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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开元 ...

  •   距离永泰坊一墙之隔的章善坊,卫尉少卿杨开元府邸已经熄灯休息,丝毫不知北边永泰坊内的一团混乱。

      虽然宵禁,但薛容与拿着大理寺少卿的银鱼袋,骑着大理寺配备的骠骑在坊间畅通无阻,半刻便抵达杨开元的住所。

      自从杨开元的父亲退位,被幽禁东宫,他也从皇子又跌回皇孙,纵使曾经再风光无两,现在也已经门庭冷落。他也知道他这等皇族,旁人看着锦衣玉食,其实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因此作风简朴,更不敢擅自同朝廷重臣结交,以免触及女帝逆鳞,平白添祸事。

      因此宵禁后还有人登门拜访,杨家门房大吃一惊,急匆匆跑去通传。

      杨开元听见是“大理寺少卿”到访,披了件单衣就爬了起来,走到中庭时候,就看见不请自入的薛容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什么时候任的大理寺少卿,为兄怎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门房定睛一瞧,才发现竟然是薛家那个混世魔王,顿时口吃起来:“明明拿着大理寺的鱼袋……”

      刚才灯火昏暗,门房只看清楚鱼袋上大理寺少卿的篆文,没仔细瞧来人,深夜大理寺少卿登门造访,可不是什么好事,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薛家大郎。

      薛容与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又把鱼袋神气活现地系回了腰间,摆出一副官腔:“在下奉大理寺少卿之命,来请六哥帮助协查,调用一下永泰坊附近的虎贲。”

      “你那‘神都双璧’的裴少卿?”杨开元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抬腿作势要给薛容与一记飞踹,“你这狐假虎威的东西!”

      薛容与嘴上谦虚了一下:“哪里哪里。六哥,这事儿急得很,借你虎符,先把人调来,虎贲中郎那边你去担一下啊!”

      杨开元装着不情不愿地把虎符掏了出来,又颇有些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说说,你俩当初在国子监的时候,不相伯仲,如今人家都已经是少卿了,而你呢?”

      薛容与一把抢过虎符,陪笑两声:“我这不也有个做少卿的表兄么?”

      杨开元又要赏她一记飞踢:“笑话,我的能是你的?不如我给你在卫尉寺找个差事,也省的你还得深更半夜敲门来借虎符。就你这身手,估计干不了几天我这少卿的位置就能让给你了!”

      “夺人所爱多不好。”薛容与抱头窜开。

      杨开元嗤笑一声:“当我喜欢?”

      薛容与立刻点头哈腰地捧着那虎符做了三个揖:“那小弟谢六哥赏!”说着便猫着腰要往出走,却被杨开元一把揪住衣领,“慢着,我与你同去。”

      “得得得,您老请!”薛容与立刻做了个手势。

      *

      此刻永泰坊春深台后,一个妙龄少女手脚并用地从水渠里爬了出来。

      此处是春深台的后门,骡马运送物资往来之处,鲜少有行人。她一身紫衣被水渠冰水浸透,冷得瑟瑟发抖,曾经的两片朱唇早已经没了血色,就算是她最熟悉的恩客,只怕瞧见她现在的样子也不愿相信这人就是艳冠洛阳的名妓牡丹。她手忙脚乱地拆了头上笨重的假髻和饰品,小小翼翼地藏在后门的垃圾堆里,又从一旁的晾衣竹竿上扒下来一件杂役穿的灰色短袄和一条破旧棉绔,哆哆嗦嗦地替下.身上湿透了的华服,又将那身绫罗制成的紫衣毫不怜惜地丢进了水渠。

      牡丹幼年家族株连,沦落风尘,迎来送往得多了,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虽然年纪也不过是豆蔻少女,遭此大祸,倒也并不慌乱。

      她在春深台日久,此地的地势熟悉,知道院中的水渠由一条藏匿在假山之下的暗渠通往外头,以连接坊中曲水。简单地乔装过后,她立刻溜了出去,沿着墙根走了几步,探头探脑地估测了一下情势。

      一墙之隔的东坊主街上,一大批一大批的不良人正在巡视,她也知道正有几个虎贲赶来追踪那贼人的下落。她不敢赌。

      那贼人显然是来要她性命的。

      自方才薛容与和大理寺裴少卿来过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派出去的香浓出事了。

      香浓是春深台的舞女,和她合作《春江花夜》也有一年多了,同她关系密切,私底下,也向她学了两手琵琶。今日往太乐署献艺,她知道琵琶里有诈,叫香浓蒙面替她前去,特意把那把平乐阁的琵琶借给她。香浓性子单纯,以为是牡丹给她机会,让她出人头地,却万万想不到是借她之手,对太常卿行不轨之事。

      吓坏了的香浓一路逃回永泰坊,牡丹已经派人在坊门口等着她,告诉她从西边走,躲进坊北,有人接应。香浓来不及细想,循着她的指令去了,再无音讯,直到方才裴照和薛容与来找她打听琵琶的事情,她才意识过来,香浓很可能是被抓住了。

      好在两人来了,也没过多盘问她什么,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说明香浓至少还没供述出她来——当时她还不知道香浓已经死在了旁人手里,满心以为原本答应接应她的人只是还没来得及接到香浓。

      她也偷偷庆幸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那么棘手的差事,叫香浓顶替她去了。

      等着薛容与和裴照两个人一走,她又担心事情败露,一会儿两人去她随口扯的“浣纱楼”查不出端倪,又要折返过来,于是她赶快翻窗跑了。也正因为她反应迅速,正好堪堪躲过了那个贼人的袭击。

      可那人是谁……为何要她性命?

      牡丹来不及多想了,身上穿着的衣服并不合身,她一边跑一边踉踉跄跄地卷着裤腿,往南边而去——坊北虽然纷乱,好藏身,此刻却都是大理寺派出去的人手,她才没有傻到要往枪尖上撞。

      她再名动洛阳,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琵琶女,又在冰水里泡了半刻,步履早就踉踉跄跄。马蹄铁贴着青石路面的笃声,配刀撞击铠甲的脆响,不良帅指挥搜查的号令,夹杂着妓.女的尖叫,恩客的咒骂,纷纷乱乱灌入她的耳朵,叫她怀里仿佛揣了一只吃撑了五石散而发狂的兔子,心音杂乱无章。

      她低着头沿着小路往南一路小跑,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近了,像是有一队不良人正在朝此处搜查过来。牡丹按住岔气的右腹,慌慌忙忙又跑了几步,一脚踏进了一片深深的枯草丛,抬头一看,已经到坊墙下头了。

      南边的角门此刻半开着,外头似乎有虎贲巡逻的声响。借着熹微的月光,她似乎能看见巡城虎贲们手中长戟,尖锋闪着锐光。她靠着坊墙根不敢做声。

      忽然她听见一身马嘶,在南坊门巡逻的虎贲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对来人称道“少卿”。

      牡丹吓了一个激灵,生怕就是那个冷面冷情的大理寺少卿裴照——饶他长得再光风霁月,此刻在牡丹的心里也同青面獠牙的罗刹鬼没什么两样了。

      但来人的声音清越,和裴照略微低沉的声线并无相似之处:“本官协助大理寺查案,要劳各位兄弟帮助搜查一人。”

      为首虎贲恭谨问道:“此人有何特征?”

      接着又是另一人说道:“此人身高约七尺,身材魁梧,身手敏捷。身上脸上应该有不少新擦伤。他在永泰坊杀人逃遁,坊内已有不良人搜捕,恐他穷途末路,逃出坊外,请各位一定要在坊墙四周严加巡逻。”

      此人此刻语气严肃,但牡丹也能听出来,说话的就是半个时辰前还在和她嬉皮笑脸的薛容与。

      但更加让她在意的是薛容与方才那句“杀人逃遁”。

      那贼人已经杀人了?杀的是谁?

      莫非就是香浓?

      牡丹背后腾地起了一身的冷汗,夜晚冷风一吹,顿时前胸贴后背地冰凉刺骨,她悄悄地挪动过去,扒在坊墙根上,肚子贴着冷硬的墙面,犹如一只吸着冰壁的壁虎。

      借着门楼里晃动的倒影,她隐约看见那个什么“少卿”和薛容与纵马掉头走了。为首的虎贲将四散巡逻的几个虎贲军聚集起来,吩咐之前薛容与交代的事情。

      牡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就借着这片刻时间,猫着腰从坊门里溜了出去。

      她是琵琶女,不是舞女,但此刻像是赵飞燕附体了一般,脚步轻灵得能做掌上舞。待沿着外坊墙一溜烟蹿出去,确定不在那些巡城的虎贲视线里之后,她才大松一口气,身上的湿气和寒意此刻后知后觉地杀了个回马枪,复又叫她开始哆嗦起来。她一个踉跄没站稳,立刻朝前扑倒,隔着不薄的棉绔都能感受到膝盖钻心刺骨的疼。

      她小时候锦衣玉食,后来做了花魁,又被人众星捧月似的捧着,长那么大,还没吃过这些个皮肉之苦,忍了这半刻,眼底的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视线都模糊了。

      可她一咬牙,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疏朗的星光,又扶着墙站了起来。

      现在虎贲围着永泰坊,坊内还有不良人搜捕,那贼人估计是插翅也难飞了,她逃出永泰坊,那贼人就再难向她下毒手。至于宵禁后还出坊游荡——现在虎贲军忙着捉人,只怕也顾及不得她一个了。

      还有时间可以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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