华丽而柔美。

      纵使百炼钢,都曲折于缠指柔。

      他随意歪了下头,剑尖在他的脖子上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他浑然不觉疼痛。

      几滴血珠,顺着他的皮肤缓缓滑落进了衣襟之内。

      “你是不是也要大义凛然地说一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怕是异族细作,仗着半妖之身闯入道长身边,伺机出手’之类云云?”

      白发的少年笑得没心没肺,似是听到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情。

      沈约望着面前的他,抿着嘴,复杂的神色闪过他的面庞。这个被称作“小公子”的人太过不寻常,铜牛镇之事,从一开始就透露着不一般。

      他不过半日之前,被龙二小姐透了行踪,便有一打的太平道人在此埋伏他,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李练儿,更是身份奇特。

      他的手握着长剑,望着他戏谑的表情。

      “如果沈道长要动手,便快些,我正盘算着要不要去见那个十六年来,从未来见我一面的死鬼老爹,你这一剑给我个痛快,便少了个决断,少了纷扰,”

      他嬉笑间看了沈约一眼,有些慵懒的语调,“而且,死在美人剑下,何其痛快。”

      他言谈自如,好似当真不畏生死一般。

      “……”李练儿只觉得自己颈项一松,面前的少年已是收剑还鞘,没好气地看着他了。

      “我说沈道长……”他话还未说完。

      只闻一声水响,在沈约两步开外,竟是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着宫装的少女,髻上明珠点点,更有几支不知何等材质,剔透明晰的发簪。

      宫装华丽,如天女衣衫,她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咚,响如鸣琴。

      不过,眼前的少女似是也大为不习惯这套衣着,还未走上两步,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沈约你个混蛋,还不来扶本宫一把!”她抬起眼,第一眼,正看到沈约对着她挤眉弄眼。

      沈约反倒是往后退出几步,干笑一声:“你龙四什么时候还要人扶了?”

      言谈之间,他又退了几步,好似生怕这个少女黏上前来一般。

      那少女这才站稳脚步,沈约还在那边说着风凉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问:“我哥刚才是不是才来过这儿?”

      “师父,刚来就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沈约说道。

      “哼,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又正义感泛滥,要去处理那个什么道的五座大阵了?”宫装少女直直地盯着他说道。

      沈约四下打量,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山下洞庭,就是不直视那言之凿凿的异族少女。

      龙四冷哼一声:“我哥说的对,你便是狗改不了吃屎……”

      沈约:“师父什么时候会说这种粗俗的话了?”

      龙四一时气结,想了想,确实他那个温文尔雅的二哥,这辈子都未曾说过一句脏话,就是龙府家宴,久来统兵点将的大哥三哥齐聚,推杯过盏,说起行伍之间的事来,

      脏话与秽语齐飞,二哥仍是淡定自若,他喝他的酒,就连眼光都不偏上一些。

      “你一定要管上一管了吗?”

      沈约叹了口气,把那把蟒皮宝剑放回腰间。 “太平道的事儿,与我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我十年之前,莽莽撞撞,仗着一身不知出处的本领,

      说不定,这祸乱各地的大劫,便不会爆发得如此轰轰烈烈了。”

      “可这不是你的过错,二哥说‘万物消长必有其理’……”

      沈约笑着说道:“‘但一饮一啄,必由天定’是与不是?此事起始于我,壮于天师教与太平道,最后落幕于当今道门与朝廷的围剿,

      既然首恶已经伏诛,那么剩下的都是些小喽啰,对于我而言,可是轻而易举。”

      面前看起来仿佛年方双十的少女,轻轻咬着嘴唇,一张与龙君有些相似的面容,怔怔地望着沈约。

      “在水府的时候,你什么都学不好,倒是把我二哥那股子倔脾气学了个一干二净。”

      沈约听完这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望向面前的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轻咳一声,问道:“我说龙四你……”

      “你干嘛,我不会喜欢你的,你本事又差,脾气又坏,还不老实!”

      沈约尴尬地干笑道:“说得好,我也不喜欢你,只是,我想问……那个人,她近来可好吗?”

      龙四听得此言,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皱了眉头:“你问得是谁?我哥吗?你不是才见过他,他可好了,吃得好,喝的好,就是睡得少,每日大清早便在在玉珠殿处理公文,

      往日里还得见得我晚起,还得抓着机会,训上我几句,

      只是每日中午,不知在后花园干啥,也不让我跟去,神神秘秘的……”

      沈约沉默地听完,随后轻声说道:“是汐水林里的那一位,说来凑巧,晌午过后,我在官道边的客栈里,遇到她了。”

      龙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人,脸上似是有憋不住的笑意,她捂着肚子,指着他说道:“你居然……”

      随后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接着用一种高深莫测地语气说道:“她嘛,她好得很!只不过,若是你再不回水府,恐怕你们今生都不得相见了。”

      沈约听得这般言语,不曾调笑半分,久违地沉默了下来。

      “龙四,麻烦你帮我带个话,‘若是她嫁去西海之时,约必会送上一份大礼,还少年之时抚照之恩’。”

      龙四却摇了摇头,大声说道:“沈狗蛋,你个大笨蛋!有什么话,你自己去龙宫与她讲!

      本小姐不管你了!我回龙府了!”

      “哪里的小姑娘这般刁蛮,如此这般,怕是难以嫁人了。”忽然,一个有几分慵懒的男声忽然插入了这场对话之中。

      龙四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白发的男人衣衫半露,正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

      她冷哼一声,大大方方对沈约说道:“既然你意已决,咱们相识一场,五行大阵的阵眼,已有两处被我寻得毁去,

      一处在铜牛镇,还有一处在裴州城,还有一处正在你老家甘州,本小姐懒得折腾了,你自己破阵去吧。”

      随后,轻声对坐在一旁的半妖少年说道:“都说物老成精,你却毛毛糙糙的,他人言语,岂有你插嘴之理?”

      她一击掌,李练儿凭空被打飞了出去。

      随后,少女一扬裙摆,化为一片泡沫,消失在了沈约跟前。

      一如水府龙君,神龙见首而不见尾。

      沈约却仍站在原地,不复往昔骄狂。

      十年。

      人的十年很长。

      而龙,而妖,而虚无缥缈的仙。

      他们的十年,不过是他们午后随意地打了个盹。

      千年,万年,对于这些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生灵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可一切却呼啸而过,来得那般快。

      他仍记得,在汐水林的玉树下,他靠在她的膝盖上,她伸手替他拂去在龙宫校场上摸爬滚打之时,沾上的细细河沙。

      汐水林间,摇摆的海桫椤,纷纷扬扬地落下一阵,接一阵的花雨。

      她忽然说,她将嫁去西海。

      自此之后,便不回内陆洞庭了,恐怕再吃不上云梦的稻米了。

      他心下戚戚,却全无办法,却仍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阿姐你便去,到时候,我去西海看你。”

      乘龙佳婿。

      他这十年多方打听,便知道了,原来西海龙王膝下有一长子,名为孟章君。

      乃是天地之间有名的勇士,独立于海外抗击异妖大军,掌得百万水兵,坐拥西海以西,十万城壁。

      是惊世绝代之人。

      正可谓是“乘龙佳婿”。

      而他在世间,虽是十年征战,荡平世间妖异,却只赢了个道门斗战第一,文不曾封侯拜将,武不曾掌过一兵。

      修为平平,祁仰天道,也不知此途有凡几。

      一道名为神人相隔的壁垒横亘在两人之间,而那位少女虽是游戏人间,放荡不羁,但或许她只将这个误入汐水林的少年,当做一个过客,当做一个闲来调剂的玩笑。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约苦笑着抬起头,天边的明月也偷偷探出了头。淡淡的阴影,好似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

      甘州城坐落于洞庭湖七十里外。

      自古以来,便是被大城株洲与群山环绕,颇有几分出尘之味。

      只不过,也因着车马不便,即便背靠鱼米之乡,仍是少有的贫瘠之地。

      也因此,民风淳朴,说得上路不拾遗。

      沈约生于此地的山民之家,他的父亲乃是山上的樵夫,甘州城之后有一大片荒山,无有典故,也无有名字。

      城中的老学究,称之为“甘山”。

      而更多的人,则只是叫他作甘州后山,此地乃是一名张姓猎户的地产,沈约一家客居于此,已有三代。

      沈约望向面前不时有人进出的城门,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

      离家远游,已有十年。

      风尘仆仆,前来此地,不曾想,是因着这般缘故。

      不曾衣锦还乡,也不曾车马载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几缕愧色与羞耻。

      “沈道长,我在株洲城就听闻甘州城乃是一未曾开化之地,不曾想,却是屋舍俨然,倒与传闻不同。”

      正当沈约感慨万千之时,冷不丁,耳边传来一阵慵懒的人声。

      他回过头去,只见小公子正站在官道上,抛着他那只绣了金线的钱袋,身边千恩万谢的车夫驾车而去。

      “李公子,你们株洲城的上等人自然瞧不起我们甘州穷乡僻壤。”沈约似笑非笑地答道。

      “你是狗伢儿?……”

      忽然,沈约听到面前有人似是有些迟疑地问话。

      他急忙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面目依稀,但已是垂垂老矣的老翁,正直直得看着他。

      他心中一紧,“梁掌柜的?”

      “真是狗伢儿!狗伢儿!你可要为咱们乡亲百姓做主啊!”那人似是激动了起来。

      沈约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切发生的却是快得不可思议。

      “梁掌柜的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如此惊慌,乡亲们怎么也都如此。”他环顾四周,那些神色灰暗的百姓们纷纷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望向他。

      “狗伢儿,不对,沈道长!甘州城有妖怪吃人啊!”

      那老者说完这一句之后,两腿一软,竟是“扑通”一声,对着沈约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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