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60、逆风会挽长弓 4

　　当年被连年大旱侵袭的枯木荒山，如今已草木繁盛。立夏之后，漫山遍野开遍了凤凰花和鸢尾花，风光旖旎；虫鸣鸟语和野兽的呼号一路不绝于耳，更有无数野生瓜果和菌菇在雨后疯长。一行人用两天的时间就到了西谷珩用两个月才艰难抵达的无量山，而且顿顿有菜有汤有肉有水果，吃得极为畅快。
　　堂青和钟晤靠在村口树下，看湖烟将堂青用鬼气冻成冰的野草莓发给军士们吃。

　　钟晤：“喂，阿青。你知道我为什么从苏州开始就一路跟着你吗？”
　　堂青：“我知道啊。你看我眼熟嘛。”
　　钟晤：“哈？我看到西谷珩的时候才八个月，你跟他长得再像我也不至于会看你眼熟……”
　　堂青：“唉，那就是馋我机智的头脑。”
　　钟晤：“滚！就你那样，三天两头重伤昏迷一睡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湖烟可比你顶用多了！”
　　堂青笑道：“武试大会前夜，石湖后山岸边，看到我吃人的就是你吧？”
　　钟晤：“嗯哼。我本来当时都想下手捉你了，结果看你又唱又跳又哄人睡觉，等人死了还给人渡魂，然后再下口吃……就觉着你这人，虽然是只食尸鬼，但还挺有意思的。”

　　堂青眉毛一扬，问：“不是吧？我看你不像是这么闲的样子，因为‘有意思’就跟着我又去杭州又去徽州的。说实话，你是不是怀疑过西谷珩就是九尾狐云曜？你当时一路跟着我，是想看看我是不是死而复生的西谷珩。”
　　钟晤沉下脸，侧过头去，道：“那时我还不能理解……我实在，不能理解。就一厢情愿地相信，我爹他是被狐狸精迷惑了，才会成为食人将军。我以为真正吃人的是云曜。当时要是在山洞里跟湖烟这么说，她非揍死我不可。”
　　堂青拍了拍钟晤的肩，笑道：“肯定揍得你满地找牙。”

　　湖烟去村里问路了，刺杀小队的队长也开始积极寻找落脚地。钟晤和堂青却许久无法挪动脚步。堂青削下一块树皮，给自己折了个面具，怕一会吓到认识西谷珩的老人们。钟晤看着他细细打磨面具的背影，犹豫了很久，忽然问：“堂青，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选择违背圣旨，带着一群老弱妇孺离开吗？”
　　堂青从怀里掏出朱砂，把面具涂成了红色，还给它捏了两个耳朵。他戴上面具，恍然与当年金风楼上、戴着赤狐面具的王不留行一模一样。答案不言而喻。堂青起身，对钟晤伸出手，问：“你呢？”
　　钟晤愣愣地看着堂青，许久无法答话。
　　湖烟和队长抱着六个西瓜走了过来，拜托堂青再给他们冰镇冰镇。堂青一一接过，笑嘻嘻道：“三钱一个啊，现买现做。”
　　钟晤一骨碌爬起来，吩咐道：“多给百姓分点。你们明天还要训练，太冰了吃多了得腹泻。”

　　待队长带着瓜回村里了，湖烟破了一块瓜，三人围坐在树下吃起来。
　　湖烟：“村长一直在劝我别进樱花林，说里面有毒瘴阻路，容易鬼打墙；还有冤魂索命。鬼打墙肯定是灵阵所为，破起来并不困难。冤魂索命可能是符文？”
　　堂青：“冤魂能飞多高？长啥样？什么时候出来？出来说啥？”
　　湖烟：“能飞到牌坊和旗杆那么高，长得像个道士，又像个乞丐。总之是个邋遢老头。什么时候都出来，一出来就说滚滚滚。”
　　钟晤：“……好暴躁的道士冤魂。”
　　堂青啃完瓜，道：“冤魂飞不了那么高，应该是个人。方晟屠戮西谷家是不会留活口的，不知道至今还守着樱花谷的是什么人。”
　　钟晤扔了瓜皮，擦擦嘴，道：“行吧，总之先进去看看。”

　　江南的仲夏正是“时雨下如川”和“足蒸暑土气”的时刻，穿得再少都能捂出痱子。无量山下却阴风阵阵、分外凉爽，越是靠近樱花谷的方向，越是有沁人心魄的寒意。而原本只在冬月盛开，花期不足一个月的樱花也常年不败，自顾自得绚烂旖旎。
　　堂青坐在茅屋顶上，看无量山起伏辽远的山峦，层云叠嶂般的浓雾，和若隐若现的大片樱花林，美得如梦似幻，遥远迷离。偶尔有风吹过，将一捧冰冷的花瓣吹出山谷，也会在阳光下迅速化成灰烬。唯有落进堂青手心的那一片，能化得慢一些。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花谷外满脚泥泞的人们，哪怕再诚心地去接住、捧起，也连一片花叶都留不下来。
　　堂青的脑海里莫名响起汪墨的那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钟晤跟湖烟站在樱花谷的入口，仔细琢磨着去路。
　　钟晤：“像普通山林一样有飞禽走兽，却完全没有人迹。这法阵只克人，很精准。”
　　湖烟用剑鞘戳了戳土地，道：“灵力清澈，不像是会杀人、有冤魂的地方。村长只是劝我别白费力气，没说里面有多危险，想来它也未曾害死过人。”
　　湖烟回头看向在屋顶上吹风的堂青，夕阳落在他青色的长袍上，赤狐面具下的半张脸毫无血色、白得发光，完全是一只玉面狐狸。钟晤冲堂青挥手喊：“喂——！别耍帅啦——赶紧给我下来干活！”

　　堂青嘿嘿一笑，负手而立，翩然起飞，落入花海深处。钟晤当即怒上心头，骂骂咧咧地要冲进去，被湖烟一把拦住。两人在入口处等了一会，便看到那只没长尾巴的玉面狐狸脚底抹油地冲了出来，一头撞进湖烟的怀里，惊恐道：“黑猫黑狗！汪汪直叫，追来好多！”
　　钟晤一皱眉头，道：“我怎么没听到？”
　　湖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堂青架到身后，问钟晤：“你最怕什么？”
　　钟晤：“你。”
　　湖烟：“哦，那你在外面等吧。”

　　说完，湖烟牵着堂青踏进了樱花林。大大的一只堂青鸡贼地挂在小小一只湖烟背后，捏着她软嫩纤细的手，享受着被保护的安心感，开心得眉飞色舞，临走还不忘冲钟晤龇牙。钟晤抱着臂，回了堂青一个龇牙咧嘴的“略略略”，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在山谷门口支棱烤架做晚饭的军士队员们就听到了自家大将军的尖叫，吼声气壮山河，惊起漫山鸟起、全村狗吠，场面蔚为壮观。

　　钟晤：“艹！！南方的蟑螂为什么这么大！！”
　　堂青：“大将军，冷静点~”
　　钟晤：“啊——！！XXX过来了啊会飞啊艹过来了！！”
　　堂青：“你别扒拉我！！啊钟晤你把我拽出湖烟的……艹好大的黑狗啊啊啊啊啊——！”
　　钟晤喊破了嗓子：“湖烟——！！”

　　湖烟：“别吵。”浓雾深处，湖烟御剑腾空起，挥符破灵阵，以修道者的一身清气将毒瘴顷刻推却。完事落地的时候，她看到紧闭着眼睛的钟晤挂在堂青身上，而堂青则抱着树干不松手，两人叠在一起，像只爬树爬了一半的熊瞎子。钟晤呛了好大一口浓雾烟尘，正呛得咳嗽。
　　听耳边没了动静，堂青睁眼看向湖烟，欣喜道：“湖烟超——棒！灵阵这么快就破了？”
　　湖烟：“嗯，是我熟悉的灵阵，自玄舂派的基础术法而做。”
　　堂青：“嚯，毕竟我娘跟你师出同门……”
　　湖烟：“嗯，我是现任掌门的闭关弟子，令堂最高也是我师妹了。阿青，叫声师叔听听。”
　　堂青大惊失色：“这可不行！”
　　湖烟：“万一令堂跟我不是一辈儿，那你叫声师爷也可以。”
　　堂青：“嘤……”

　　钟晤松了口气，从堂青身上跳下来，但还是紧贴着堂青的后背，试探地问：“都解决了？”
　　湖烟摇头道：“没那么容易，只暂且退却半刻。只能先等那只道士冤魂……”
　　话音未落，一个甩着扫帚的老道从湖烟身后御剑飞出，嘴里嚎唠着“嗷唠唠唠捞嗷唠唠”的奇怪声音，仿佛在模仿猿猴。湖烟闪身躲过，只见那道士的道袍破旧褴褛，满身有不明油渍脏痕，头发乱得打结，眼睛浑浊发黄，胡子拉碴，确实很像乞丐——但也绝对是个活人。因为来者毫无杀意，三人从戒备变成了三脸震惊。
　　在钟晤为道士的邋遢所瞠目结舌的时候，那道士的左脚大拇指已从道鞋的洞口钻出，灰黑色的指头带着死老鼠一般的气息迎面扑来，撞翻钟晤，跟他打了个毕生难忘的招呼。
　　钟晤翻身趴在地上，第一反应竟不是拔刀自卫，而是边呕边吐吐沫，从旁边拔草来擦脸。

　　道士见这三人都不像是普通怕鬼的村民，就将扫帚换了个拿法，准备直接用棍子把他们打出樱花林。湖烟收了剑，挡在堂青身前，还未来得及交手，就听堂青怯生生地喊了句：“师父？”
　　那老道晃晃脑袋，龇牙咧嘴地捏着嗓子道：“老道~儿~平生未曾收~你这么大的小贼！”
　　“我长大了啊！”一听这疯疯癫癫的戏腔，堂青顿时喜笑颜开，从湖烟身后跳出，一把摘下面具，道：“师父，是我呀！”
　　老道士定睛一看，顿时僵在原地，眼眶刹那就红了，声音嘶哑地说：“是你？”
　　堂青欣然点头：“嗯！是我！”
　　老道士拿起扫帚，声音太高了八度，又问：“是——你！”

　　堂青本想迎上去握住师父沧桑褶皱的双手，但他定睛一看，发现一只虱子正从师父的胡子里爬出来。而老道面不改色地将虱子一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湖烟默默后退一步。堂青僵在原地，答：“啊……是我啊？”
　　老道一声高吼：“啊！！”将三人吓得虎躯一震，接着他便拔剑挥来，冲堂青刺去。堂青愣在原地，湖烟拔剑迎上，与他对打起来。
　　老道怒道：“我要杀他这狐狸精，与你这女娃娃有何关系！”
　　湖烟：“前辈的剑法师出昆仑玄舂派，在下斗胆喊一句师兄。您为何要杀自己的弟子？”

　　老道怒吼：“我徒儿十年前就跳井死了，他是害我师妹惨死的老狐狸！王不留行！辣手摧花，催我师妹！”
　　湖烟：“你师妹是方灵？”
　　钟晤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戏，道：“喂老道！你师妹方灵也是我表姑，咱也算有缘。方灵跟西谷珩可是自由恋爱、恩爱甚笃，人家是天上鸳鸯、人间仙侣，死也死了十八九年了，您就别一厢情愿了！”
　　“十八年了……”老道慢慢地放下剑，喏喏道，“师妹死了……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