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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暮鼓晨钟 3 ...

  •   堂青僵在原地,脑海里懵然一片。

      原本寂静的塔下传来了兵马聒噪声,楼下也传来了武僧跑步上楼的声音。

      方契阔的声音直飘上九层宝塔:“听说杭州段家遭狐妖所害,几近灭门。如今段夫人从塔顶跃下自杀,想必那狐妖还未来得及脱逃。秃驴们放个屠戮百姓的妖邪进塔,却非要拦住本王——是想造反吗?”

      钟晤意外道:“‘本王’?”

      方沉吟道:“他破获胭脂雪楼案有功,和方露各自都封了郡王。”

      钟晤怒道:“他凭什么?案子是堂青破的!”

      堂青将舍利塞给方沉吟,冷静地说:“沉吟哥,你带着舍利赶紧走,以最快的速度回苏州。四师兄才受过重伤又连日操劳,千万不可再拖了!苏堂山庄就拜托沉吟哥了!”

      方沉吟扶起行礼的堂青,道:“你自己怎么办?!”

      堂青摇头道:“我没事的,这泥鳅被拍出来之后,我体内就没有蛇蛊了,但四师兄体内还有。”

      堂青转向说书先生,道:“你滚吧。就算我不杀你,派你来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你这个智商还是别修仙了,修魔吧。”

      说书先生气得头顶冒烟却不敢回嘴。

      湖烟剑光一挥,将他化回原型,然后被钟晤一脚踢下了楼梯,替他们先挡一挡武僧。

      大雕发出紧张的唳声,盘旋着落在窗边。
      塔下的声音越来越近,方沉吟还在嘱咐万千,堂青把头点得像雏鸡叨米,道:“好好好,方契阔要上来了,传到朝堂里又会是一阵刀光剑影,沉吟哥你快走哇!”

      堂青一把扣上方沉吟的帽兜,遮住他引人注目的银发,将他往窗边推去。

      方沉吟又着急地从掏出一条紫色的绸缎,还没来得及递给堂青就被他推出了窗外。

      直到苍鹰带着方沉吟飞上了夜空,堂青还能听到他担忧甚切的嘱咐从远方飘来:“要回来啊阿青!!!”

      绸缎飘落在手心,是一条雪青色的堂家发带,上面还有银丝线绣制的落梅。
      堂青将新发带系在脑后,目送方沉吟消失在夜空里。

      钟晤将横刃和弯刀装好,道:“湖烟,方契阔与堂青有仇,武试大会的事情与他肯定脱不了干系,现在被他抓到,堂青就是死路一条了。我下去周旋,你御剑趁机带他走,裁缝铺汇合!”

      说罢,钟晤飞身下塔拦住方契阔;湖烟趁机带着堂青御剑飞上了夜空。

      身后,堂青的声音飘渺如烟:“湖烟,去灵隐寺吧。我与方丈还有事未完。”

      两人落地之后,堂青虚弱地靠在树旁喘息。

      湖烟担忧道:“你怎么了?蛇毒还没有清完吗?”

      堂青摇头微笑道:“太累了。湖烟,段毓文现在太危险了,他还太小,魂魄又被妖力侵蚀过度,就算段家家大业大,再悉心照顾,他也活不过五六岁。杭州的佛寺度化太慢,唯有昆仑山的瑶池能救他。不如你收他为徒,拜托舂虚派大师兄送他去昆仑如何?要快。”

      湖烟点头答:“好。我现在就去。”

      听到湖烟走远,堂青虚弱地倚在了树上。

      不知是天地黑暗,还是双目已然失明,堂青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只能凭着气息和记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灵隐寺里寻找,终于摸到了腊八那天逗留过的古树,倒在了树根之下。

      古树聚阴,只有呆在最老的大树旁的时候,堂青才会最觉得舒服,也最睡得安稳。

      他从身旁捡起两片树叶,用袖子擦擦干净,吹起了湖烟在胭脂雪楼弹过的曲子。

      我果然还是忘了问她,这支曲子的名字啊。

      不久,身边传来脚步声。

      灵运方丈道:“果然是你。看来小公子已经取走你要的东西,也救了你在意的人。”

      灵运的声音和上次截然不同,已经比他跟段夫人说话的时候还要苍老。

      堂青放下树叶,气息奄奄地笑道:“嗯,我做到了。兄长身重蛇妖蛊毒,非法海舍利不能解救。所以我……盗走了镇压雷峰塔的,舍利子……”

      灵运道:“贫僧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事,小公子竟然猜到了。你们放回了白蛇丹,也算物归原处,无需向我道歉。可是公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虚弱,你是不是也中毒了?”

      堂青仰面躺着,道:“我本来就活不长,再短一点也没什么所谓。”

      灵运叹道:“你身上确实有很重的业障,压迫着你的命数。但不是你犯的错,是父辈留下的。”

      堂青惨笑道:“哈…哈哈哈……果然如此。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我跟钟晤一样,都是罪人之后。”

      灵运摇头道:“谁知道呢。神佛无为,罔顾人界。这世间的奖惩和轮回都是不定数,恩怨纠葛也都难分对错,公子不必太过介怀。”

      灵运盘腿坐下,摸到堂青的手腕,道:“蛊已经取出,但已经受伤太重……公子为何要来这里?”

      堂青合上眼:“以死谢罪,我答应你的。”

      灵运摇头道:“公子一心求死,不必说是为了贫僧。但施主若有心结难解,可以告知贫僧。”

      堂青道:“我不是你的施主,我从未求过神佛。我只信我自己。”

      灵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未见人间苦楚,不知神佛可信。”

      堂青苦笑道:“别说废话了……这具躯壳就快死了,方丈若肯行行好,给我讲个故事听听吧……”

      灵运:“好。从起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

      堂青虚弱地插嘴:“老和尚带着小和尚……”

      灵运笑道:“呵呵,庙里有一个年轻的大和尚,和你生得有八分相似。他一个人守着小庙,耕种织布,念佛诵经,在树下缘木,在月下抚琴。他唯一的朋友是一条黑色的狐狸。狐狸每天帮他从山崖上衔草药下来,同他一起去山下的小村落里行医救人。他们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狐狸从山林里捡到一个弃婴。

      “那个弃婴天生双目失明,被父母抛弃。和尚于心不忍,便将弃婴抱回了寺庙。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那个婴儿越来越大,和尚不忍他一生不见天日,而那只狐狸又恰好走火入魔、患了左目双瞳的疾病,一人一狐便将狐狸左眼多出来的那颗瞳仁挖给了失明的婴儿。从那以后,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不仅拥有了眼睛,而且拥有了早熟的心智,修炼佛法的速度也变得飞快,成了庙里的独眼小和尚。”

      堂青已经没力气讲话了,但他听得明白——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小和尚,就是灵运。
      而那个左目双瞳的黑狐,定然是化人之前的云曜。

      灵运接着道:“但是小和尚自小便在山上,对山下的世界一无所知,难免会充满好奇。大和尚磨不过小和尚,就带着他和狐狸一起下山游历。当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改朝换代,成了另一番天地。但他们都不知道。

      “等他们有所发觉的时候,已经有官府的人盯上了他们。

      “那一天,大和尚从集市里采集了足够多的粮食,拜托黑狐带着小和尚去杭州灵隐寺修习佛法。临走时言笑晏晏,珍重再三,说一定会再见的,一定会去接小和尚回来的……结果这一去,就是永别。”

      灵运顿了顿,道:“后来,我再回到那座小庙的时候,庙宇已经被大火烧彻,只剩断壁残垣和半面壁画。壁画上是大和尚留下的、他自己编的曲,通你刚才吹的曲调,也有八分相似。

      “弹琴耕织的大和尚,采药扑蝶的黑狐狸,都不在了。如果没有那个小和尚,他们本该一生隐居山上,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可是后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灵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道:“小公子的兄长生得不像他,性子也不像……但你真的很像他……未及弱冠就沦落至此,太可惜了。”

      “贫僧愿步步死,换公子步步生。”

      说罢,堂青感受到身边燃起火光热度,然后再也听不见灵运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灵隐寺响起晨钟。堂青感觉到灵魄渐渐苏醒,轻如蜉蝣。
      他站起身,看到自己躺在树下,身边放着一颗泛着金光的舍利子。

      堂青穿墙而出,走上断桥,桥上依然站着那个闲散的官人,穿着玄色官袍,戴着凤翎官帽。

      这次,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孩,穿着莺色绣水仙花的袄裙,梳着俏皮的双环髻,发髻上还簪着一朵盛开的水仙花。

      女孩拽着他的手,两人面带笑容,一起念着:“步长桥、明月归去”。

      堂青心道:原来我早就见过段大人了。

      女孩突然开心地指向堂青在的方向,段大人也面带笑容地朝这边伸出手。

      堂青诧异一刻,回头看的时候,段夫人已经从右边跑过,脱下披在袄裙外的缟素麻衣,露出麻衣下莺色的罗裙,绽放出少女般欣喜明媚的笑容,奔向她的丈夫和女儿。

      与此同时,堂青的左侧也跑过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慌得六神无主,急得满头是汗。

      在他的头顶,也有一个橙色道袍的少女疾疾地御剑飞过,这些是他都没有看见的。

      堂青的目光凝伫在断桥上重逢的那一家人身上,看着他们手牵着手一同走进了西湖上弥漫的水雾之中,身影渐渐淡去,直到消失不见。

      晨雾慢慢散去,卖水仙的小贩和来往上早香的善男信女渐渐显露,出现在桥上,熙熙而来,攘攘而去。

      堂青迷茫地停住脚步,不知道苏州的方向是哪边。

      举目四顾,望眼欲穿,却无处可寻。

      “现如今……还会有人在桥上等我吗?”

      耳畔突然传来湖烟遥远的声音:“堂青?!”

      然后是钟晤的喊声:“树上,去树上找!”

      接着,堂青听到青年灵运的声音,带着奇怪的尾音:“喵呜。别找了,那蠢货在这儿呢。”

      钟晤:“猫猫猫那只黑猫会说话!”

      黑猫:“喵唔,大惊小怪,我还会啃木鱼呢。冲你们救了我儿子的份上,这颗舍利……算了,既然是那个老秃驴的遗愿,就还给他吧。”

      猫咪的声音渐渐靠近,道:“但是拿走他眼睛的,你的哥哥,我不放过的。”

      ——是谁在说话?他们在哪?
      堂青迷茫地看向四周,断桥白堤之上瞬间又弥漫起漫天的大雾,而他的身子则迅速沉进了无边黑暗,忽如玄铁般沉重,四肢也变得酸软疼痛了起来。
      头晕目眩,又是头晕目眩。

      堂青的耳畔传来声声呼唤,他睁开眼,瞳孔中映入两团模糊的身影。

      钟晤的脸上毫无血色,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急切道:“堂青!你现在怎么样?”

      湖烟试了试堂青的鼻息,道:“有气儿了。”

      钟晤松了口气,道:“活着就行。方契阔穷追不舍,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带他走。”

      湖烟犹豫道:“那……去哪儿?”

      堂青合上眸,气若游丝:“徽州……太平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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