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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君门九重 1 ...

  •   是夜,无人敢饮酒,也无人敢进胭脂雪楼。
      空荡荡的大堂里,竹制的刻漏一滴一滴地计算着时间,隔岸的灯火渐渐熄灭干净,只剩下寥寥几点微弱的火光在远处闪烁。
      夏末秋初,晚风穿过南山的梅林,带着繁茂枝叶间充沛的草木汁,贴着湖面一层层降温降噪,等吹到湖心岛时,已经带着沉静而湿润的凉意,抚过焦躁不安的人群。

      今夜的湖心岛太安静,全楼的住客都面色凝重地等在楼外的平地上,活像一笼花花绿绿的鹦鹉。
      他们默默地啃着剩下的干粮,还不时传来打蚊子的声音。

      堂青闲极无聊,在岸边捡石头扔着玩。主动缴械的钟克坐立不安地去盯过堂青几回,后者都只是笑答时间未到。

      刻漏一滴一滴地随时间流淌,当胭脂雪楼的阴影被自身完全遮挡的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堂青放下小石头,回头看去,只见几个书生仆役已经倒在了地上,被迅速退开的人围在中间。
      堂青抬头看了眼月亮:“时间到。”

      钟克和方露神情紧张,再看向岸边的少年时,那人竟已不见了。
      这一晚,没有饮一滴酒的疲惫众人还是群魔乱舞了起来。

      他们都很清醒,反而看得更真切,看到确实是自己的身体,却不受自己掌控地在地上痛苦打滚。
      明明看不到火焰,却仿佛被烈火烧身,渴的要命却喝不到一滴水。

      而钟克,堂承和方露三人站在人群外围,站定三个点,手持堂青给的符咒,连成微弱的灵网网住整片湖心岛。

      堂青已经钻进了胭脂楼外,最高最繁茂的一株海棠树里,看着楼顶的阁楼里闪过一阵亮光,感觉到脚下的阵法已成,便捻起两片海棠树叶吹起了曲儿。

      曲声很像短笛,悠悠然飘扬遍湖心岛,曲调忽高忽低,笛音忽近忽远,像是穿山过海悠扬而来的青纸鸢,抖了抖翅膀荡过桥梁画壁化为了堂前燕,再顺着山涧清泉凝云落雨而下,倚渔舟泊岸而眠,入水成渔火。

      站在码头岸边压阵脚的堂承听着听着,觉得有些熟悉。

      随着曲调悠扬,湖心岛上被鬼魅缠身的众人渐渐安稳了下来,不再嚎啕或打滚,却不由自主地去周围泥土树根下翻土翻地面了。
      湖心岛上的树林都有几十年的寿命了,深入地底的根茎早已盘根错节蔓延深处,不过一刻钟后,却被他们翻出了一些腐烂已久的旧物。

      有破旧衣物,婴儿百日锁,珠宝玉器,刻着三十年前年号的铜钱元宝,还有一些被泥土腐蚀成稀烂看不清的东西。紧接着,尖叫声传来,有人挖出了森森白骨。

      越来越多的白骨出了土,带着蛆虫泥土,有一些四肢,还有更多的头骨,却没有一块躯干。

      堂青坐在海棠树的枝叶里,看着年迈的尚书令在岛上最古老的树下,挖出了一块蟠龙玉坠,和一支镶着三颗东海夜明珠的金凤步摇,接着落下两滴浑浊的老泪。

      堂青停下笛音,岛上众人也跟着停住了,呆呆地看着手中泥泞的“遗物”。
      只消顷刻,笛音再起,音调却急转直上。像是水底的渔火愤怒地冲出了水面,寂静的夜□□芦苇在燃烧中不停断裂的声音打破,渔火冲出滚滚浓烟化回雨燕,从一只变成一队,从一队变成一群,扑扇翅膀的声音响彻夜空,浩浩荡荡地冲入云霄,带着天狗食月的气势,像是要将那虚伪的夜幕撕扯干净一般。

      在这段转急的曲调里,整个岛上被附身的人们皆垂首啜泣,捶胸顿足,仰天长哭。这一次,他们终于哭出了声,借着别人的喉咙,为自己恸哭。

      一曲终了,笛音像是被收进了大地深处一般,而岛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人身上则飘出了数不清的,像朦胧雾气一般半透明的人影。
      然后那些满脸泪痕的活人则脱力倒地,终于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一些脱离了人体的鬼魅还在疯狂地想挖掘自己生前的衣冠,却再也动不了泥土了。

      躲在海棠树梢的堂青踯躅片刻,叹了口气。
      也许世间其实没有狐妖,可总有人会不得已担起这个名声。

      距离子时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堂青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明月,已经有些西斜,正好将他自己罩在了胭脂雪楼的阴影下。是时候了。

      堂青右手拈叶引鬼火,再从袖中夹出一张符纸剪画放在火上慢慢灼烧;左手摘下腰间玉坠,莹白的玉石此刻散发着荧荧绿光。堂青握紧玉坠抵在手腕之下,随着符咒烧完的瞬间,低低地念出了咒语。

      刹那间,似有烟火自树下生成,冲人群中心而去,在胭脂雪楼的正门前化成了个衣着显贵的孩童身影,有莹白色的光芒,梳贵家公子的发髻。

      众人哗然散开,只见这孩童绕着胭脂雪楼飞跃了半圈,咿咿呀呀地发出遥远而稚嫩的声音吟唱道:“生前种种经年久远,源头债主已化灰烬,尘当归尘土亦归土,来世愿做堂前雨燕,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孩童脚尖点地轻盈穿梭,一曲罢,已绕楼一圈,到尽头时,便渐渐地消散风中。
      有些人看清了:那孩童的脸上,戴着只黑狐面具。

      “是,是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显灵了!”“狐仙大人!”有人跪下高呼,有人瘫坐在地。
      堂承等人感受到足下庞大的阵法终于风起势成,见眼前情景,便顺势将原本的镇压之咒改为了超度经文,齐声念起了清心度魂的道家经文。

      月色融融,被锁在玄武湖上不知多少春秋的亡灵终于渐渐解脱,向空中飞去。
      尚书令长舒一口气、老泪纵横,堂青却心下一沉,察觉到事情有变。

      刚刚被放出去装神弄鬼扮狐妖的孩童此刻已经蹿回树上,看着神情呆滞的堂青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地钻回了玉坠,泛着青光的玉坠随之收敛了光芒。

      堂青透过枝叶,看向漫天漂浮的魂魄,大脑一片混乱。
      他喃喃自语:“怎么会……不应该啊?怎么会——啊!”

      恍惚间,堂青一个脚软摔下了海棠树,顺坡滚下了胭脂雪楼的台阶,狼狈地趴在了阵法的中心。
      耳边传来嘲笑声:“小鬼,怎么胆小成这样?还是武林世家的弟子呢。”

      堂青没有抬头,也没有答话,钟克疑惑地喊道:“喂!堂青!别又吓吐了啊,你趴在阵眼上呢!快起来!”

      “怎么会……阵眼没有画错,我明明……”堂青冷汗涔涔,按着自己亲手画下的阵眼,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我明明画的是超度阵,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魂飞魄散,哪里出的问题?!”

      堂承远看着跪在阵眼上的堂青,心中担忧更甚。这个阵法,包括堂承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从未见过。而在场的其他人也不会关心魂魄是魂飞魄散了,还是安息了,反正散了就好,再不回来就好。

      只有堂青知道,真正解脱后回家安息的魂魄,要么就地躺下、沉入地底,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要么踏进山川湖海、风雨无阻地走回家,或是走回自己的坟冢里,再入土为安。可刚才的魂魄,居然升腾上了夜空。

      堂青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忍不住抚上自己不存在的心房——如果里面有能真实跳动的心脏,现在一定已经在疯狂乱撞,无法落地。

      不远处又有尖叫声传来:“还有!台阶上还有两个!是,是……”
      刑部侍郎大人惊恐道:“是罪臣前太子!和、和……”

      “老臣,昭国尚书令,参见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刑部侍郎还在结巴,尚书令已经跪拜于台阶之下,行大礼,拜会了台上雍容华贵的母子两。

      朝臣们顿时炸锅。“尚书令大人你?你做什么?您老糊涂了!”“尚书令大人快起来,那是,那是鬼魅作祟!那是……”“尚书令大人,那是罪臣前太子!是当今皇帝的哥哥……”

      “不,”尚书令颤颤巍巍地起身,望向那两个淡金色的魂魄,泪流满面道,“他不是罪人,他才应该是皇帝!他和我妹妹……是冤死的,都是冤死的!”

      唯有方氏的皇族魂魄才能如此稳固坚韧,这是方氏能称帝九州的原因之一。所以在阵法已成之时,其他魂魄飞散而去,唯有他们停在原地。

      “你们知道前代钟离主帅为何而死,前代皇太后为何而死吗?因为这忠勤楼……因为旻王他在27年前,一把烧了这忠勤楼!”
      尚书令哭道:“从主持宴席的太子和皇太后,到当年的宰相、大理寺卿、护国主帅……所有人,所有重臣和亲眷,所有功高盖主的臣子,全都被烧死在了忠勤楼!以太子和皇太后为引,党同伐异、屠戮忠义,我们所有人,你我也会是这个下场!我们谁都——啊!!你!你!!”

      尚书令的哭喊被一大口鲜血打断,他哭嚎着,连滚带爬地攀上楼梯。
      堂青往台上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空中跃下,挥剑打破了“皇太后”的魂魄,继而又是一剑从“前太子”的胸前划过。

      鬼魂是不会流血流泪的,堂青只能清晰地看到“太子”捂着自己渐渐裂开的胸口,神情悲恸,如在无声落泪。

      方契阔哂笑道:“废物。”
      说罢,再狠狠劈砍去几刀,彻底让眼前的魂魄零碎消失,真正的灰飞烟灭。再甩手划开了尚书令的喉咙,抬起一脚将老人踹下了台阶。

      堂青呆呆地跪坐在阵眼里,眼睁睁地看着尚书令的头颅一级一级台阶地滚落,乌纱帽先滚落到了堂青膝前,孔雀翎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滚烫浓稠的鲜血。
      身体较晚一步,停在了堂青的身边,带着满台阶的血迹,和还未彻底断气的躯壳,像垂死的鱼一般,瞪着浑浊的眼珠看向高台,恨恨咽下最后一口气,彻底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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