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59、逆风会挽长弓 3

　　方灵飞身下楼，背起西谷珩，御剑回到城楼上。
　　方灵擦干西谷珩的脸，深深地吻了他一下，道：“没时间了。表哥表嫂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我们也该做我们的了。”西谷珩将头埋在方灵柔软温热的颈弯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方灵紧紧的抱着他，咽下哽咽，柔声道：“你曾说过，如果这里也被侵占，那无量山要就做最后的防线。因为那里有我们布满灵阵的樱花林，就算不能退兵也能与他们同归于尽。这样的灵阵，我在城外森林里也布下了。不过森林未能背靠高山，也缺乏充足灵力，抵挡不了太久。”
　　方灵抚着他的后背，道：“所以现在，我们兵分两路。我先送小慎之去开封，托结庐把他带去漠北军营，交给他的伯父。”
　　西谷珩道：“直接交给结庐吧，别再让他从军了。”
　　方灵道：“是弥弥的遗愿。就算不从军，他也该看看漠北，也看看回讫待过的地方。”
　　西谷珩叹了口气，道：“我召集城内还有余力逃跑的百姓，送他们出城，先带去无量山。人肯定不多，一起吃草吃虫吃树皮，总归能挺到无量山。”

　　方灵点点头，轻轻地吻上西谷珩皲裂的唇，摩挲了他的脸，接着抱起床上的婴儿，扭头踏出房门。西谷珩看着方灵离去的背影，阖上双眸。
　　城墙外已飘来人肉的香味，西谷珩忍住作呕的冲动，往军营外、百姓居住的地方逃去。

　　除了常年耕作、有些气力的农人家庭之外，西谷珩还从几乎绝户的人家里救出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自己贴身带着。许是缘分使然，那孩子也姓方，名今。西谷珩带着一群人一路向北，靠草、虫和树皮维生，短短两百里山路，走了整整两个月。
　　西谷珩自恃习武之人，包揽了大部分觅食和采水的工作，并几乎全靠喝水支撑。一路上，越是动用气力，他的头脑就越是昏昏沉沉，辩人不清，也常常在梦魇中发现自己置身灵族走尸的包围里，想挥扇护民却抬不起手。
　　等他们到达无量山脚下村落的时候，一行人已然用尽力气。幸好等待他们的，是无量山下热情的人民，和干净的水、少但能填饱一点肚子的食物。

　　西谷珩踏进熟悉的村落，走进村民们的包围中，终于放松了下来，感到分外安心。村长老伯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道：“西谷夫人也回来了，正在樱花谷里……西谷先生，您怎么了？您还好吗？”
　　西谷珩浑浑噩噩地往山谷的方向走，耳边人们的声音却变得奇异起来。西谷珩抬眼看向迎他进村的老村长，发现他的脸色青紫发黑，双目空洞如黑色的漩涡，不仅骨瘦如柴，而且佝偻如虾。西谷珩怔怔地盯着他，发现他的嘴里并没有舌头——他是一具走尸。

　　西谷珩惊恐地看向身后，他发现自己历经艰难险阻带回来的那群人竟然各个都张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在啃食前来送饭的村民。而那名叫方今的孩童，他神情痴傻，身上有异样的香气，也是唯一正常的活人。
　　“是我把……走尸带了进来……”西谷珩咬牙落泪，道，“对不起！”

　　接着，他拔出凌霄扇，向四周挥去，将无数他亲手带进城内的走尸斩杀殆尽。老村长护着方今，被一扇穿胸而亡。无数村民惊恐地尖叫跑开，西谷珩的耳边传来男人们痛苦又愤怒的嘶吼。一些铁质的兵器砸来，但无人能近他身边。
　　他听到有人在喊：“杀人了！杀人了！西谷家主屠杀百姓！”
　　但他很疑惑：这不是百姓啊——为什么你们都看不出来呢？

　　西谷珩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发现身边的走尸竟然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小腹隆起的，看着极为眼熟漂亮，还是飞来的——可惜也是头走尸。西谷珩挥扇刺去，被一把清气袭人的剑挡开——是头武艺卓绝的走尸。
　　但西谷珩的出招已经没了章法，因他脑海里只剩一片混沌，全靠守护村民、斩杀走尸的信念而挥扇，与用剑的走尸扭打在一起。直到招式被一一拆解，力气也用完了，西谷珩才撑着膝盖，浑浑噩噩地伫立在原地，等一个死而无憾的结局。

　　“阿珩！”方灵哭喊着，唤着他的名字：“阿珩，你怎么了……醒醒啊！”
　　为什么……这头走尸，能发出方灵的声音？

　　西谷珩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拿剑指向自己的方灵，又看看趴在老村长身下的方今，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满身鲜血，和周围一圈百姓的尖声求饶、怒吼哭骂，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那些被他一路精心呵护的百姓，此刻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已没了声息。而周围送饭来的百姓，则都带着铁扇划过的血痕，惊恐地向远处爬去。而自己的手上，沾满了他们的鲜血。

　　西谷珩疯了。
　　方灵放下剑，怔怔地看着他，看他的凌霄扇脱手，摔在地上，看他笑容诡异，目光迷离，一步步地后退，直到撞上农人们的铁秋铁铲，然后被一把铁耙子贯穿胸膛。
　　方灵的惊叫和哭声止在嗓眼，她看到西谷珩仰面倒下，喷出几口鲜血，胸膛渐渐没有了起伏。曾经纤尘不染的白衣，被血肉和泥土抹成了混沌不清的脏色。铁耙子上的野草和土豆根从他宽阔的胸膛里冒出了半截干枯瘦弱的芽。
　　他原本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桃花眼里，依然倒映着大理蔚蓝的天空，目光却那么迷茫无助，直到彻底失去光彩。

　　方灵看向唯一没有受伤的方今，颤抖着问：“你到底是谁？”
　　方今不解其意，只能懵懵地答：“方今。”
　　方今看着并不聪明，甚至有些异于常人的痴傻。方灵闭上双眼，落下两行泪，还没来得及向西谷珩踏出脚步，就听到村民们齐声欢呼：“援兵来了，是晟王！晟王带了好多吃的，他来救我们了！晟王万岁！”
　　方灵看向人群奔跑的方向，闻着空气里热乎馒头的味道，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兵马的声音朝这边过来了，她即刻御剑而起，向樱花谷的深处飞去。

　　昆吾刀里的回忆，随着西谷珩的心跳戛然而止。

　　湖烟解开灵阵，摘下堂青和钟晤额上的符。符纸已经被泪水浸透，朱砂像浅浅的血痕一样留在他们俊秀的脸上。两人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都一言不发。钟晤逃也似的夺门而出，堂青则扑进被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湖烟叹了口气，拎起桌上的炼丹炉，安静地走出房门。

　　直到次日清晨，湖烟去湖边打水时，才看到彻夜未熄的篝火旁坐着两个各自发呆的背影。见湖烟走来了，钟晤冲她招招手，道：“启程吗？我们准备好了。”
　　湖烟懵懵然地问：“去哪儿？”接着立刻反应过来，问：“无量山樱花谷？”
　　“嗯，”钟晤用土扑灭火堆，道，“我的行军令托付给副将了，那边如有动静，他可以立刻烧令通知我，我御剑赶回来不消半日，不耽误事。我还会带一个小分队一起去，训练成刺杀专队。”
　　堂青起身拍了拍尘土，道：“942年11月，钟离嵩战死在黑森林，□□与灵魂皆化为泥沼，用所有生命力和恨意形成屏障，阻挡了灵族的大范围进犯。也是11月，我爹中毒发狂，死在无量山谷外，下毒的应该就是那个名叫方今的3岁孩童……也就是……”堂青咬紧牙关，皱着眉头，道：“如今的金陵城小侯爷，我的结义兄长，方沉吟。”
　　钟晤补充道：“朝中一直有传言，说方沉吟生来痴傻，患有五迟：立迟、行迟、齿迟、语迟、发迟。现在看来，那可能不是他天生的疾病，而是晟王利用他给西谷珩下毒后，对他造成的中毒反应。所以在他10岁的时候，一场高烧让他退却了毒性、一夜成白发。从那以后，他才成为了天资聪颖的方沉吟。”

　　堂青苦笑道：“呵，什么孽缘。他那把无数次护我周全的凌霄扇，原来是晟王从我爹身上拿走的战利品。”
　　钟晤拍上堂青的肩膀，道：“至少他待你是真心的。”
　　堂青冷漠地答：“他应该的。”

　　堂青继续道：“钟离嵩和西谷珩战死时，方晟刚刚好赶到大理。当时的边境已然身死城破，满目荒凉。灵族虽然气焰嚣张，但还有部分军马被阻隔在黑森林外，所以也算两败俱伤。晟王捡了个现成的，带着充足的粮食和军马，三天就收复了国土，获得南境大捷。也是从那以后，他才从一介小小的世子，升任为掌管岭南的晟王。”
　　钟晤点头道：“南境大捷之后，方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头去无量山樱花谷。而表姑在樱花谷设计的灵阵，足足挡住晟王的军马两个月。直到943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方晟才成功打破樱花谷灵阵，带兵直入西谷家，屠戮了樱花谷乡民和西谷家满门。”
　　湖烟禁不住感叹：“好厉害的灵阵！啊对不起，我不是……”
　　“无碍，”堂青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对能阻挡方晟的伏灵阵非常感兴趣，我们也有意将研究阵法的事儿拜托给你。不过，那里应该还有一个更令你感兴趣的灵阵、或是术法、或是别的什么。因为我师父很肯定地、亲口告诉我：我生于943年7月15，中元节。”

　　湖烟惊叹道：“你出生的时候，距离令堂去世刚好半年……所以你才会是半人半鬼……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灵阵术法，这太匪夷所思了。”
　　钟晤道：“不仅关乎堂青的半鬼之身。从樱花谷出去之后，方晟衰老的速度明显加快。更是在堂青出生的那天一夜白头，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沧桑成了个糟老头子。也是从那时起，方晟沉迷修仙问道，出海访蓬莱，一去十八载，至今未归。”
　　湖烟的眼睛煜煜生光，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钟晤拍拍手，唤来一队装备齐全的军士，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