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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剑寞衣襟寒 1 ...

  •   二人骑马赶到江边,搭上开春的第一艘客船,沿长江逆流而上,晃晃悠悠地行船半月,才到了荆州境内。

      客船一路停停走走,偶尔遇到官兵搜查也是都是例行检阅。
      直到行至云梦的附近,吃人狐妖和作恶道姑的故事才从岸上传来。

      新上船的客人里也有修仙的道士,似乎看湖烟和堂青有些眼熟。即使两人已换上江湖侠客的装束,还以侠侣自居。但为了以防万一,两人还是在云梦下了船,避开大道赶路。

      月余没有落地,等走上乡间小路,才发现岸上春意已浓。

      路边卖柿饼的妇人挑担而过,道旁也开满了桃花和梨花,将湿润的土地染上粉白的颜色。

      天色已黑,四周炊烟袅袅,两人走进一家粥店,坐下喝茶吃粥。

      小店的门帘上画着木棉花,看着极为干净讲究。想必是入了夜,又地处偏僻小镇,店里居然空空荡荡。

      湖烟进店坐好,放下木兮剑。堂青接过剑,掏出随身携带的剑油和鹿皮,熟稔地擦拭了起来。

      离开徽州后,堂青整个人都变得很狗腿,鞍前马后,事事体贴。
      他不仅主动包揽了洗衣擦剑端食画符等日常琐事,还在船上当起了说书先生和算命先生。每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又唱又跳又卖符卖艺,赚够了两人的餐饮行宿费。

      知道湖烟性子安静,堂青也不多讲话,闲的时候就躺在船舷上用叶子吹曲儿,常引些姑娘们抛来锦帕和水果。堂青总是笑着收下,然后锦帕拿来擦窗户,水果切成小动物的模样,拿去哄湖烟开心。
      偶尔在月朗星稀的夜里,会兴奋地唤她出去,看星河璀璨,解读星象,吟诗颂词,漫谈古今。

      湖烟也发觉堂青这人有些奇怪,有时疯得像个登徒浪荡子,有时冷得像昆仑山巅的冰,热忱时掏心掏肺肝胆相照,决绝时杀人诛心毫不手软,也会在载歌载舞、尽兴尽欢的时刻忽然叹气。
      会在听他滔滔不绝、谈古论今的人群中央忽然沉默下去,良久才话锋一转,说些晦涩难懂的箴言。若有人细细去问箴言的意思,他又常常一笑了之,答:“说笑的。”

      在一个下流星雨的夜里,甲板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堂青推脱了船长重金求吹曲儿的邀请,放出晚临和小鬼去纵情玩乐,牵着湖烟就往船尾跑。
      他怕湖烟嫌吵,便给她喂两口暖身的酒;又怕湖烟会冷,就给她裹上绣满符文的披风。然后将一根粗绳系在船尾,两块木板拴在脚下,牵着绳子、背着湖烟,下到湖面上冲浪前行。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清河。耳边只有风声水声和遥远的歌舞笑闹声,远处是万家灯火疾驰而去,宽阔的江面被划开两道波纹,打碎星河万千,摇晃朦胧月影。偶尔有雪白的江豚跃出水面,陪他们逐浪前行。
      湖烟趴在堂青宽阔温暖的背上,看漫天星辰滑落山巅,划破江面的涟漪,听风声。湖烟觉得自己忽然离尘世很远,离所有悲伤和沉重都很远,此刻她只置身银河与江海中、置身温柔与灿烂里、置身他的怀抱。

      湖烟将脸埋进堂青的脖颈,无声地笑了。

      如有飞升,也许这就是飞升。

      然后第二天堂青就染了风寒,直到现在都还没好透。

      堂青撑着头,瞄着店内四周,道:“老板娘!咳咳、来一碗面,一条清蒸鲥鱼,两碗河鲜粥和一盘糯米白糖糕。”

      “好嘞!”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问:“公子的面里要加云吞吗?”

      堂青问:“云吞是什么?”
      湖烟解释:“就是馄饨。”

      老板娘笑道:“对对,差不多。”

      “哦!那不用了,多谢。”堂青撑着头,笑道:“老板是岭南人?我娘子正好也是。”

      老板点头笑道:“我们岭南的姑娘就是俊俏。我去给你们盛菜。”

      堂青趴在桌上,看着老板娘的背影,道:“看手和脸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却已经白成了这样。唉,小地方生意不好做哦,不知道松鹤楼那丫头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湖烟喝了口热茶,道:“一路走来没看到通缉你我的画像,但是这种港口边的小茶楼肯定比船上的人要消息灵通。要不我换男装吧。”

      堂青笑道:“别呀,我这才叫了几天娘子,你都不肯叫我官人。”

      湖烟放下茶杯,道:“看港口贴的通报,太平茶庄已经被抄了,钟晤和杨心远速度很快。只是汪墨……她年幼天真,又待我们不薄……”

      堂青摊手道:“她的四个至亲确实违反了昭国律法,而且是大罪,按律当斩。我唤来的女鬼们也是心理攻击多过血肉攻击,他们暂时都死不了,只不过受了点惊吓和——和有一点点严重的皮肉伤。不过最大的打击还是还被我断了后路这一点。”

      湖烟叹道:“按律法,就算汪墨没有插手恶事,也会沦为婢女或官妓。”

      堂青道:“放心吧,我嘱咐过慎之,拜托他把汪墨交给沉吟哥。涉及到我的案子,他肯定会想办法插手。汪墨的手臂上绑着我缝补过的旧发带,他会明白的。”

      湖烟故作惊讶地看了一眼堂青,道:“原来你还没那么混蛋呀。”

      堂青没精打采地抱拳笑道:“多谢娘子褒奖。”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鲥鱼鲜嫩,糕点香甜,最是那碗河鲜粥,熬的鲜香软糯,吃得堂青几乎感动落泪。

      “湖烟啊,你们岭南人名不虚传,真的很会煮粥!”堂青刮着碗底,感叹道:“米到了你们手里,都不是米的味道了。这口感,像是棉花絮儿又软又黏,像是关山雪儿清透爽口,还充分吸收了河虾和蛏子的鲜,呜呜呜娶妻就当娶岭南的姑娘!”

      湖烟仔细地挑着鱼刺,将挑完的那一面转到堂青面前,道:“鲥鱼多刺,少说话。”

      堂青留意着她转鱼的手,用砂锅挡住脸,“噗”地笑出了声。紧接着又忍不住笑了几回,干脆撑着脑袋咧嘴傻笑,盯着湖烟看的眼神也愈加张狂。

      湖烟向来习惯了他的油嘴滑舌,此时却平生第一次地感到脸颊发烫。

      客栈的老板娘迎了过来,问:“二位客官吃着可还习惯?”

      堂青摇头道:“不习惯不习惯,岭南的菜太好吃了,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鲜的粥和这么香的鱼!”

      湖烟问:“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老板娘答:“对,丈夫走的早,这儿就我一个。”

      堂青舔完碗底,扶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说:“太可惜了,您要是有女儿,我可一定要娶。”

      湖烟从桌下踹了堂青一脚,又问:“那你的儿女呢?”

      老板娘促狭地笑道:“都……都走了。儿子早年跟着他爹北上找活干,在金陵遭遇劫匪,没消息了。女儿……女儿也走了。”

      湖烟沉默了一会,问:“多久之前的事了?”

      老板娘摸了摸湖烟的剑,叹道:“十年了。夫人这把剑看着真漂亮,可以借我看看吗?”

      湖烟将剑系在背后,道:“这把剑不是我的,我在找它的主人,不可以给你,抱歉。”

      堂青疑惑地看着湖烟,接着,堂青感觉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的桌椅和人像都原地起飞,颠三倒四了起来。

      老板娘已经出了门,店里也围进了几个彪形壮汉。堂青摔在地上,倚着凳子气道:“靠……是黑店……欺负我是活死人感官差,居然又是下毒……岂有此理……”

      湖烟依然在细嚼慢咽地吃鱼,温温柔柔地喝粥,直到桌子的四周围满了大汉,才淡淡地说:“可以让我吃完吗?”

      大汉们哄堂大笑,道:“小娘子真是镇定,不愧是会耍剑的!”“小娘子别怕,以后有你好吃的。”

      几人伸手去捉湖烟,堂青起身拔出木兮剑向外划去,跟那几人打了起来。

      然而堂青的手上几乎没有力气,软绵绵地根本抵抗不过。

      而湖烟坐在桌边,对周围的纷乱嘈杂没有不做反应,只静静地喝完最后一口粥。

      堂青一边挡在湖烟身前,一边道:“别吃了 !以后再买别家的!我扛不——”

      话音未落,堂青就被人踹出了门,滚在画着木棉花图样的门帘上,看到老板娘正在院子的大门口数银两,跟身边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说:“那小官人骨相绝佳,挑了手筋脚筋给大官做奴,肯定能卖好价钱。”

      那长得像黄鼠狼一样的男人看了堂青几眼,道:“是不错,不做娈奴可惜了。但江陵那边实在催着要人,必须先顾着那边。太平茶庄已经倒了,江陵那边可千万要讨好。”

      没想到更大的牙婆在这里,真是查来全不费工夫,只是没想到自己成了饵。
      堂青环顾四周,院子里还站着几个彪形壮汉。他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挥剑。

      屋里的湖烟已经被推搡着出了门,对周围虎视眈眈又色眯眯的目光视若无睹,目光沉沉地盯着院口的老板娘,轻声唤:“娘。”

      捧着银两的老板娘怔住了,道:“什么?”

      湖烟脚底发软,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老板娘,道:“离开家之后的这一路,我见过爱孩子爱到疯的母亲,也见到了被迫生下孩子而不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俗世女人的苦衷和不得已,我知道你不愿意生下我,却不得不生下我。你不爱我,我不怪你。”

      老板娘愣愣地看着湖烟,问道:“你是……槐序?”

      湖烟摇头道:“你们把槐序卖到了金陵烟花巷,你不记得了吗?”

      老板娘收起碎银子,皱眉道:“苍灵……你、你……你不是去修仙了吗,怎么成亲了?”

      湖烟摇头道:“没有成亲。”
      老板娘喜形于色,问:“那你还是处女吗?”

      堂青顿时怒发冲冠,举着剑就要冲老板娘砍去,被几个大汉按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甚好甚好,”黄鼠狼男摸着小胡子笑道,“那价格还能再涨一涨。这位姑娘你也不必介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一个女儿家又不能养家,换点钱替家里分忧也是尽孝了。”

      堂青吃了满口的尘土,咬牙切齿地喊:“你算什么父母!你自己不就是个能养家的女人!”

      老板娘满脸愁苦地摇摇头,道:“一个家没有当家的是不行的。当家的失踪之后,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没了踪影……我为了找回长赢,才忍痛卖了槐序……苍灵,你体谅体谅母亲好吗?你弟弟七岁在金陵走失,到现在也找不回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不能对不起老柴家,不给老柴家留香火啊!”

      “我呸!”堂青放弃了抵抗,昏头昏脑地骂道:“那不叫香火,叫遗毒!湖烟、湖烟你清醒一点,你还有没有力气跑,你快……”

      湖烟静静地站在原地,道:“娘,你能抱我一下吗?”

      湖烟往前走了两步,道:“你从来都没有抱过我。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老板娘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对身旁的黄鼠狼男道:“大女儿懂事,年纪也偏大了,今年应该有十八九岁了……你们别把她卖进妓院…给她找个好人家做妾行不行?”

      黄鼠狼男没耐心地嗤道:“你个要饭的还知道提要求?卖上一个女儿的时候怎么不提?年纪大了没关系,还是个处就行。船要开了,你滚一边去!”

      老板娘期期艾艾地跪了下来,道:“唉,那、那你们别在路上占她便宜!”

      堂青趴在地上,大喘着粗气,侧头看到湖烟已经被人扒下了橙色的披风,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那是堂青第一次见湖烟笑。她笑得淡然真切,堂青却感觉到胸膛传来锥穿斧凿一般的绞痛,疼得难以呼吸。

      然后眼前一片漆黑,再度失去了意识。

      黄鼠狼男指挥着人把堂青抬去码头的小船,对老板娘道:“南下的船还有一会,有什么话赶紧现在说吧。”

      湖烟被五花大绑地压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母亲的脸。老板娘促狭地在衣服边上擦着手心,问:“苍灵,你……你渴吗?”

      湖烟摇头道:“娘,爹和长赢是在哪里失踪的?”

      老板娘抹了抹眼泪,道:“在金陵。当家的在金陵满城都找不到长赢,就疯了。”

      湖烟垂下头,又问:“那……那件狐皮袄,是穿在长赢身上吗?”

      老板娘跺着脚哭道:“是,肯定就是因为那件狐皮袄!他们爷俩身上就只有那件袄子最值钱,不然怎么会遇上劫匪,直接把长赢掳了去……唉,我们后来才听说,那条黑狐狸就是云曜大仙,我们……我们太傻了!早知是云曜大仙,求他让当家的在赌桌上运气好点不就成了?我们居然听信了那个老道士的话,帮忙把他剥了皮抽了骨……我们一家一定是受诅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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