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二、三篇小说》唐弯

2、杀手和尚

　　黄河决堤，民不聊生。

　　乡下，破庙。
　　残败且小，所以一看就可以下定义是“破”庙，一座香火早断的破庙。
　　然而干净，因为，这里住了两个和尚。
　　一老，一少。

　　已是黄昏，炊烟四起，一村单纯而无忧的人，开始在夕阳中享受水烟，闲嗑，笑骂，以及所有乡下所能有的各种重复的乐趣。
　　黄河决堤，对他们而言，是遥远的，无关紧要的，他们只看见眼前的田，地，及家人。
　　单纯，却无忧。

　　老和尚疲惫，无神，斜依在倒了一半的庙门。慈祥的眉目上，夹杂着些许的痛苦。
　　是的，痛苦，为被洪水吞没的生命痛苦，为被洪水吞没了家的人痛苦，为——天下苍生痛苦！
　　偶尔，有村民经过破庙，朝老和尚笑笑。老和尚微笑，垂首，合掌：“阿弥驼佛——”。
　　而那声音，也是掺杂酸痛，以至无力的。
　　夜幕降临，老和尚仍然斜依在庙门，他无法靠自己站直，但他要在这等人，所以，他只能依在门上。
　　他等他唯一的徒弟；而他的徒弟，此刻应该在受灾的那块土地上忙碌。

　　黑暗中，有人走近。
　　这无风的夜，凭空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老和尚照例垂首，合掌，念：“阿弥驼佛——”。他知道来人是谁，但他平静如昔。
　　对方无言。
　　站得太久，身子竟有些僵硬。老和尚挣扎着挺直，往庙内走去。
　　冷清的破庙，终于亮起盏如豆的油灯。
　　老和尚艰难的移动身子，升起炉火煮开水。不用回头，他知道那人已经进来：“阿弥驼佛，且请施主稍坐片刻。”灯很暗，却总算亮着。借着这微弱的光，你便知道这小小的禅房除了老和尚，还有一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没错，锦衣，玉冠，且年轻。俊朗的眉目和天然自成的娇贵，显示其身份的不凡。但同时，又是冷漠的，如星的双眸竟似结冰，望而生寒。更让人惊颤的，是他眼中无尽的仇恨！

　　禅房——杀气；老和尚——贵公子。
　　诡异，沉闷。

　　水开了，于是沏茶。
　　沏好了，于是渴茶。
　　一人坐东，一人坐西，中间，隔着那盏如豆的灯。
　　灯仍然在亮，里面的油却不多了。
　　年轻人望着灯，喝茶，冷若冰霜。
　　老和尚喝茶，望着灯，平静如水。
　　似乎除了火在动，一切都静止了。
　　突然，年轻人重重放下茶杯，放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他沉声道：“明天早上，你就应该是一具尸首了。”冷漠仍在，仇恨仍在，只是年轻人多了因不解而产生的懊恼。
　　老和尚扯动嘴角，竟然笑了，然后点头，合掌，又是一句：“阿弥陀佛！”还是平静，似乎，年轻人的话是对别人说的。
　　烦躁浮现眼中，年轻人拧眉：“你为什么接下我的生意？”
　　老和尚直望进年轻人的眼眸，似乎要劈开冰层穿过仇恨，告诉他一些什么：“施主怕老衲反悔吗？”年轻人摇头。
　　老和尚微笑，道：“要钱不要命，这是老衲杀人的原则。”火苗突然跳动了一下。

　　不用惊讶，老和尚正是江湖金牌杀手――――“要钱不要命”！！有道是：念的是阿弥陀佛，杀的是小鬼大神；赚的是金银珠宝，吃的是青菜豆腐。
　　他用少林绝技金刚指，杀过富绅官户，杀过旷世魔头，亦杀过江湖名士。总之，杀人无数，只要出得起价钱，他就替你杀！！
　　要钱不要命，疯狂的原则。
　　在黄河决堤的十天内，他奔走数千里，共杀三十一人，并为此在身上留下七处内伤，十八处皮肉伤。
　　这三十一人，有江湖中人，也有普通富豪，共得白银七十八万。
　　然后，他累了，倦了，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杀人了，于是将白银交付给爱徒，回到破庙。
　　然后，年轻人用一十万两的高价买下他的命。
　　嘲弄的神色显而易见，年轻人道：“我想知道的是，没有命，你还要钱做什么？”
　　老和尚微笑，摇头。他不想说。他的钱自有人用，正是为了用钱的人，他拼命。
　　老和尚，要钱不要命！！

　　年轻人继续喝茶，纳闷，不屑，还有仇恨。
　　老和尚也继续喝茶，坦然，平静，若有所思。
　　一人在东，一人在西，中间，隔着那盏如豆的灯。
　　当油尽时，灯便灭了！

　　鸡啼声声，东方吐白。
　　静寂了一个晚上的小村庄，重新鲜活。单纯而无忧的人啊，就在鸡啼声中穿衣洗漱起火煮饭下地耕作，一如以往的任何一个日子。
　　偶尔人经过破庙，会发现，倒塌一半的庙门，竟站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贵公子。脸上冷漠，却又有失落。
　　而那老和尚，反而不见了。
　　只是，谁会在意这些事呢？匆匆的走过，便已抛置脑后。当然，除了他们――――村头走来四个和尚，领头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和尚，稚气末脱，满脸焦急；随后三个老和尚，均白须飘飘，老态龙钟，好像随时可能病倒，脸上一派平静。四人身形奇快，简直已化成一团灰色的风，从村头刮来。
　　一直刮到破庙门口。
　　小和尚一眼看到独立的年轻人，立刻反应过来――他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他们都来迟了！！
　　师父，已经归天！
　　师父，未能等到他的不肖徒儿带来灾民的安置消息！
　　一团熊熊烈火在心头燃烧，然而，小和尚不能做任何不利于年轻人的事――师父说过，他的命是卖掉的！
　　所以，小和尚能做的仅仅是把拳头挥向未塌的那一半庙门。
　　“轰轰――――”从此，庙，不再有门。
　　墙灰，漫天飞扬，笼着年轻人，小和尚，老和尚。
　　三个老和尚垂首，合掌，齐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跪向破庙。
　　年轻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转身而去。
　　朝阳中，一个小和尚仰天呆立，三个老和尚跪向破庙，构成人世间最复杂的图案。

　　多年之后，年轻人才知道，那三个老和尚，是小林寺虚慈方丈，及戒律院首座虚仁大师，达摩院首座虚渡大师。
　　而要钱不要命，则是他们最小的师弟――――虚情。